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節體育課,蘇野如常迴到教室,看見了空蕩的椅背和桌上的校卡。


    教室裏的女生都深深埋下頭去,或奮筆疾書,或玩著手機,看起來無比繁忙,實際對蘇野的哪怕一舉一動都提心吊膽。


    他倒也沒什麽反應,隻是拿起那張校卡,在修長的指間轉了幾下,好像思考了一會兒,就將其放迴原處,坐到位置上該幹什麽幹什麽了。


    知情者紛紛鬆一口氣,在小群裏吐槽了一陣。


    沒人敢問他什麽。


    第二天,蘇野穿了件新校服外衫來,這件事好像就不了了之了。


    周六天氣不錯,起床後,奚雀珂拉開臥室窗簾,讓陽光灑進屋中驅散暗沉,帶進點點暖意。


    簡單收拾了一下,她準備去公司結算上個月的工資,並溝通一下九月的活動安排。


    自從繳納了晟銘學費,又支出了學校大大小小的各種費用後,她手頭就幾乎沒什麽錢了。但上個月的工資,光是月末那場車展她就能拿到十萬。


    其實真正見識過那些非同凡響的頂流人士,加上黑車被成功售出,她覺得彭東海撈的錢比她拿到的要多太多,但這並不影響她心情有所好轉。


    到達公司財務部,值班人員看了她一眼,卻沒讓她坐,而是打了個電話出去,讓她晚上再來,屆時直接去總辦公室找彭東海。


    “是因為車展的事?”奚雀珂問了句,對方也不答,對著電腦像沒聽見。


    她隻好聳了聳肩,覺得很沒趣,又有些狐疑地離開財務部。


    知道彭東海上班時間隨性,也隻能晚上再來一趟了。估計就是因為上次的車展非同小可,報酬必須要和彭東海當麵理清才行。


    晚上再到公司,進了彭東海辦公室,奚雀珂在他麵前坐下。


    秘書在他示意下給她倒了杯水,隨後離開辦公室,將門關好。


    “我今天白天來公司結算上個月的工資,但財務部讓我來找您。”奚雀珂看著彭東海,與他開門見山道。


    “是的,雀珂。”彭東海雙手交握,放於桌上,手指不斷地來迴摩挲著,麵上堆滿笑容——他以前從不這麽笑的。


    所以奚雀珂很快看出什麽,平靜地說:“老板,有什麽事就請直說吧。”


    “……行,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彭東海拿起手機,深重地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雀珂,其實在這個圈子裏待了這麽久,你也知道,這其中的門道並沒那麽簡單的。雖然你有意向考學,但我能看出來,你很想繼續在這個圈子裏發展,甚至目標更大。”


    “不瞞你說,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前途不可限量。但這條路越往高處走,就越……”


    聽著這樣的話,奚雀珂微微蹙眉。剛想請他直入主題,就見他將手機放到自己麵前來。


    她低頭,看見了那張在學校論壇上流傳已廣的“15萬一晚”的照片。


    “這不是真的。”她立即否認,語氣涼了不少。


    “不是,你誤會了。”彭東海無奈笑笑,“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先冷靜一下,喝口水,雀珂,聽我說。”


    奚雀珂才平靜些,喝了口水,勉強壓製住剛要冒上來的火氣。


    彭東海卻問她:“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個15萬是1500萬呢?”


    ?


    奚雀珂起身時,他還在以明白人的口吻對她勸說:“雀珂,這個圈子就是這樣。不得不承認,你有臉,你是我這麽多年來見過最好的一個苗子——不僅在這,哪怕放在演藝圈裏也是。所以我更覺得可惜。你看,演藝圈裏有臉有實力的有多少,最後出頭的又有幾個?那不都是背後有人捧?你根本沒有背景。先不說該怎麽往上走,這根橄欖枝伸過來了,你不接,對方隨隨便便就能壓得你一輩子出不了頭……”


