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這個概念起著一種保護機製的作用,使我們不至於害怕未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十七歲生日那天,菲德-羅薩·哈克南在家族競技場上殺死了他的第一百個奴隸角鬥士。來自帝國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和夫人專程前往哈克南的母星——傑第主星——進行觀禮。當日下午,他們受邀和哈克南的直係成員一起坐在三角競技場的金色包廂中,觀賞這場盛事。


    為慶賀這位準男爵的壽辰,也為了提醒全體哈克南人,這位菲德-羅薩乃是指定的爵位繼承人,這一天被定為傑第主星的節日。老男爵已經頒布法令,宣布從這一天的正午到次日正午為休息日。在家族城市哈克,人們費盡心機營造歡樂的氣氛:建築物上旗幟飛揚,麵朝宮廷大街的牆壁都被粉刷一新。


    但芬倫伯爵和夫人注意到,一離開主幹道,什麽東西都顯形了:垃圾堆,粗糙的棕色牆壁把倒影投在一個個黑黝黝的水坑裏,還有鬼鬼祟祟、到處亂竄的人。


    在男爵的藍牆城堡中,一切都裝點得極為華麗,但伯爵和夫人看得到背後高昂的代價:到處都是衛兵,他們手裏的武器閃著特殊的光澤,受過訓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武器處於頻繁使用的狀態。就算在城堡裏,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的常用通道都設上了崗哨。仆人們的走路方式、肩膀的狀態……以及始終警醒的眼神,都顯示出他們曾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


    “壓力越來越大,”伯爵用密語輕聲對他的夫人說,“男爵剛開始明白,幹掉雷托公爵,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改天我一定要給你說說鳳凰浴火重生的傳說。”她說。


    他們來到城堡的接待大廳,等著前往家族競技場。這個廳不算大——也許隻有四十米長、二十米寬——但大廳的四牆上有著一些裝飾性柱子,往上慢慢變尖,同時天花板微微拱起,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空間很大的錯覺。


    “啊,男爵來了。”伯爵說。


    男爵沿著大廳走來,因為需要控製浮空器支撐的一身肥肉,所以一路走得晃晃悠悠,就如一隻鴨子般。他下巴上的肉抖個不停;橙色的袍子下,浮空器輕輕搖動。他手上的戒指閃閃發亮,織綴在長袍上的月白火焰石明亮耀眼。


    男爵身旁跟著菲德-羅薩,年輕人的一頭黑發燙成一個個發卷,顯得放蕩不羈,卻與下麵那雙陰鬱的眼睛格格不入。他穿著黑色的緊身束腰外衣,一條緊身喇叭褲,小腳上套著一雙軟底鞋。


    芬倫夫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走路的姿勢和緊身外衣下的肌肉,心想:這是一個不會讓自己長胖的人。


    男爵在他們麵前站定,像抓什麽東西般一把抓住菲德-羅薩的手臂,說道:“這是我的侄兒,未來的男爵,菲德-羅薩·哈克南。”然後,他把自己那張嬰兒般胖嘟嘟的臉轉向菲德-羅薩,“這兩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芬倫伯爵和夫人。”


    菲德-羅薩按照禮儀的要求低頭行禮。他盯著芬倫夫人。一頭金發,婀娜多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件淡褐色的曳地長裙裏,式樣極其簡單,沒有任何裝飾。伯爵夫人那雙灰綠色的眼睛也盯著他。她身上有一種貝尼·傑瑟裏特的沉著冷靜,讓這個年輕人感到一絲不安。


    “嗯……啊……”伯爵說。他打量著菲德-羅薩,“嗯……好個年輕人。啊……嗯……親愛的?”伯爵看了眼男爵,“我親愛的男爵,你說你已經向這位年輕人提起過我們?你說了什麽呢?”


    “我跟我侄兒說,皇帝陛下對你十分器重,芬倫伯爵。”男爵說,心裏卻在想:好好記住他,菲德!記住這個偽裝成兔子的殺手——這是最危險的殺手。


    “當然!”伯爵說著,朝自己的夫人笑了笑。


    菲德-羅薩發現,這個人的言談舉止近乎無禮,差一點有種明目張膽的感覺。年輕人把注意力放在伯爵身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看上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樣貌十分狡猾,有一雙碩大的黑眼睛,兩鬢斑白。他的動作也非常奇怪,手和腦袋轉向一個方向,說話卻朝著另一個方向,令人難以捉摸。


    “嗯……啊……嗯,難得你說得這麽……嗯……正確。”伯爵對著男爵的肩頭說,“我……啊……祝賀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繼承人。多虧了……嗯……長者的智慧。”


    “你過獎了!”男爵躬身行禮。但菲德-羅薩注意到,他叔叔的眼中並無謙恭之意。


    “你在……嗯……說反話啊,那……嗯……說明你在考慮什麽大事。”伯爵說。


    又來了,菲德-羅薩想,聽起來真是出言不遜,但你挑不出他的不是。


    聽著這人的話,菲德-羅薩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按進了一個滿是“嗯嗯啊啊”的泥潭,於是他把注意力又落到芬倫夫人身上。


    “我們……啊……占了這位年輕人太多時間了,”她說,“據我所知,他今天將在競技場上亮相。”


    和皇帝後宮裏的那些佳麗相比,她算得上一個美人兒!菲德-羅薩想。他隨即說道:“夫人,今日我將為您進行一場獵殺。如果您允許,我將在競技場為您獻上勝利的榮光。”


    她平靜地看著他,但她的迴答就像鞭子一般抽打過來:“我不允許。”


    “菲德!”男爵叫道,他心想:這小鬼!他想向這個兇殘的伯爵挑戰嗎?


