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落在最後一個字上。


    前一秒是充斥整個鼻腔的酸澀、唿之欲出的淚水——這樣的反應太過激,也太矯情,可它卻是出於本能,這最讓人無措。後一秒,奚雀珂淡然地嗤笑一句:“你別開玩笑了。”


    蘇野也不惱,好像預料到她會這樣,縱容著她小性子似地說:“怎麽就開玩笑了?”


    奚雀珂別開目光,有些沒好氣:“是不是開玩笑,你自己清楚,你母親再怎麽尊重你,我對自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笑了:“雀雀,別總把自己擺那麽低。何況你以後會站得很高。”


    “……”


    站得很高,就能在一起。


    想了會兒,她緩緩問:“所以,這是你當初和我簽合同的本意麽?”


    被她看了許久,他麵色不改:“是。”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想法,是麽?”說到這裏,心裏那份難抑的情緒開始膨脹,可又有一個聲音很響亮,不斷地告訴她:克製,克製。


    她鼓著嘴,明知道任何話都可以編出來,這種口頭的東西最不可信,但還是這樣情不自禁地問。


    一切糾結,在蘇野又一個篤定的“是”字中土崩瓦解。


    他一直看著她,在三樓的黑暗裏。她視線漸漸被水汽泡得迷蒙了,但不想在他麵前失態,所以主動探過身去,抱住他。抱了很久,張張口,說的卻是:“別說這個了,還是像之前那樣吧。”


    “好。”他摸摸她腦袋。


    還太遙遠了,她想。


    哪怕他和她交代了自己母親的想法,哪怕親口對她說“我喜歡你”,陸方顏今天見的人到底是安宣,而不是她,這份從口中出來的喜歡也不是一份永遠堅實的後盾。淩晨和aer的聊天猶在耳畔,總而言之,可以喜歡,可以相互喜歡,也可以越來越喜歡,但不要抱著永遠在一起的想法讓自己陷進去。


    鬆開後,他果然不再說那些了,竟然問她:“作業寫完沒?”


    奚雀珂“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哄小學生呢。”


    “對,哄小學生。”他在她臉上捏了捏,“哄小學生迴屋去寫作業,反正也沒什麽好看的了。”


    奚雀珂目光落迴樓下,陸方顏和安宣的談話已經結束。陸方顏率先起身,往門口去,像是要親自送安宣迴去。安宣動作比她慢一拍,麵色有些挫敗,但仍保持著大小姐的矜持優雅。


    蘇野拍拍奚雀珂肩頭,從地板上起身:“我去送送。”


    “好。”


    晚上的時候,心情平靜下來。水果已經吃完,盤子剛被蘇野帶下去。奚雀珂坐在他床頭,專注地在跨床長桌上寫作業。


    其實窩了一下午,想去他家健身房,但陸方顏送完安宣就迴來了。盡管屋裏沒動靜,她可能已經睡下,她也不敢冒險出屋走動。


    倒是蘇野,看樣子是去送盤子,卻半天沒迴來。


    一樓廚房裏,蘇野正煮著一小鍋餛飩。同樣不滿於食材的單一,又洗了些新鮮菜葉。一雙不沾陽春水的手浸泡在清水裏,輕捋過一片片青綠,怕是誰見了都會驚訝。


    陸方顏站他身後,看著這一幕倒算淡定。她於胸前抱著手,暗棗色的指甲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說話時的淺諷語氣和蘇野如出一轍:“深夜開小灶呢。”


    雖然沒察覺身後有人,冷不丁聽見這麽一句話,蘇野也算淡定,迴頭看了她一眼,“嗯”一聲。


    “晚飯沒吃好?”她明知故問。


    蘇野也明白她意思,笑了笑。


    被擱在一旁的手機裏,有約半小時前收到的短信。那時候,他在三樓,陪在奚雀珂身邊,手機響一聲也不為所動,奚雀珂更沒在意。她已經習慣了,他平日裏一直有很多事纏身。


    但那個短信很特殊,就來自坐在一樓餐桌邊的人。


    彼時,陸方顏剛和安宣說完話,安宣一直暗暗倒吸冷氣,她卻悠閑,看似無意地拿起手機,給蘇野發去這麽一條短信:[這些話不僅說給一樓這位、被你用來擋槍的小姑娘聽,也說給你身邊那位。]


