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倉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電話,和他通話的人是戶島。


    留美從丈夫的表情裏能看出,二人所談的內容應該不是什麽好事。在新倉看著手機屏幕嘟囔著戶島這個名字的瞬間,她就已然萌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說的教授,是那個姓湯川的人嗎?為什麽他要問這些事情……”新倉皺起了眉頭。


    留美完全不知道這兩個人正在聊些什麽。那個姓湯川的人,應該就是在並木食堂經常會碰到的那位學者吧,他是有什麽問題嗎?丈夫的表情依然一片陰沉,怎麽看也不像是在單純地閑聊。


    留美站在廚房,她不想再看著丈夫渾身上下散發出那種陰鬱的氣息了。掛斷電話以後,新倉肯定會告訴她一個重大的消息,想到這裏,留美決定動手泡一壺茉莉花茶,以便到時候讓自己的情緒得到一些緩解。


    她按下電熱水壺上的“再沸騰”鍵,將一套玻璃茶具放到桌上。架子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茶葉罐,留美將喜歡的茉莉花茶取了下來。然而,正要打開蓋子時,她的手滑了一下,茶葉罐應聲跌落,茶葉灑得滿地都是。


    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留美的情緒越發低落了。她沒有什麽心情馬上收拾,整個人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明明是那麽充實的生活,明明每天都過得很精彩……


    留美家裏並不富裕。她的父親是一個開出租車的個體戶,也許是不得要領的緣故,按照留美母親的說法,“跑的淨是些沒有客人的地方”。就這樣,在留美讀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母親認為自己也必須工作賺錢,於是去附近的超市打起了零工。


    那個時候,一個正在念高中的鄰居姐姐總是會將她聽膩了的cd送給留美,所以留美經常會聽著音樂來度過那段獨處的時光。盡管那些cd並不是當時流行的曲目,但留美的心裏依然十分高興。她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些歌曲,歌詞和旋律也都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之中。而那台懇求母親買的隨身聽,更是留美心尖上的寶貝。哪怕隻是出門短短一會兒,她也會將這個寶貝放在包裏隨身攜帶。


    升入初中以後,留美與學習鋼琴的女同學久美子成了朋友。一天,兩個女孩正聊著各自喜歡的歌曲時,久美子突然提議一起去唱卡拉ok。聽了久美子的話,留美稍稍有些吃驚。盡管她跟著父母去過幾次ktv,但從來沒有想過她一個孩子可以自己去。


    “無所謂,再說白天還便宜。”久美子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


    於是,二人在一個周六的白天走進了車站旁邊的一家ktv。久美子示意留美先唱,留美略有些遲疑地選擇了一首喜歡的歌唱了起來。這是留美第一次在父母以外的人麵前一展歌喉。


    久美子雙眼放光,拍著手說:“你唱得太好了,我都震驚了。”留美覺得這不過是一時客套,但仍不由得害羞起來。然而,久美子眼神中透著認真,問道:“你還擅長什麽歌嗎?再來一首吧!”


    沒有人不喜歡被誇獎,更何況留美原本就非常喜歡唱歌。“這首你會唱嗎?”留美正在猶豫到底該唱什麽,久美子已直接幫她選定了一首。這首歌一度很流行,而且難度頗高,對於演唱者的高音水平有一定的要求。


    “這首歌我沒有唱過,不過應該也差不多吧。”說著,留美握住了話筒。事實上,和著音樂放聲歌唱不僅能令留美感到愉悅,還會讓她萌生一種身體與旋律協調一致、彼此交融的感覺。


    一曲終了,久美子拍手叫好,稱讚她“唱得好聽,簡直就是專業級別的,以後肯定能成為一名職業歌手”。而她接下來所說的話,改變了留美的人生。


    “咱們一起成立支樂隊吧,我其實一直在找像你這樣的人。”


    留美大吃一驚。雖然她確實喜歡唱歌,但從來沒有考慮過從事音樂方麵的活動。然而,在聽了久美子描述她的熱切期盼之後,這個想法在二人交談間也漸漸成了留美的夢想——一個具體而又迷人的夢想。


    久美子說要成立的樂隊,其實不過是一個隻有主唱和鋼琴的組合而已。她們將二人的名字拚在一起,給這個組合取名為“牛奶樂隊”。[1]一開始她們也參加了一些業餘比賽,不過二人都強烈地意識到演唱現有曲目並不能得到外界的賞識,於是試著開始了原創歌曲的創作。久美子主要負責作曲,而留美則需要給譜好的曲子填上歌詞。雖然留美也不知道填的詞有沒有文采,隻是為了方便演唱而對詞句進行了簡單的排列,久美子卻表示沒有關係。