    但伯爵隻是笑笑,說道:“嗯……嗯……”


    “該上競技場了,菲德,你真得去好好準備下了,”男爵說,“一定要休息好,別做任何傻事。”


    菲德-羅薩鞠了個躬,他的臉氣得發黑。“相信一切會如你所願,叔叔。”他向芬倫伯爵點了點頭,“閣下。”又朝伯爵夫人點點頭,“夫人。”他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大廳,幾乎看都沒看聚集在雙開門周圍的各個小家族的人。


    “年輕人少不更事啊!”男爵歎息道。


    “嗯……的確……嗯……”伯爵說。


    芬倫夫人心想:他會不會就是聖母說的那個年輕人?會不會是我們必須保存的那條遺傳譜係?


    “在出發去競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男爵說,“也許咱們可以好好聊一聊,芬倫伯爵。”那巨大的腦袋歪向右側,“這段時間以來,形勢發生了許多變化,需要好好討論一下。”


    男爵想:現在就來瞧瞧皇帝這個送信夥計的本事了。看他怎麽傳達陛下的消息,不管那是什麽。總不至於愚笨到直言不諱地把皇帝的意思徑直說出來吧。


    伯爵對他的夫人說道:“嗯……啊……嗯,親愛的,嗯……可以失陪片刻嗎?”


    “每一天,有時每個小時,都會發生變化,”她說,“嗯……”她衝著男爵甜甜一笑,便轉身走開了。她抬頭挺胸,帶著一股高貴的氣質,長裙發出沙沙的響聲,邁步朝大廳盡頭的雙開門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時,各個小家族之間的談話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隨著她。貝尼·傑瑟裏特!男爵想,要是把她們全都除掉,整個世界就太平了!


    “我們左邊那兩根柱子之間有一個隔音錐區,”男爵說,“我們可以在那裏談話,不會被人偷聽到。”他在前邊帶路,搖搖擺擺地走進那片隔音區,刹那間,城堡裏的各種聲音變輕了,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伯爵走到男爵身旁,他們轉身麵對著牆壁,這樣一來,就沒人能讀出他們的唇語了。


    “我們對你命令薩多卡離開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滿。”伯爵說。


    真是直言不諱,男爵想。


    “薩多卡人不能再冒險留在那裏,不然就有可能被人發現皇帝幫助了我。”男爵說。


    “但你的侄兒拉班似乎並沒急著解決弗雷曼人的問題。”


    “皇帝希望我怎麽做?”男爵問,“厄拉科斯上也就剩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無人區,而我們的巡邏隊會定期搜索北部沙漠地區。”


    “誰說南部沙漠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們自己的星球生態學家說的,親愛的伯爵。”


    “但凱恩斯博士已經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


    “我們從一次飛越南部地區的飛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說,“有證據表明,那裏有植物生長。”


    “這麽說,公會已經同意從空中監視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安排對厄拉科斯的監視。”


    “而我也負擔不起,”男爵說,“那是誰進行了這次空中飛行?”


    “一個……走私徒。”


    “有人在對你撒謊,伯爵,”男爵說,“說起在南部地區的上空飛行,走私徒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風暴,沙塵靜電,你知道這些事。導航係統的安裝速度都比不上它們被摧毀的速度。”


    “我們下次討論靜電幹擾的事。”伯爵說。


    啊,原來如此,男爵想。“那麽,你在我的賬目中找到什麽錯誤了?”他問道。


    “既然都說到錯誤了,那你為什麽還閃爍其詞?”伯爵說。


    他在故意激怒我,男爵想。他深唿吸了兩下,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可以聞到自己的汗味,而長袍下麵的浮空器突然讓他感到渾身痛癢。


    “公爵的小妾和那個男孩死了,但皇帝不應該不高興啊,”男爵說,“他們飛進了沙漠,闖進了風暴中。”


    “是的,有這麽多事故,真是挺方便的。”伯爵讚同道。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伯爵。”男爵說。


    “憤怒是一迴事,暴力是另一迴事,”伯爵說,“我警告你:如果我在這裏也遇上一起倒黴的意外,那麽,各大家族都會了解你在厄拉科斯的所作所為。他們早就懷疑你做買賣的方式了。”


    “最近我能迴憶起的唯一一次買賣,”男爵說,“就是運送幾個軍團的薩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認為可以拿這事要挾皇帝?”


    “我可沒這麽想。”


    伯爵微微一笑。“薩多卡司令會供認,他們的行動並未得到皇帝的允許,隻是想跟你的弗雷曼壞蛋打上一仗。”


    “也許很多人不會相信這樣的供詞。”男爵說。但這樣的威脅使他動搖了。薩多卡人真那樣嚴守軍紀?他暗自思忖。


    “皇帝的確希望審查一下你的賬簿。”伯爵說。


    “隨時恭候。”


    “你……啊……不反對?”