    半杯水潑過去,終於止住了彭東海的話。


    與此同時,奚雀珂忽然腦袋一沉,慢慢地倒迴椅子上。


    彭東海抹了把臉,長舒出一口氣。


    第一次身在紫曇山公館,竟然是因為被下了藥、躺在敖子桐的臥室裏。


    但很慶幸,這個人渣沒在串通好彭東海之後給她下春.藥,隻是暫時將她迷暈。


    更慶幸的是,那杯水她隻喝了半杯,所以醒來時,聽見“嘩嘩”的水聲隔著屋裏一扇門傳出——敖子桐還在洗浴間裏洗澡。


    神智清醒些,渾身卻無力,胃中隱隱翻江倒海。


    奚雀珂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順了順心口,側過身,對著床邊,用僅剩不多的力氣以手指按壓舌頭根部,往嗓子中用力,終於“哇”地一聲嘔出來。


    定了定神,更清醒了些。


    把嘴裏東西吐幹淨,抽了張紙擦幹淨唇邊,水聲在這時停了。


    她一怔,趕緊拿起身邊一枕頭,蓋到床邊地上的那攤嘔吐物上。


    下床的時候,洗浴間門正好打開,果然是敖子桐從裏麵走出來。


    還好,他至少在洗完澡後穿上了浴袍,不至於讓她在看到他時徹底崩潰。


    見她醒來,他站定在洗浴間門口看著她,神情意味不明,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奚雀珂於是強作鎮定地從床上下來,走到他麵前,雙手撫上他雙臂,仰頭與他對視。看起來就是剛從昏迷中醒來的狀態,迷離又無辜,帶著點疑惑。配上那張美如妖孽的臉,簡直沒有哪個男人能把持得住。


    隻是愣了一瞬,敖子桐就笑彎了眼。


    他站得隨意了些,伸手要去摸奚雀珂的臉。


    在如此放鬆的狀態下,奚雀珂卻一膝蓋頂上來,直中他要害。


    她用勁很大,以至於劇烈的疼痛瞬間侵襲敖子桐全身,使得他直接跪倒在地上,哀叫不迭。


    奚雀珂收迴無辜的表情,暗鬆一口氣,但心髒還在緊張地怦怦跳著。她隨手拉過旁邊一把椅子,砸到他身上去,聽他哀嚎的聲音更高一度。


    確認這個人渣真的一時半會起不來了,她打開臥室門,頭也不迴地往外跑,聽他大聲的咒罵在身後漸漸消失不見。


    敖子桐家空無一人,可能都被他提前支走了,畢竟帶被迷暈的女人迴來不是件小事。


    盡管對這座極盡奢華的別墅完全不熟悉,奚雀珂還是找到了出口。


    好不容易走到公館某個大門處,心裏一塊石頭落下,卻忽然下起暴雨來。


    天幕陰鬱又暗沉,大滴大滴的水珠就那樣密密麻麻地砸落下來,化為周圍大片大片“嘩嘩”的聲響。


    孤獨啊,又寂寥。


    隻有雨聲和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著。


    瞬間被澆成個落湯雞,但也更加清醒。奚雀珂捋開麵頰兩邊的長發,忽然好想就這麽抱著自己、在原地蹲下,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裏放聲大哭一場。


    在夢寐以求的學習環境裏格格不入,努力走了這麽久的路卻是條死路。或許可以忍耐前者,放棄後者,認認真真地考一所學校、找個好工作,謀求一個穩定的生計,可是甘心嗎?


    她有追求,她就是想越走越高,就是想進演藝圈一炮而紅。她永遠不想屈服給安宣這樣虛偽的兩麵派和敖子桐這樣的敗類。所有人越是罵她、厭惡她、恨不得一腳把她給踩到死、看輕她、想玩弄她,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要從中掙脫出去。


    可是為什麽這麽無力?


    就像這突如其來又鋪天蓋地的暴雨,就這麽從天穹傾軋而下。


    在雨裏慢慢步行,像一具行屍走肉,忽然看見一群人迎麵而來。


    抹去眼邊的雨水,奚雀珂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大雨不斷衝刷中的世界是一片深黑,所有光影都被拉扯得十分朦朧和遙遠,路上根本沒什麽行人。


    隻有那群人,沒有打傘,一個個罩著衛衣或外套上的帽子,麵龐被籠了層陰影,吊兒郎當地向她靠近過來。


    為首那人與她隔了幾米時,揉著手腕衝她挑釁道——“喂,和敖子桐打完炮了?還有力氣沒?”