    蘇野看過後笑笑,一直沒迴。


    現在,他告訴她:“媽,你錯了。她沒有那份心,是我有。”


    這麽一句話,陸方顏終於無法不驚訝了。她挑了挑眉,饒有趣味地說:“原來如此。”


    菜葉進鍋,餛飩也快煮好。陸方顏說:“希望你帶她與我正式見麵的那天,我能滿意。”


    “會的。”


    明明是很苛刻的要求,蘇野態度明確,她就再沒什麽話好說。隻是看他關了火,將餛飩往外撈,陸方顏又有無數句話在心裏冒出來,卻一句也出不了口。譬如他從來不做飯,現在倒一副體貼派頭,真是令人咋舌。


    沒想到他也給她盛了碗,放中島台上,笑著說:“媽,你還吃得下麽?”


    看著另一隻碗裏寥寥幾隻餛飩,陸方顏翻個白眼,嗬笑一聲:“不用來這套,沒心思和你的心肝小寶貝搶食吃。”


    又繼續開玩笑地咕噥一句:“不僅搶我的貓,還搶我的兒子。”


    盡管這麽說,蘇野也沒收走她那碗:“我先上去了。”


    “等等。”


    在中島台邊坐下,蘇野已走出她視線,她語氣沉冷了不少:“你長大了,你有自由,但也有責任,我的寬容不是縱容。”


    “做什麽,前提是記得你姓是‘蘇’,你是蘇家人,做什麽心裏都要有分寸。”她頓了頓,“那敖子桐是傻,你把他玩了,你覺得敖家人傻不傻?人家心裏明鏡似地清楚,隻是一直悶著不說。我迴北城,是仗著手上有水天盛筵的把柄才與他們和緩,這些……你都知道麽?”


    蘇野沒說話,陸方顏也收斂了隱隱激動的情緒,吹了吹勺子裏的熱湯,語氣恢複柔和:“好了,既往不咎。聖誕節你爸會迴來,提前和你說一聲。”


    “知道了。”


    迴房間,耽誤了如此久,奚雀珂抬眼看蘇野,同時看見他手裏那隻白碗。麵上露出笑容,她主動收拾起麵前桌上的作業本,輕輕感歎一句:“感覺你像個居家好男人。”


    一碗熱騰騰的餛飩擺麵前,還有一副筷子和一把勺子,她搓搓手。蘇野坐她身邊,開電腦:“什麽叫‘居家好男人’?”


    “就像你剛才進來時那樣。”她舀一勺餛飩,輕輕吹了吹,迴想著,“穿著毛衣,給我煮東西吃,看起來像很顧家的……人,很溫柔的樣子。”


    其實她差點脫口而出:很顧家的丈夫。


    “哦。”蘇野對這樣的形容倒沒什麽興趣,“聽起來挺娘。”


    “……什麽?”奚雀珂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覺得他是誤解了什麽,“其實和暖男差不多,你懂暖男嗎?就……”


    “我不是。”


    “嘁。”懶得再說了,奚雀珂認真吃餛飩。這餛飩應該是保姆或廚師提前包好的,總之不是買的速凍,味道很鮮。


    吃人嘴軟,也就不再diss蘇野的嘴上死不承認了。


    晚上睡覺,她窩他懷裏,他抱她抱得有些緊,卻難得沒有要做什麽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極其愉悅又滿足,也覺得有些好玩。想著那碗餛飩,奚雀珂手在他腰上劃幾下,不無俏皮地在他耳邊說:“我發現,你有時候真的挺溫柔的。”


    蘇野果然沒睡,聽完睜眼,手挪到她腰後往下,手攥住她衣服邊,問她:“你是不是想試試?”


