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德神光瞬息籠罩了灰色元嬰,不滅真君麵露大駭,心中劇震之時,仿佛劫落頭頂。可他已經無路可逃,神光觸碰到他嬰體的一刹那,無數道空靈且嚴厲的聲音在他腦海裏炸響,仿佛天雷滾滾!


    “路無道,你心中可有愧!”


    “路無道,你有罪!”


    “路無道......”


    世界歪斜,不,是自己的身子歪斜。他感覺眼前的一切仿佛被浸入了朦朧的水霧中,無數氣泡在藍色的海洋裏起舞上升,而他的意識不斷地下沉,無法阻止,唯有沉入海底。


    那一道道時隔八百年的迴憶成為一片片水波熒幕,接連出現在他身邊,好似走馬燈一般,他的心神徹底被迴憶都吸引。外部的蘇皓眼中的灰嬰,也在聖德神光的籠罩下變得雙眼無神。


    ......


    山門恢弘,靈草蔥翠。他們的宗門是上河宗——一座直入雲天的劍峰,平日裏有雲霧陣法,故非宗門弟子靠近,無法看到真身。


    上河宗底蘊非常,是古修真界遺留下來的除了修真世家上官以外的唯一正統仙脈。修仙法,畫符籙,煉丹藥,煉法寶,宗內弟子所學甚廣,除邪道以外,不禁取巧左道。宗內有後天境界雜役外門,有先天境界精英內門,金丹長老,元嬰老祖,甚至還有太上老祖鎮宗古寶這樣的底蘊。他們上河宗,是那個時代誅妖盟中的頂尖勢力,若非上官家族有一尊絕對人仙,誅妖盟首席的位置,定是他們上河宗的囊中之物。


    他路無道有幸,出生在裏上河宗宗峰不遠的小山村裏,偶得一仙長仙緣,拜入上河宗門下。日夜苦修,五年內門,十年精銳,終於小有所成,在先龍秘境即將開放的半年前,參加選拔成為了出師先龍秘境的修士隊伍中的一員。


    隊伍共百人,路無道隻是其中的一份子。有隊必有長,那位隊長是上河宗千年難得一遇的天驕,無名有號:聖子迴。他天賦異稟,入門五年便踏入先天大圓滿,更是在傳承祖地得到了九十九個傳承之外的隱藏傳承——聖德印,修聖子天功,心無雜念,得承大道。


    一代天驕會讓同一輩的修士們黯然失色,同時也會激起他們的羨慕甚至嫉妒,路無道也是羨慕聖子迴的人之一。自從先龍秘境打開的一刹那,他就打算在秘境中大展身手,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得到聖子迴的關注。


    ......


    “這是百年碧根果,這是三百年炙衣草,還有這個,是四百五十年的青葉藤......”


    “西南方五百米有一群快速接近的妖怪,這聲音,在樹枝上快速飛躍,是猴妖!”


    “大師兄小心,這黑暗森林詭異非常,約莫一分鍾後,就會有陰風襲來,務必躲藏。”


    “大師兄!該死的黑虎獸,竟然偷襲我們,若不是我們為了進入秘境壓製了修為,我路無道十息之內,必活撕了你!”


    “大師兄,您得到刻印了,太棒了!跟著您果然是明智之舉啊,接下去的十天,我們可以橫著走了!”


    “大師兄......大師兄......”


    ......


    路無道的意識沉入這八百年前的記憶中,迴想起在短短的二十餘天內與大師兄經曆的一切,望著他認可的眼神,聽他親切地喊自己路師弟,心中大為欣喜滿足。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縷微笑,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意。


    直到那一天。


    轟隆!天穹上烏雲匯聚,血電扭曲,空氣中充滿了潮濕之意,雲間陰沉的仿佛要滴下墨水一般。肅穆的天之聲傳遍整個先龍秘境,所有修士聽完他說的話,全部傻眼。


    “什麽......沒有刻印的冒險者......全部無法離開!?”路無道一個踉蹌,差一點跪倒在地,他身旁的聖子迴麵色凝重,神情複雜。


    聖子迴轉過頭,遞給路無道一個複雜的眼神,路無道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了聖子迴的手腕。


    “大師兄,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沒有被天之聲認可,我沒有刻印,這樣下去我會被淘汰的。先龍秘境二百年開啟一次,對秘境內就是八百年後,那個時候我都成灰了。大師兄,救救我吧,現在出世的刻印共有十一枚,最弱的擁有者是紅城的將軍少子,拜托了,以您的修為,一定可以幫我幹掉他的!”


    聖字迴臉上肌肉抖動,看著路無道的目光隱隱透著不忍。


    “抱歉......路師弟,我做不到。擁有刻印的無論是誰,他們都是誅妖盟五席的天驕,我們不能自相殘殺,那是叛經離道之舉啊。”


    路無道眼中的淚珠仿佛凝固了,他一把抓扯住自己頭發,不爭氣地淚水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不要啊......大師兄不要,我伴在您身邊,用盡我在宗門學習的一切知識幫您收集靈草,躲避兇獸,設計其他勢力得到天之聲的認可,您不能拋下我啊!”


    聽路無道這般嘶吼,聖子迴的麵色更加不忍,他半跪下來扶住路無道的肩膀,鼻酸地道“對不起,路師弟,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對同門下殺手啊......還有三天,你千萬不要放棄,我一定幫你找機會獲得刻印。”


    路無道麵色死白,姑且算是同意地忍住淚水點了點頭,心中卻慘笑一聲,淒涼無限。


    大師兄啊,他都算同門,那我呢?我這麽幫你,這麽敬仰你,在你眼裏,我的性命就不值另外一名競爭勢力的天驕嗎?你難道忘了他為了自己與屬下的安危,在黑暗森林毫不猶豫地坑害我們的那次嗎?