    “不。我在宇聯公司擔任董事之職,讓我承擔得起最細致的審查。”他心裏在想:就讓他誣告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將站在那裏,像普羅米修斯一般,說道:“看著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後,就隨他對我提出任何別的指控,哪怕是真實的指控。因為各大家族都不會再相信一個誣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無疑問,你的賬簿肯定經得起最細致的審查。”伯爵喃喃道。


    “皇帝為何這麽癡心想將弗雷曼人一網打盡?”男爵問。


    “想改變話題,啊?”伯爵聳聳肩,“想消滅他們的是薩多卡人,而不是皇帝。他們需要練習殺戮……而且,他們討厭做事留尾巴。”


    他在提醒我,他背後有一群嗜血的殺手撐腰,他是不是想以此恐嚇我?男爵思忖著。


    “做買賣總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殺戮,”男爵說,“但總得有個限度。總要留點人,來開采香料吧。”


    伯爵爆發出一聲唐突刺耳的大笑。“你覺得你能駕馭弗雷曼人?”


    “這樣的弗雷曼人肯定不會太多,”男爵說,“但殺戮已經使我的人惶惶不安。現在是時候考慮用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厄拉科斯的問題了,我親愛的芬倫。我必須承認,這一靈感來自於皇帝。”


    “啊?”


    “瞧,伯爵。給我靈感的是皇帝的監獄星球,薩魯撒·塞康達斯。”


    伯爵兩眼放光,盯著他。“厄拉科斯和薩魯撒·塞康達斯之間有什麽關係?”


    男爵覺察到芬倫眼中閃過的戒心,說道:“目前還沒關係。”


    “目前還沒?”


    “隻要把厄拉科斯當成一個監獄星球,就可以在這裏發展出一支穩定的勞工隊伍。你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你預計犯人的人數會增加?”


    “一直有騷亂發生,”男爵承認說,“我不得不更加嚴苛地榨取利潤,芬倫。畢竟,為了運送我們雙方的軍隊到厄拉科斯,你知道我向該死的公會付了多少錢。錢總要有個來處嘛。”


    “我給你個建議,沒有皇帝的允許,不要把厄拉科斯用作監獄星球。”


    “當然不會。”男爵說。芬倫的聲音突然透出一股寒意,他不禁納悶起來。


    “還有件事,”伯爵說,“我們聽說,雷托公爵的那位門泰特,杜菲·哈瓦特,此人沒死,還成了你的手下。“


    “這樣的人才白白浪費,我下不了手。”男爵說。


    “但你向我們的薩多卡司令撒了謊,說哈瓦特死了。”


    “僅僅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親愛的伯爵。我可不想跟那男人吵個沒完。”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嗎?”


    “啊,天哪,不!叛徒是那個假醫生,”男爵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你一定要明白,芬倫。我失去了一個門泰特,你知道的。但是,我從來沒試過身邊沒有門泰特的日子,太難熬了。”


    “你怎麽讓哈瓦特轉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用不著怕哈瓦特,我親愛的伯爵。這個門泰特人體內已被注入一種潛伏的毒藥,我們在他的餐食中摻入解毒藥,如果沒有解毒藥,毒藥就會發作——他幾天內就會死。”


    “撤掉解毒藥。”伯爵說。


    “但他還有用!”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該知道的事。”


    “可你說過,皇帝並不怕事情暴露。”


    “別耍花樣,男爵!”


    “隻要看到蓋有禦璽的聖旨,我自會服從命令,”他說,“但我不會服從你一時的念頭。”


    “你認為它是一時的念頭?”


    “還能是什麽呢?皇帝也欠我的情,芬倫。我為他除去了那個討厭的公爵。”


    “在一堆薩多卡的幫助下。”


    “皇帝還能在哪兒找到像我這樣的家族,能為他提供偽裝的軍裝,隱瞞他插手此事的事實?”


    “他向自己提過同樣的問題,但強調的重點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著芬倫,注意到下顎緊繃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自己。“啊,現在,”男爵說,“我想,皇帝該不會想秘密地對付我吧。”


    “他希望不至於有這個必要。”


    “皇帝絕不會相信我威脅到了他!”男爵故意在語氣中流露出憤怒和悲痛。他想:就讓他在這件事上冤枉我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邊登上王位,一邊捶胸頓足地訴說自己的冤屈。


    伯爵的聲音變得幹巴巴的,顯得很遙遠,他說:“皇帝相信他的直覺告訴他的一切。”


    “皇帝敢當著整個蘭茲拉德委員會的麵控告我叛國嗎?”男爵說。他滿懷希望地屏住唿吸。


    “皇帝沒有什麽不敢的。”


    在浮空器的支撐下,男爵一個急轉身,遮掩住臉上的表情。這竟然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實現!他想,黃袍加身!就讓他冤枉我吧!到那時——通過賄賂和威壓,各大家族會集結起來:他們會紛紛聚在我的旗幟之下,就像一群尋求庇護的農民。他們最為害怕的事,就是皇帝的薩多卡軍隊不受法律的約束,將各大家族各個擊破。


    “皇帝真誠希望,他永遠不必指控你犯下叛國之罪。”伯爵說。


    男爵發現很難控製自己的語氣,讓話中隻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諷刺之意,但他還是極盡所能。“我一直忠心耿耿,這些話讓我深受打擊,我都無法用言語形容。”


    “嗯……啊……嗯……”伯爵說。


    男爵依然背對著伯爵,點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該去競技場了。”