    “……不是。”她秒慫,並縮了縮。


    他繼續說:“太久沒試了,所以一點數都沒有?”


    “……不是。”


    但他得寸進尺,真的就要把她衣服往上撩。奚雀珂瞬間清醒,緊緊握著他手,有些驚恐地仰頭看他:“伯母在家。”


    蘇野俯首,在黑暗中與她對視。


    盡管知道家裏隔音很好,也沒想為難她,何況他本來就是在開玩笑。幾秒後收了手,重新把她抱好,隻是語氣還那麽冷:“那就閉上嘴,好好睡覺,明天要早起。”


    奚雀珂點頭如小雞啄米。


    閉上眼,感覺他俯下首,柔軟又溫熱的唇印在她額心上,帶著深處極度隱忍的欲望。


    聽他輕輕說:“留下次。”


    先是心裏“咯噔”一下,爾後又坦然,奚雀珂手慢慢將他環住,臉深深地埋進他懷裏,貼上他心口,聽著那一聲一聲有力的心跳。


    陸方顏給蘇野的短信,蘇野不會讓奚雀珂知道。但他在樓下煮餛飩時,奚雀珂也收到一條來自安宣的微信。她說:[明天定個時間吧,我去找你。不會為難你,隻是想和你說一些事。]


    並再次強調:[時間,地點,都由你決定,隻要我能夠接受。所以放心,不是想為難你,隻是想和你說一些事。]


    明白發生了什麽,所以知道安宣這樣的態度不是偽裝。甚至能感覺出,這忽然鬆軟的語氣背後的卑微和莫大的絕望。


    但一想到曾經的事,心裏一丁點惻隱都生不出。她正好也有很多話想對她說。隻是不知道明天蘇野會不會接自己,於是她給她發去公司的地址和午休時間。


    次日一早,鬧鍾叫醒蘇野,蘇野拍醒奚雀珂。從床上坐起,看窗簾緩緩升起,天色尚熹微,時間果然很早。


    一切都在蘇野計劃之中。兩人出門的時候,陸方顏還沒起床,於是安靜地離開公館,找了條熱鬧的街道停車,隨便進了家早餐店吃豆漿油條。


    之後奚雀珂在公司門口下車,與蘇野揮手告別,簡單整理了一下,進公司大樓。


    中午在公司吃過飯,三名隊友直接躺在訓練室地板上、蓋著衣服或小被子睡覺,這就是她們訓練的常態。奚雀珂卻在微信上收到安宣消息,告訴她:[就在公司門口談,我現在出去。]


    裹上羽絨服,出訓練室,三人也沒多問她去哪。


    到公司院門口,果然看見了安宣。


    她穿一件白色羽絨服,圍一條紅色圍巾,獨自佇立在公司的門牌石旁邊。奚雀珂走到她麵前,看了眼不遠處的保安室說:“就在這裏說。”


    安宣偏過頭,嗬笑一聲,圍巾遮住大半張臉,卻仍能看出她精神很憔悴。她點點頭,說:“好啊,就在這兒說。”


    “所以,什麽事?”


    安宣一直看著她,眼裏仍有幾分傲慢:“我想聽聽你和蘇野的事。”


    奚雀珂對她這死性不改的態度感到好笑,微微歪著頭問她:“憑什麽?”


    半天沒迴應,她作勢要走,安宣果然急了,大聲說:“奚雀珂!如你所願,我打算放棄了,理由你不必管。總而言之,我想聽聽你和蘇野的事,我要搞明白!”


    不是打算放棄,而是不得不放棄吧。主動權迴手裏,奚雀珂重新看著她,笑:“好啊,那給你講講?”