    是個嗓子發啞的男生,一看就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他身後那些人的來頭也就不言而喻。


    奚雀珂已經懶得問什麽了。


    她渾身都無力,耷拉著眼皮,默默地注視著這群人。


    突然一瞬間,她感覺,今天就算被打死在這也無所謂了。已經離開紫曇山公館,連保安都不會在意她死活。


    一向自以為堅強、無所畏懼,不屈不撓地走到了今天的她,在遭遇接二連三、使得她忍不住去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就是要弄死她的事情後,終於在第一次萌生了自暴自棄的想法。


    “喂,說話呀?啞巴?”一群人明顯不耐煩了,步步逼近。


    與此同時,刺眼的亮光從他們身後射來,穿破雨霧,漸趨明亮。


    聽見一聲被拉扯得很長的慘叫,一群人才迴頭,看見他們走在最後麵的那位兄弟被撞得匍匐在地。


    抬頭剛要罵,看見那輛停下來的車,一雙雙眼睛又定定地出了神。


    “哥,住這公館裏的人最好都不要惹。”奚雀珂聽見一個人對他們老大這樣說。


    “我去你媽的!”——卻被一把甩開。


    話落,一聲低鳴,車再次啟動。倒在地上的那人才剛爬起,立即不顧傷勢地往前逃,踉踉蹌蹌,幸好身邊人還不忘扶他幾把。


    聽他一邊倒抽涼氣,一邊哀叫,在四麵八方的“嘩嘩”雨聲裏顯得格外淒厲:“操他媽的,我要廢了——”


    那前一秒還在發狠的老大也不得不開溜,經過奚雀珂身邊時惡狠狠丟下一句——“死婊.子,算你走運!”


    罵聲漸漸消失在雨中。


    奚雀珂一直沒什麽神情,雨珠不間歇地從她睫毛上一滴滴往下落。渾身也濕透了,發冷。


    與此同時,車停在她身側。


    目光收迴,是那輛黑車。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駕駛室車窗,看著它緩緩降下,露出蘇野那張精致又清傲的側臉。


    他手臂探進雨幕,往她手裏塞了張卡,麵帶玩味地看了她一眼。


    ——“玩玩?”


    和平日裏那個人人稱道的蘇家少爺、蘇學長判若兩人。


    奚雀珂永遠記得那一幕。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蘇野這個人其實骨子裏就是個混蛋。


    一天下來,同樣的目的,出自不同的人;前者是惡心,後者則是天方夜譚。


    拋開表裏不一不說,奚雀珂又很清楚蘇野是個怎樣的存在。


    那個時候,她手裏握著那張卡,看了他很久,任雨水不斷將自己澆個透徹。


    那雙眼水霧蒙蒙,有些無神。


    ——雀珂,這個圈子就是這樣。


    ——不得不承認,你有臉,你是我這麽多年來見過最好的一個苗子——不僅在這,哪怕放在演藝圈裏也是。


    ——所以我更覺得可惜。


    ——你看,演藝圈裏有臉有實力的有多少,最後出頭的又有幾個?那不都是背後有人捧?


    ——你根本沒有背景。


    ——先不說該怎麽往上走,這根橄欖枝伸過來了,你不接,對方隨隨便便就能壓得你一輩子出不了頭……


    ……


    ——喂喂,小心一點啦,別撞到蘇野桌子了。


    ——奚雀珂,我告訴你,你想在論壇上發什麽就發什麽,如何汙蔑我都無所謂!


    ——把你那所謂的證據發出來,看看咱們到底誰玩得過誰!


    ——你以為晟銘是什麽地方,大家都是什麽樣的人?


    ……


    但最後,她還是嗤笑一聲,鬆了手。


    卡落在地麵積起的雨水中。


    她一步步,往與蘇野相反的方向走。


    後視鏡裏,雨幕修剪出一個纖長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歸於一片灰色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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