    同樣都是修道的,為什麽......他能做,你不能做啊......大師兄啊大師兄,不就是因為你修聖子天功......不就是因為你是聖德印的傳人嘛......


    他被聖子迴扶著雙肩,這本應該是讓他無限激動的夢中場景的顯現,但現在他的心卻一片冰涼,有一種不明不白的感情在此刻悄然誕生在他心底,種下一顆種子後,如繞梁煙絲般飄然消逝。


    “走吧,路師弟,宗門有令,我們現在要和其他弟子匯合,去爭奪......金丹道!”聖子迴神情幾經閃爍,望著東方衝天而起的金光,難以壓抑心中的悸動。


    路無道無言,緩緩地站了起來。


    ......


    三天後,從蒼穹向下望,數不清的樹木歪斜倒下,到處都是鬥法留下的毀滅痕跡,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區域被夷為平地。而取代這些樹木的,是屍山血海。讓人駭然的屍體數量堆積在森林的各處,有的斷了手,有的斷了腳,有的身首異處,有的四分五裂。濃重的骨與血的味道飄散在先龍秘境的各個角落,無數隻抬頭望天的眼睛,在失去神采後還沒有閉上,他們的臉,無一不是絕望中帶著瘋狂的。


    腐屍散發著無比的惡臭,仿佛腐化的毒物,在先龍秘境即將結束的時刻,散播著堪比瘟疫的劇毒。這一刻,天雷滾滾的陰暗天空,好似醞釀著暴雨。中部區域的屍山旁,站立著聖子迴與路無道兩個人。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自相殘殺,明明都是誅妖盟的同僚,明明都是一宗的同門,為什麽,你們要對同門如此兇殘,不惜斷手斷腳用上牙齒,也要殺人......刻印,就這麽重要嗎?!”聖子迴雙手捂著臉龐,男兒的淚水從掌的邊緣滴落下來,啪嗒一聲墜在地上,濺起一朵悲情的水花。


    然後就是接連的啪嗒啪嗒聲,天公降雨,將縈繞在空氣中的屍臭壓迴地麵,稀釋擴散著漫無邊際的血池。


    路無道的眸光藏在被雨淋濕的額前發的陰影中,此刻的他雙手握拳,上下排的牙齒哢哢地摩擦著,他突然出口,寒冷之意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大師兄......為什麽你敢跪在死去的同門麵前,流淚流得跟聖母一樣。”


    聖子迴泣聲一僵,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道:“路師弟,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路無道像是將壓抑多日的火山一朝噴發一般,他甩開頭發,紅著眼大笑起來,笑聲桀桀,宛如瘋掉的惡鬼。


    “我的意思是,聖子迴,你是個偽善者!先龍秘境,適者生存,刻印隻出世了十一枚,最後的時間,誰會甘願被封印在秘境。唯有殺戮?哪怕以下犯上,哪怕叛經離道!你憑什麽製止我宗弟子,憑什麽你一道命令,就讓同門失去希望,在絕望中想要得到刻印卻被敵人無情地殺死。現在他們都死了,你卻這裏流無用的淚水?”


    路無道披頭散發,憤怒質問,聖子迴轉頭看他,驚愕之中宛如在看一個陌生人。


    “路師弟,你怎麽了?這不是你,你被心魔控製了!”


    路無道大笑揮袖,目光如魔:“我入魔?你才是被虛偽的聖德印種了魔障!因為你的堅持,害的那麽多同門無辜死去,你卻永遠一副正義凜然秉持公道的模樣。這樣的你,偏偏身負刻印,可以逃生,看得我實在作嘔!憑什麽我們這些普通弟子就該做你們天驕的工具人,以自己的犧牲,襯托你們光輝的道途!我就問你一句,憑什麽!?”


    說話間,路無道踏步連連,飛快地走到聖子迴麵前,苦澀地道:


    “大師兄,如果像你這樣的天驕才有機會得到生機與傳承,那我比你差在哪裏?我有才能,更有學識,我能預判危險,讓同伴們化險為夷;我寧願手上沾染鮮血,也不要眼睜睜地看著同門被其他勢力的人欺負。論天賦,我可能不如你,但是論生存之道,論情感義氣,我比你更像一個人。聖子迴,你真的讓我太失望了......”


    聖子迴眼神怔怔,他親眼看著路無道的一路上的轉變,親耳聽到路無道的入魔言辭,那個可愛又聰明的師弟,竟然在生死麵前被心魔吞噬,為了一線生機,覺得自相殘殺是應該的。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寧可淪為魔頭活著,也不願堅持道義而死。乍一看他得到聖德印傳承風光無限,可他心裏明白,若有一天需要他獻祭自己換來絕大多數人的平安,他會毫不猶豫去做。


    “路師弟,你入魔了。”聖子迴站了起來,手中金光一閃,竟是聖德大印。他眉間堅毅,眸中盡是割舍之色。


    路無道雙眸大睜,像被嚇到的貓一般渾身體毛閃電豎起:“大師兄,你要對我做什麽!?”


    “對不起了,路師弟,隻要祛除你的魔念,大師兄立刻收印。無論你怎麽看我,怎麽說我,我都不會放在心上,隻要祛除了魔念,你還是我的好師弟。”說罷,聖子迴將法力灌注進那方金印之中,而金印也在這一刻,刺出璀璨的光芒。


    “聖子迴!你!”路無道被光觸碰到了一刹那仿佛有種魂飛魄散的錯覺,他眼神大駭,求生的本能催動他打斷此光,一瞬間,他雙手如匕刺出,帶著十二萬分的狠勁,劃過了聖子迴握印的左手。


    哧!鮮血飆飛,聖德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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