    “是啊。”伯爵說。


    他們走出了隔音錐區,肩並肩朝大廳盡頭的那群小家族走去。從城堡的某處傳來沉悶的鍾聲——競技比賽入場前二十分鍾的告示。


    “小家族的人正等你領他們入場呢。”伯爵一邊說,一邊朝身邊的人點頭致意。


    一語雙關……一語雙關,男爵想。


    他抬頭望著大廳出口側麵的一排新的辟邪之物——巨大的公牛頭,已故雷托公爵的父親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畫像。男爵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絲不祥的感覺,他真想知道這些辟邪物過去是如何激勵雷托公爵的,它們曾掛在卡拉丹的大廳裏,後來又掛在了厄拉科斯。神勇的父親和殺死了他的那頭公牛的頭顱。


    “人類隻有啊……一種……科學。”伯爵說著,兩人引領著一群擁躉,從大廳進入了休息廳——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窗戶很高,地上鋪著白紫相間的地磚。


    “什麽科學?”男爵問。


    “是嗯……啊……不滿足……的科學。”伯爵說。


    後麵尾隨的小家族的人一臉媚態,像應聲蟲一樣笑了起來,聲音中帶著恰到好處的讚美,但侍者同時推開了大門,突然湧進的馬達轟鳴聲將這些笑聲蓋了下去。外麵排著一排地行車,車上的三角旗在微風中飄揚。


    男爵抬高嗓門,壓過那突如其來的馬達聲,說道:“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會讓你失望,芬倫伯爵。”


    “我啊……心中啊……充滿了……期待,是的,”伯爵說,“出身……啊……是必須考慮的一點,這是……口頭流程的……啊……要求嘛。”


    一驚之下,男爵身體突然一僵,為了掩飾,他有意在出口的第一個台階上絆了一下。口頭流程!那是有關背叛皇室的謀反罪行的報告!


    但伯爵卻咯咯地笑起來,裝成開玩笑的樣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盡管如此,在去競技場的路上,男爵始終放心不下。他靠坐在配有裝甲護板的汽車座椅上,一直暗暗查看坐在身旁的伯爵,他暗自思忖,皇帝的信使為什麽要在小家族的人麵前開那個玩笑。顯而易見,芬倫很少做他認為不必要的事情,如果能用一個詞,他絕不會用兩個詞,一句話能講明白的,絕不會用幾句話。


    他們在三角形競技場的金色包廂中落座,頓時號角齊鳴,包廂四周一層層的看台上擠滿了喧嘩的人群和飛舞的三角旗。就在此時,男爵得到了迴答。


    “親愛的男爵,”伯爵湊到他耳邊,“你應該知道,皇帝還沒正式批準你選的繼承人,對不?”


    極度震驚之下,男爵覺得周圍的吵鬧聲全消失了。他盯著芬倫,幾乎沒看見伯爵夫人穿過外麵的衛隊,進入金色包廂,來到他們中間。


    “這就是我今天到這兒來的真正原因,”伯爵說,“皇帝想讓我考察一下,你是否挑選了一個合適的繼嗣。平時大家都隱藏在麵具之下,沒有什麽比在競技場上更能暴露一個人的真正實力,對吧?”


    “皇帝允諾讓我自己選擇繼嗣!”男爵咬牙說道。


    “咱們來看看吧。”芬倫說完,便扭頭去招唿他的夫人。她坐下來,對著男爵微微一笑,接著把注意力投向下方的沙地。競技場上,菲德-羅薩穿著緊身衣褲露麵了——右手戴著黑色手套,握著一把長刀;左手戴著白手套,拿著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藥,黑色代表純潔。”芬倫夫人說,“奇怪的風俗,是不是,親愛的?”


    “啊……”伯爵說。


    歡唿聲從家族成員占據的看台上響起。菲德-羅薩駐足片刻,接受他們的歡唿。他抬起頭,掃視著那些麵孔——他的表兄姊妹、同父異母兄弟、妻妾們和遠親們。那麽多張嘴,就像一隻隻粉紅色的喇叭,在一片彩色服裝和旗幟的海洋中大聲歡唿。


    菲德-羅薩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臉正渴望看到鮮血飛濺的場麵,無論是奴隸角鬥士的,還是他的。當然,在這次角鬥中,無疑隻有一種結果。這裏的危險隻是形式上的,並無實質——但是……


    菲德-羅薩舉起手中的雙刀,對著太陽,以古老的方式向競技場的三個角落致敬。白手套(白色,毒藥的象征)中的短刀先入鞘;黑手套中的長刀——純潔的刀刃現在並不純潔,因為刀上也塗上了毒藥:這一秘密武器將把今日變成純屬他個人的勝利。


    他花了片刻時間,調整好身上的屏蔽場,接著停下來,感受到前額的皮膚有點發緊,確信自己受到了妥善的防護。


    時間似乎停止了,但菲德-羅薩如經理人打破了僵局:他向助手們點點頭,用審視的目光檢查他們的裝備。帶著尖刺、閃閃發光的腳鐐已就位,倒刺和鐵鉤上飄舞著藍色旗幡。


    菲德-羅薩向樂隊發出信號。


    節奏緩慢的進行曲奏了起來,聲音洪亮,古老而隆重。菲德-羅薩率領他的隊伍穿過角鬥場,來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廂下,躬身行禮。當慶典的鑰匙扔下來時,他抓住了它。


    音樂停止了。


    突如其來的沉寂中,他退後兩步,舉起鑰匙,高唿道:“我把真理的鑰匙獻給……”他停下來,知道他叔叔會想:這個年輕的傻瓜終究還是想把鑰匙獻給芬倫夫人,這將引起一場事端!