    盡管二人考進了不同的高中,牛奶樂隊的活動卻依然在繼續。不過,就在她們升入高三的時候,久美子突然提出了解散,理由是備戰高考。留美感到有些不解——之前兩個人一直在討論將來要往樂壇發展,所以留美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考什麽大學。


    “真能往樂壇發展也行,不過還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的。”


    久美子表示,她給自己留的後路是當一名教師,所以要努力準備,爭取考進教育學係。


    一直以來,久美子都是一個冷靜而理性的人。夢想是夢想,現實是現實,這一點她是非常清楚的。留美卻不同,她感覺摯友已然離她遠去,隻留下了她孤身一人。


    留美也曾和父母聊過自己未來的去向,他們好像都沒有太指望她能考上大學。一方麵留美在學校的成績確實不好,另一方麵他們似乎覺得讓孩子去讀一所學費昂貴的私立大學並沒有什麽好處。留美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除了音樂以外,她別無所求。


    就在這時,一家她們之前去過多次的小型演出機構主動與留美取得了聯係,說是有人想打聽一下牛奶樂隊的聯係方式,問她是否方便告知。據說這個人是一名歌手,現在正想尋找一個年輕的女主唱。


    留美對此很感興趣,同意了對方的請求。就這樣,她見到了新倉直紀。


    新倉當時在多支樂隊裏擔任調音師,還會親自填詞作曲,給其他歌手寫歌。留美後來才知道,新倉在音樂圈裏也算得上是頗有名氣的一號人物了。


    據說新倉已經看過了好幾次牛奶樂隊的現場演出,隻是留美並沒有發現而已。後來恰巧有人提出要組建一支新樂隊,新倉便想到了找她來擔任主唱。


    留美對久美子說了此事,對方也顯得很開心,連連稱好的同時還表示,“能和真正的專業人士組建樂隊,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久美子看起來似乎安心了不少。也許她心裏還是會因為牛奶樂隊重組無望,而對留美懷有一份愧疚之情吧。


    新倉斷言要將留美培養成一名代表日本的女歌手。他毫不避諱地表示,留美身上不僅具備這樣的能力,而且隻有她能將自己創作的歌曲準確地演繹出來。能得到新倉如此高的評價,留美自然也是幹勁十足。她下定決心,一定不會辜負對方的期望。


    經過大約一年的準備,這支新樂隊在一家知名唱片公司發行了第一張專輯,雖然沒有激起太大的水花,不過接下來推出的單曲卻被一部動畫用作了片尾曲,取得了還算不錯的成績。


    自覺成功在即,夢想也越發膨脹起來。他們幻想著在偌大的場地上舉辦演唱會的情景,幻想著在數萬觀眾麵前一展歌喉的樣子,不禁感到一陣沉醉。


    然而,現實並沒有那麽美好。漸漸地,他們即使推出新曲,也都隻是反響平平。演唱會門票滯銷,cd的發行量也很有限。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緊緊地抓住了每一次演出的機會。新倉堅信,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得到外界的認可。


    “留美身上的特質,是不可能被埋沒的。”這是新倉喝醉酒時最愛說的一句話。


    他們堅持了整整十年。就在留美即將迎來三十歲生日之時,新倉提出了兩個方案,其中之一便是要退出演藝活動。


    “沒有能夠充分地挖掘出你身上的才華,是我的責任。遺憾的是,我覺得現在已經超過了我預期的時間。如果你還想和別人搭檔演出,我不會攔你。要是有想認識的人,我也會試著幫你聯係。不過,我已經決定不再親自登台了。”


    留美沮喪地接受了新倉的決定。新倉的話讓她感到羞愧。雖然他說這是他的責任,但是留美心裏最清楚,這件事不能怪他。在留美看來,正是因為自身能力不足,才會讓新倉創作的那麽多精彩絕倫的歌曲沒能得到世人的認可。


    “對不起。”留美哭了起來,“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的期待。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別人搭檔。如果你決定隱退,我也不會再登台了。”


