晉王微微弓著背,眼神悠遠地望著浮光流金的水麵,身上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我吃,他看,一時無言。


    兩個人詭異地沉默著,氣氛如此沉重,如此僵硬,我就有點緊張,連肉都隻吃了五塊。


    在我掃蕩右手邊的一道菜時,晉王終於不鹹不淡地開口:“阿玄,好吃麽?”


    “……”我遺憾地看了還剩大半盤的鮑汁扣鴨爪一眼,默默地放下碗筷。


    “俞子夷還算聰明,叫我那小侄子去父皇麵前一頓哭求,事情因他而起,又因他而終,魏王的封號算是保住了。”


    晉王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沉默了片刻,輕笑一聲:“君師父叫我不要趕盡殺絕,魏王畢竟是我的兄長,一起長大也未必就沒有情分……可斬草不除根,早晚死灰複燃。朝野內外豺狼環伺,雖說戎狄在外虎視眈眈,但攘外必先安內,不把這些事料理了,我便什麽都做不成。我能如何?我能怎麽辦呢?若有機會,誰不想裝成道貌岸然的模樣。做惡人,可比做個好人難。”


    我抬起眼睛,看他難得帶著些迷茫的笑容,想了想,忍不住便開口問道:“你敗了,魏王會如何?”


    晉王低聲笑道:“他?必然是要親眼看著我死了的。”


    “所以,”我道:“這本就不分善惡,不過是弱肉強食罷了。”


    晉王微微挑眉,表情有些意外,然而嘴角的弧度一點一點變大,漫不經心一般道:“阿玄,你從前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垂眸,淡淡迴答道:“我從前怕死。”


    晉王眯起眼睛,挺直了身體,端著酒杯的手徒然頓在半空中,一瞬不瞬地看向我,嘴角仍掛著笑:“哦?如今便不怕了麽?”


    “也怕。”我迴答:“可你不會殺我。”


    “這也未必。”晉王似笑非笑地看我,懶洋洋地取了酒壺晃了晃:“哪一天我若是要死了,定然是會拖著你一起,陰曹地府,碧落黃泉,你都得跟著我去。”


    我點頭,鄭重地迴答:“好。”


    江風不知止息,唿嘯而過,裹著他的長袖淩風飄展。


    晉王愣了愣,一隻手掩住眼睛,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卻化作唇邊的一聲歎息。


    沉默了良久,他忽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將酒杯擲入滔滔江水之中,擊掌低聲歎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被白發、欺人奈何!不若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看山河。”


    我仰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的身形仿佛渡盡寒潭的一羽孤鶴,又如磐石矗立,堅硬而紋絲不動。


    他略略壓低了嗓音,嘶啞的聲音盤桓在胸臆,歎這功名塵土、六合八荒,破喉而出時,便去了一些驕狂,多了一份蕭瑟。


    我聽著,心裏不由跟著起了幾不可見的一點悲惶,便伸手從他手裏奪了酒壺,仰頭便灌了一口,酒液辛辣,嗆得我弓下腰來重重咳嗽起來,仿佛要把心肺都跟著咳出去。


    晉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取過酒壺又飲了一口,驀然俯身,抓住我的前襟,將我一把推倒地上,另一隻手掌托住我的後頸,將酒渡到我的嘴裏,隨後重重地吻了下來。他的動作太過粗暴,我的口腔裏泛起一股血腥味,又被他用舌頭細致地舔去。


    桌上的東西灑了一地,清脆的碎裂聲在四周響起,又飄散在江風之中。


    我茫然地抬起手,有些無措地抓住晉王絲絲縷縷垂下來的長發,多餘的酒液順著我的嘴角流下來,蜿蜒沒入頸窩,他順著酒香一點點舔下來,在鎖骨出輕輕的啃噬,舌頭輕輕勾卷,帶起嘖嘖的水聲。


    我顫了一下,想要推開他,卻沒有半點力氣。晉王抬眼,在我的嘴角輕輕落下一吻,長睫低垂,掩住眼底閃動的亮光。


    我喃喃道:“主子……正涵。”


    “我沒見過幾迴真心,實在分辨不出。你說的話,我便索性都當真了。”他低低地笑了笑,側身將頭埋下去,輕聲在我耳邊道:“阿玄,我不會死,所以你也不會死,我們一同在這個世道上活下去,比誰活得都好。”


    我抿唇,緩緩伸手攬住晉王的肩背。我們互相抱著,像是冬夜裏互相依偎的兩隻小獸。


    很溫暖。


    ……不過沒多久就變成太熱了。


    晉王向來是個不肯虧待自己的主,因為體質偏涼,隻要覺得冷,管他夏天冬天貂裘就往身上套,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整個人抖開來就是一床羽絨被,壓在身上能把人給燜熟了。


    我默默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起身。


    “再等等,讓我抱一會兒。”晉王的胳膊又收緊了一點。


    “……熱。”


    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忍著。”


    我:……


    當初追我的時候就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說的比唱的好聽,追到手了轉頭就翻臉不認人,不能好了!


    就在我快熱死的時候,有腳步聲從頭頂傳來。一個侍衛跪倒在地,恭敬道:“殿下,果然抓到人了。”


    晉王的動作頓住,麵無表情地鬆開手坐起來,將我略微散開的衣襟拉好,冷淡地看向他:“人在哪?”


    那侍衛道:“迴殿下,已搜走所有武器,用繩子綁了,暫且押在舢板上等候殿下發落。”


    晉王眼神沉沉地掃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卻聽到下頭有人聲嘶力竭地喊:“晉王狗賊,藏頭縮尾算什麽?有本事下來,和爺爺我一決雌雄!”


    “來行刺卻說別人藏頭露尾?有意思。”晉王冷笑一聲,沉吟片刻,淡淡問道:“暗影有此人的資料麽?”


    侍衛垂下頭想了想,開口迴道:“據屬下所知,此人為江湖上一個二流的刀客,無門無派,叫做王道光。他曾受過魏王的恩情,但知道此事的人很少。殿下準備遊湖,因為船隻是提早準備的,消息便通了出去,如殿下所料,泄密的正是黎疏,但他似乎沒有其他同夥。這個王道光是剛剛從江裏摸上船來的,一上船就被擒住了。殿下可要審他?”


    王道光因為習武,耳力過人,聽到了我們這邊的對話,便在下麵叫囂:“來啊,來求爺爺我啊,看爺爺會說什麽給你聽!”


    “嗬,起用江湖草莽,方便時候撇清關係麽。”晉王吊起唇角,眼睛裏透出冷意來,懶懶道:“不必了。既然他從水裏來,就叫他索性就當個水鬼吧。”


    王道光:“……”


    等一下,說好的嚴刑逼供,為毛一下就跳到殺人滅口環節了,不帶這麽玩的!


    他一愣之下,立刻喊起來:“我錯了,不要殺我,晉王,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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