    “……獻給我的叔叔和保護人,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菲德-羅薩高聲叫道。


    他高興地看到叔叔舒了口氣。


    音樂重新響起,這迴是快節奏的進行曲,菲德-羅薩領著他的人重新跑到競技場,迴到警戒門的門口,這道門隻允許佩戴識別帶的人進出。羅薩本人很自豪,他從不使用警戒門,也很少需要護衛。但今天,這些都是用得著的——特殊安排有時會有特殊的危險。


    寂靜再一次籠罩競技場。


    菲德-羅薩轉過身,麵對著他對麵的大紅門——角鬥士將通過那道門進場。


    特殊的角鬥士。


    杜菲·哈瓦特的這個計劃真是高明,簡單且直接,菲德-羅薩想。不會給奴隸角鬥士下藥——這是此次競技的危險之處。但是,這名男子的潛意識中被灌輸進一個關鍵詞語,在關鍵時刻,隻要念出這個詞,他的肌肉就會僵住,動彈不得。菲德-羅薩的腦中反複念著這個生死攸關的詞語,張口無聲地念道:“人渣!”對觀眾來說,他們看到的是一名未被下藥的奴隸溜進了競技場,企圖殺死未來的男爵。精心安排好的證據都將指向奴隸主管。


    紅色大門的輔助電機發出低沉的哼鳴,大門慢慢開啟。


    菲德-羅薩全神貫注地盯著那道門。開始的一刻最為關鍵。奴隸角鬥士一出場,訓練有素的眼睛就能從他的外表獲取到需要的信息。按理,所有的角鬥士都應被注入伊拉迦藥,成為任意宰割的對象。但你還是需要注意他們舉刀的方式、防衛的方向,看他們是否意識到觀眾的存在。通過一名奴隸昂頭的姿勢,就能得到反擊和佯攻的重要線索。


    紅色大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人衝了進來,他剃著光頭,眼窩深陷。皮膚呈胡蘿卜色,正是注射了伊拉迦藥之後的顏色。但菲德-羅薩知道那顏色是塗上去的。這個奴隸穿著綠色緊身連衣褲,腰纏一條半身屏蔽場腰帶——帶子上的箭頭指向左方,表明奴隸的左邊身體有屏蔽場防護。他用使劍的方式舉著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從姿勢看,這是一名受過訓練的武士。慢慢地,他步入競技場,用屏蔽場一側的那邊身體朝著菲德-羅薩和警衛門邊的那群人。


    “我不喜歡這家夥的樣子,”一個為菲德-羅薩拿倒鉤的人說,“你確信他注射過藥物了,大人?”


    “他的顏色是對的。”菲德-羅薩說。


    “可他的姿勢就像一名武士。”另一個護衛說。


    菲德-羅薩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沙地上,打量著奴隸。


    “他的胳膊怎麽了?”一個護衛說。


    菲德-羅薩的目光看向奴隸左前臂上的一塊鮮血淋淋的抓傷,然後順著手臂看向他的手,最後看到了綠色褲子左臀上的一個用鮮血畫成的圖案——一塊濕乎乎的圖形:鷹的輪廓。


    鷹!


    菲德-羅薩抬起頭,看著那雙深陷的黑色眼睛,發現它們正瞪著自己,帶著非同尋常的警惕。


    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被我們在厄拉科斯俘虜了!菲德-羅薩想,這不是一般的角鬥士!一股寒意貫穿全身。他納悶哈瓦特是不是另有安排——偽裝中套著偽裝。最後懲罰隻會落到奴隸總管身上!


    菲德-羅薩的首席助手在他耳邊說道:“我不喜歡這個人的樣子,大人。讓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紮上兩個鉤刺。”


    “我自有自己的鉤刺,”菲德-羅薩說著,從助手那裏接過一對長長的、帶倒鉤的長矛,掂了掂分量,試試稱不稱手。這些倒鉤也該塗上藥,但這一次沒有,首席助手也許會因此丟掉性命。但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次角鬥之後,你會成為英雄,”哈瓦特當時是這麽說的,“不顧意外發生的變節行為,像男子漢一樣一對一殺死你的角鬥士。奴隸總管會被處死,你的人會接替他的職務。”


    菲德-羅薩又向前走了五步,進入競技場內,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打量著奴隸。他知道,看台上的行家應該已經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勁了。從皮膚顏色上看,這名角鬥士應該是被注射了藥物,但他腳步很穩,一點也沒有發抖。看台上的粉絲應該正在交頭接耳:“看他站得多穩,他應該躁動不安才是——要麽進攻,要麽退卻。可是,瞧啊,他在保存實力,等待時機。按道理不應該這樣。”


    菲德-羅薩感到興奮起來,內心一股火焰在燃燒。讓哈瓦特的詭計見鬼去吧,他想,我能對付這個奴隸。抹了毒藥的是我的長刀,而不是短刀,就連哈瓦特都不知道這事。


    “嗨,哈克南!”那奴隸大叫道,“準備好受死了嗎?”


    整個競技場死一般的沉寂。奴隸從不主動挑戰!