    於是,新倉提出了另一個方案,一個關於兩人未來的方案。他說,我們結婚吧。


    在此之前,他們之間並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雖然留美對於新倉的仰慕之情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愛戀,但她一直在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情感。留美知道,新倉很不喜歡樂隊內部有情侶出現。


    雖然新倉決定退出舞台很令人惋惜,但第二個方案不僅衝淡了這份遺憾,還給留美帶來了更大的驚喜。她當即接受了新倉的求婚。


    從那一天起,留美便與新倉過上了夫唱婦隨的生活。新倉開始投身於青年才俊的挖掘和培養工作,賺不賺錢倒是次要的——他的家族資產豐厚,這樣做自然不成問題。留美在背後默默地支持著丈夫,婚後的第二次人生過得也還算不錯。他們唯一的遺憾是沒能生下一兒半女,不過在將親自挖掘的青年才俊們一個個送入歌壇時,也會萌生一種自家孩子長大成人的充實與欣慰感。


    不久以後,二人遇到了一塊世間罕見的璞玉——並木佐織。她的歌聲帶來的那份衝擊與震撼,留美永遠都忘不了。


    無論是嗓音還是實力,佐織都要遠勝於留美。留美體會到了她與佐織之間的巨大差距,深感佐織這樣的人才是一名真正的歌手。與此同時,一旁的新倉所傳達出來的情緒也深深地觸動著留美的心。


    她知道,新倉現在正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當中,如獲至寶的喜悅情緒肯定讓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飛速流動。留美偷偷地看了看丈夫的側臉,他的臉上卻並沒有什麽表情,臉色也是一片蒼白。


    她第一次知道,在受到的衝擊過於強烈的時候,人是無法將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的。


    “咱們把這個孩子培養出來吧。”從那場發現了佐織的文化節活動離開以後,新倉在迴家的路上這樣說道。他的語氣並沒有什麽起伏,但依然能夠讓人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巨大決心。


    在佐織的身上,新倉投入了十二萬分的熱情。他希望能夠使這個新徒弟的能力發揮到極致,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押上人生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望著新倉的身影,留美不由得將他與昔日裏指導自己的那個他重疊在了一起。留美深信不疑,這次一定會實現當年未曾實現的夢想。


    當然,留美也在全力配合著丈夫。將佐織培養成一名出類拔萃的歌手成了她的頭等大事。雖然夫妻二人相處的時間削減了很多,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盡管新倉的眼中隻剩下了佐織,留美對此毫無怨言,她知道丈夫並沒有把學生當成異性來看待,自然也不會嫉妒。


    在新倉的輔導下,佐織的實力與日俱增。她的吸收能力異常驚人,普通人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學會的演唱技巧,她輕輕鬆鬆便可以運用自如。所謂天才就是如此吧,留美感到驚歎不已。


    就差一點點了。通往成功的大門近在咫尺,無論是對於佐織還是新倉、留美而言,一旦打開了這扇大門,眾人的麵前便會鋪開一條通向未來的閃耀之路。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在這條路上果斷堅決地前行。


    然而,她與新倉的這塊至寶突然間被人搶走了。留美心中的那份絕望,現在想來依然令她顫抖不已……


    “你怎麽了?”新倉的關心讓留美一下子迴過神來。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在廚房裏蹲了下來,手裏依然拿著那罐茉莉花茶。


    新倉露出擔心的表情,站在她旁邊。“是身體不舒服嗎?”


    “啊……我沒事。”留美動手將灑在地上的茶葉收起,“電話打完了?”


    “嗯。”


    即便是一句簡短的迴答,聽起來也頗為陰鬱。


    “聽說了一件讓人有點……不,應該是讓人非常犯難的事情。”


    “什麽事啊?”


    “留美,你知道湯川吧?經常會在並木食堂碰到的那個人。”


    留美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望向丈夫。“知道啊。”


    “據說他今天晚上在並木食堂問了戶島一大堆問題。”


    “他嗎?為什麽啊?”


    “聽說他在警方那邊有熟人。”


    “啊?”


    “就是說,警方可能發現了蓮沼死亡的真正原因,至於那個氦氣瓶的障眼法,估計也已經被他們識破了。”


    留美倒吸了一口涼氣,用右手捂住了胸口。心髒的劇烈跳動讓她覺得有些難受。


    新倉走了過去,將留美的頭攬到自己的胸前。“沒事的。”他對妻子說道,“你放心好了。”


    * * *


    [1]日語中,“美留久”與“牛奶”發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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