    現在,菲德-羅薩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奴隸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滿是絕望而引起的兇殘。他打量著這人的站姿,奴隸渾身放鬆,肌肉蓄勢待發。通過奴隸間的小道消息,這名奴隸得知了哈瓦特傳達來的訊息:“你將獲得一次殺死小男爵的真正機會。”看來,這部分的計劃已經順利實施了。


    菲德-羅薩的嘴角擠出一絲微笑,他舉起了倒鉤。從對手的站姿上,他看出自己的計劃將會成功。


    “嗨!嗨!”那個奴隸向他挑釁,向前逼近兩步。


    現在,看台上應該沒人會看不出來了,羅薩想。


    藥物應該引起恐懼,使這個奴隸失去很大的戰鬥力,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泄露他的內心——他不可能有贏的希望。準男爵那隻戴白手套的手握著一把刀,他知道那把刀上塗了什麽毒藥。準男爵從不會讓對手死得痛快利落,他喜歡展示稀有毒藥的藥效,他會站在競技場中,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受害者,指出毒藥有趣的副作用。這名奴隸有害怕之意——但沒有驚恐萬狀。


    菲德-羅薩高高舉起鉤刺,用近於問候的態度點了點頭。


    角鬥士猛撲過來。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擊是菲德-羅薩見過的對手中做得最好的。一次精準算計好的側擊,差一點就砍斷了準男爵左腿的腳筋。


    菲德-羅薩一躍而開,將一根帶有倒鉤的長矛紮在了奴隸的右前臂上,倒鉤完全刺入肌肉,不傷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來的。


    看台上不約而同響起了驚唿。


    這聲音聽得菲德-羅薩洋洋得意。


    他知道叔叔現在的感受,他正和來自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夫婦坐在一起,不可能對這次角鬥進行幹預。眾目睽睽之下,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留意著。對於競技場上發生的事,老男爵隻會用一種方式作出理解:有人要威脅他。


    那奴隸後退一步,用牙齒咬住刀,用旗布將插在手臂上的倒鉤長矛綁在了手臂上。“簡直就是蚊子叮!”他大叫道,接著再次向前逼近,刀子握在了手裏,以左側身子麵對對手,身體後傾,最大程度地利用半個屏蔽場保護身體。


    這些動作也沒有逃過觀眾的眼睛,尖叫聲從家族包廂中傳來。菲德-羅薩的助手也在喊叫,問是否需要他們上場協助。


    他揮揮手,示意他們退迴警戒門。


    我將給他們奉上一場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菲德-羅薩想,場上沒有待宰的羔羊,不會讓他們舒舒服服坐在那裏,從容欣賞屠宰的場麵。今天的角鬥將攫住每個人的五髒六腑,讓他們膽戰心驚。當我成了男爵,他們會記住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因我今天的勇猛而對我畏懼三分。


    那奴隸像螃蟹一樣側身前行,菲德-羅薩則緩緩讓出地盤。競技場的沙土在腳下嘎吱作響,他聽見奴隸的喘氣聲,卻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還有彌漫在空氣中的一絲血腥味。


    準男爵穩步後退,他閃到右側,手中第二根鉤刺已經就位。那奴隸躍到一邊,菲德-羅薩似乎絆了一下,隻聽見看台上一片尖叫。


    那奴隸再一次撲了過來。


    上帝啊!好一個勇猛的鬥士!菲德-羅薩立即跳開,心裏想著。他全仗著年輕人的矯捷身手才保住了一命。但他還是把第二根帶鉤長矛插在了奴隸右臂的三角肌中。


    看台上頓時爆發出刺耳的歡唿。


    他們在為我歡唿,菲德-羅薩想。他能聽出喝彩聲中的狂熱,正如哈瓦特說過的一樣。他們以前從來沒為一個家族鬥士這麽歡唿過。帶著一絲冷酷,他想起了哈瓦特和他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更容易被你欽佩的敵人嚇倒。”


    菲德-羅薩敏捷地退到競技場中央,好讓觀眾看得更加清楚些。他抽出長劍,屈膝蹲下,等待奴隸的衝鋒。


    那奴隸耽擱了片刻,將第二根長矛綁在手臂上,接著快步追了上來。


    讓整個家族好好瞧瞧,菲德-羅薩想,我是他們的敵人;讓他們一想到我,就想到我現在的勇猛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豬。”那角鬥士說道,“你的折磨傷不了死人。在你的助手碰我之前,我就會自我了斷,但在那之前,我會讓你為我陪葬!”


    菲德-羅薩獰笑著,抽出塗有毒藥的長劍。“來試試這個。”他說,並用另一隻手上的短刀發起佯攻。


    那奴隸把刀換到另一隻手中,向內一轉,格擋開準男爵的短刀——那把白手套握著的刀,按慣例應該塗有毒藥。


    “去死吧,哈克南人!”那角鬥士氣喘籲籲道。


    兩人扭打著側步而行,穿過沙地。菲德-羅薩的屏蔽場和奴隸的半身屏蔽場相交,迸出藍色的閃光,周圍的空氣充滿了來自屏蔽場的臭氧味。


    “死在你自己的毒藥上吧!”奴隸咬牙切齒道。


    他開始用力把菲德-羅薩戴白手套的手朝內扳去,將他認為塗有毒藥的短刀朝菲德-羅薩身上刺去。


    讓他們好好瞧瞧!菲德-羅薩想。他揮下長刀,然而叮當一聲,刀砍在了奴隸手臂上插著的長矛上,沒有傷到他。


    菲德-羅薩隻覺一陣絕望,他沒想到帶鉤刺的長矛竟會幫了奴隸,它們成了他的另一個屏蔽場。還有,這奴隸真是力大無比!短刀竟被無情地逼向了自己。菲德-羅薩不得不想到一個事實:一個人也可能死在一把沒塗毒藥的刀上。


    “人渣!”菲德-羅薩喘著大氣念出了這兩字。


    聽到這個關鍵詞,角鬥士的肌肉聽話地鬆弛了下去,對菲德-羅薩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他推開奴隸,在兩人間騰出揮舞長刀的空間,接著,塗有毒藥的刀尖輕巧一劃,在奴隸的胸膛上劃下一條紅色的口子。毒藥立刻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奴隸放開了手,踉踉蹌蹌朝後退去。


    現在,就讓我親愛的家族成員好好瞧瞧吧,菲德-羅薩想,讓他們想想這個奴隸,他企圖把他認為塗有毒藥的刀扭轉過來刺我,結果呢?讓他們想想,一個被送入競技場的角鬥士,怎能做出這樣的舉動。最後,讓他們時刻記住,他們永遠也無法確定我哪隻手裏會握著毒刀。


    菲德-羅薩靜靜地站著,看著奴隸緩慢的動作。那人遲疑不決地晃動著,每一名觀眾都辨認出了他臉上神情的意思,死亡就寫在那裏。奴隸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怎麽送命的。不該塗毒藥的刀上塗了毒藥。


    “你!”那奴隸呻吟著。


    菲德-羅薩朝後退去,給死神讓出空間。毒藥的麻痹成分還沒充分起效,但奴隸遲緩的動作說明它在慢慢生效。


    奴隸搖搖晃晃向前走著,像被一根繩子拉著似的。拉一下,向前搖晃一步,每邁出一步,他的意識裏就隻有這一步。他手裏仍然拿著刀子,刀尖顫動著。


    “總有一天……我們……的人……會……殺死……你。”他喘著氣說道。


    奴隸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擰。他癱坐到地上,渾身一僵,接著麵朝下倒了下去。


    整個競技場一片寂靜,菲德-羅薩往前走去,腳尖伸入奴隸身下,將他翻轉過來,好讓觀眾看清他被毒藥扭曲的臉、痙攣的肌肉。但角鬥士已經用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露著刀把。


    沮喪之餘,菲德-羅薩微微感到一絲欽佩,這名奴隸竟能戰勝毒藥的麻痹效果,最後了結自己的性命。欽佩之餘,他意識到這裏麵有一種真正令人恐懼的東西。


    令人恐懼的就是使一個人成為超人的力量。


    菲德-羅薩思考著這個問題,突然,他意識到周圍的看台上正爆發出狂熱的喧囂,人們正放肆地歡唿著。


    菲德-羅薩轉過身,抬頭看著他們。


    除了老男爵、伯爵和他的夫人,所有人都在吹唿。老男爵用手支著下頜坐在那裏深思著。伯爵和他的夫人正盯著他,笑容像假麵一樣掛在臉上。


    芬倫伯爵轉身對他的夫人說道:“啊……嗯……一個足智多謀的……年輕人。哦,嗯……啊,親愛啊!”


    老男爵看看她,又看看伯爵,接著重新把注意力放迴到競技場上。他想:差一點就殺了我的侄兒!憤怒逐漸壓倒恐懼。今晚,我將把那個奴隸總管架在火上慢慢烤死……如果這個伯爵和夫人也曾插手於此……


    對菲德-羅薩來說,老男爵包廂裏的談話太過遙遠,他們的談話淹沒在四麵八方興奮的跺足呐喊聲中:


    “頭!頭!頭!頭!”


    老男爵沉著臉,他看到了菲德-羅薩轉身看著他的方式。他極力克製心中的怒氣,朝競技場中站在死屍旁的年輕人懶洋洋地揮了揮手。給這孩子一顆人頭吧,他揭露了奴隸總管的真麵目,理應得到這份獎賞。


    菲德-羅薩看到了叔叔表示同意的信號,心想:他們以為給了我榮譽,我要讓他們明白我是怎麽想的!


    他看見他的助手拿著一把鋸刀走過來,準備割下戰利品,便揮手讓他們退迴去,助手們猶豫著,於是他再次揮手重複剛才的指令。他們以為區區一顆人頭就算給我榮譽了!他想。他彎下腰,將角鬥士交叉放在胸前,抱著彈出的刀把,接著拔出刀,放在他軟綿綿的手中。


    這些事眨眼間就做完了,接著他站起身,打手勢召來助手。“給這個奴隸留個全屍,和他手中的刀一起埋葬,”他說,“他應得的。”


    金色包廂中,芬倫伯爵湊近老男爵,說道:“高貴的行為,一個……大膽的壯舉。你的侄兒既有勇氣又有風度。”


    “他拒絕人頭,這是對大家的侮辱。”老男爵嘀咕著。


    “並非如此。”芬倫夫人說。她轉過身,抬頭看著四周的看台。


    老男爵注意到她頸部的紋理——真正可愛的滑嫩肌膚——如小男孩一般。


    “他們喜歡你侄兒的做法。”她說。


    坐在最遠位置上的人都明白了菲德-羅薩的舉動,人們看著助手把完整的奴隸屍體抬走。老男爵看著觀眾,意識到伯爵夫人的看法是正確的。觀眾簡直發了瘋,他們相互擊打,又是尖叫又是跺腳。


    男爵疲倦地說:“我將不得不下令舉行一次盛宴。大家的精力還沒發泄完,你不能這樣把他們打發走。他們一定要明白,我和他們一樣高興極了。”他向衛兵打了個手勢,於是上方的一名仆從立即跑到包廂上,把橙色的哈克南三角旗舉起,放下——一次,兩次,三次——發出舉行宴會的信號。


    菲德-羅薩穿過整個競技場,站到金色包廂下。刀已經入鞘,雙臂垂在兩側,人群的喧囂絲毫沒有減弱,他抬高嗓門,衝著上麵喊道:“舉行賀宴嗎,叔叔?”


    觀眾看到了這邊的講話,於是吼聲漸漸平息,他們等待著。


    “為你慶功,菲德!”男爵衝下麵大聲說道。他再次命令三角旗發出信號。


    競技場對麵,警衛屏障已經撤下,一些年輕人跳入競技場,向菲德-羅薩跑來。


    “是你命令撤掉警衛屏障的,男爵?”伯爵問。


    “沒人會傷害這小子。”老男爵說。“他是英雄了。”


    第一批人衝到菲德-羅薩麵前,把他扛在了肩上,開始繞著競技場遊行。


    “今晚,他可以不帶武器,不穿屏蔽場,獨自走過哈克治安最差的街區,”男爵說,“隻要有他在,他們會把最後一點食物、最後一滴酒讓給他。”


    男爵從椅子上撐起身,把一身肥肉安頓在浮空器中。“請原諒,我要先行告辭了。有些事需要我立即去處理,衛兵會護送你們返迴城堡。”


    伯爵站起身,俯首行禮。“當然,男爵。我們正盼著宴會呢。我……嗯……還沒參加過哈克南人的慶功宴呢。”


    “是的,”男爵說,“慶功宴。”他轉過身,走出包廂的私人出口後,便立即被他的衛兵圍了起來。


    一名衛隊長向芬倫伯爵鞠了個躬。“有何吩咐,大人?”


    “我們……啊……先等一會兒……等人群散去後再走。”伯爵說。


    “是,大人。”那人彎下腰,向後退了三步。


    芬倫伯爵看著自己的夫人,再次用他們的私人密語說道:“你一定也看見了?”


    芬倫夫人用同樣的密語迴答道:“那小子事先知道角鬥士沒被注射藥物。他有過片刻的恐懼,但沒有感到驚訝。”


    “都是計劃好了的,”他說,“整場表演都是計劃好的。”


    “毫無疑問。”


    “是哈瓦特安排的。”


    “確實如此。”她說。


    “我剛才還命男爵除掉哈瓦特。”


    “那是一個錯誤,親愛的。”


    “我現在知道了。”


    “也許,哈克南人馬上就會有一個新男爵了。”


    “如果由哈瓦特策劃的話。”


    “他的計劃肯定經得起考驗,真的。”她說。


    “那個年輕人更容易控製。”


    “對我們來說……今晚之後。”她說。


    “按你預期,引誘他應該不難吧,我孩子的媽媽?”


    “不難,親愛的。你也看到他瞧我的眼神了。”


    “是啊,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我們必須得到他的這條血脈了。”


    “的確,很明顯,我們必須控製住他。我將在他內心深處灌輸一個控製他肌肉和神經的詞語,將他牢牢捏在手心。”


    “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裏——你一確定就走。”他說。


    她打了個寒戰。“當然,我可不想在這個可怕的地方生孩子。”


    “我們這麽做也是為了整個人類。”他說。


    “你做的都是些容易的事。”她說。


    “我也要克服一些傳統的偏見,”他說,“瞧,那種相當原始的偏見。”


    “我可憐的人兒,”她拍拍他的臉頰,“你知道,這是拯救血脈的唯一辦法。”


    他用一種幹巴巴的聲音說道:“我相當理解我們所做的事。”


    “我們不會失敗的。”她說。


    “負罪感一開始也有失敗的感覺。”他提醒說。


    “沒有罪,”她說,“在催眠狀態下,讓菲德-羅薩的靈和肉進入我的子宮——之後我們馬上離開。”


    “他的叔叔,”他說,“你以前見過這麽變態的人嗎?”


    “他很殘忍,”她說,“但他的侄子可能會變得更糟。”


    “還得感謝他叔叔。瞧,如果用其他方式撫養這小子——比如說,用厄崔迪家族的準則引導他——你覺得怎樣?”


    “真讓人難過。”她說。


    “除了這小子,還有那厄崔迪家的孩子,要是我們能同時拯救他倆就好了。我聽說過那個年輕人保羅的情況,他是一個可敬的小夥子,是先天血統和後天訓練的優良結合,”他搖搖頭,“但我們不應該對貴族的不幸過多地悲傷。”


    “貝尼·傑瑟裏特有句格言。”她說。


    “你們對每件事都有格言!”他不滿地說道。


    “你會喜歡這一句的,”她說,“是這樣說的:‘死要見屍;即便見屍亦有可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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