    “你不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安宣打斷。


    “這話該是我說吧?安宣,我欠你什麽了,你成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給誰看?”奚雀珂語氣漸重,“我隻是太高興了,因為關於我和蘇野的一切,都要謝謝你。”


    安宣怔住,死死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那雙眼一眨不眨,眼圈慢慢就泛紅了,好像還有淚花要溢出來。


    奚雀珂於心裏輕哂,不打算把真相全部告訴她,隻是想讓她知道,一切都是她活該,都是她咎由自取,都是她惡有惡報。她應該悔恨於她自己,而不是瘋了似地再報複迴來。


    所以想了想,她說:“第一次見蘇野的時候,你也在場,就是在開學前的那次車展上,你還記得吧?”


    安宣不說話,她繼續說:“那時候,我和蘇野誰都對誰沒想法,反而是你,莫名其妙地躁動不安。一開始我甚至不明白,我到底哪裏惹到了你,以致於你要那麽喪心病狂地害我,你認為呢?”


    “所以,謝謝你。”她告訴她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謝謝你發的帖子,讓蘇野真正注意到我。謝謝你在我貼考號的時候,把我鎖在教室裏。不是很想知道,為什麽我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也安然無恙嗎?因為蘇野正好路過。他聽見我拍門的聲音,讓我從那小窗上跳下來,並且在下麵接住了我。”


    看安宣表情愈發僵硬,“還有,謝謝你對敖子桐和彭東海的計劃不加勸阻,還不忘在我和樊莎之間繼續挑撥。那天下了很大雨,你知道嗎?我從敖家逃出來了,但我很慘,又被很多小混混堵截,卻正好撞見了從外麵過生日迴來的蘇野。他很可憐我,所以我們兩個徹底在一起了。他收留我,知道了我的情況,把我簽進星火娛樂……”


    “夠了!你給我閉嘴!”安宣在這時崩潰,整個人蹲下去,抱膝埋頭痛哭起來,聲音撕心裂肺——“你騙人,你胡編亂造!就是你不三不四,勾引他,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來糊弄我!”


    奚雀珂淡淡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就轉到別處。


    冬日路上的行人不多,經過時就稍稍側目一下,也不多管閑事。安宣這位一向驕傲的大小姐,就在這麽一條大街上無所顧忌地失聲痛哭,整個人緊緊地蜷縮成一團,但奚雀珂一點都不覺得她可憐。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有所平靜,慢慢站起來。除了麵龐上沾了諸多淚痕外,又恢複了那副傲慢冷淡的神情。她逼近幾步,開口後聲音帶顫:“所以……你們到哪一步了?”


    這樣的問題得寸進尺,奚雀珂很嘲諷地說:“怎麽,安大小姐,你想聽什麽?譬如……他在床上很厲害?”


    一張臉瞬間失色,一隻手朝她打過來,但被她狠狠攥住。


    奚雀珂用力握住安宣的手腕許久,爾後惡狠狠地甩開,最後丟下幾句話:“你不用多高看自己,因為我的所有選擇都遵從自己,難道你覺得,你很值得我報複嗎?還有,不用這麽咄咄逼人,說起來,現在的你才是個插足者。你最好自己想想,事情為什麽會到今天這地步。”


    說完後轉身,頭也不迴地走。


    幾步之後,聽見身後撕心裂肺的喊——“奚、雀、珂!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於心裏嗬笑一聲,迴訓練室。


    坐下後,又收到安宣一條語音。奚雀珂連上耳機,聽她半哭半罵地說了一長串:“……我喜歡了他兩年,從小到大,我什麽沒有,我這輩子就這麽喜歡過這一個人了!”後來的話語因哽咽而斷斷續續,也沒什麽營養,純粹就是在發泄。偏偏她也不能告訴奚雀珂,自己是如何被蘇野的母親瞧不上。


    說到最後,她仍是那刺耳的七個字——“不知廉恥的東西!”


    又好氣又好笑,奚雀珂放下手機,手指漫不經心點著屏幕,給她發消息:[我早就問過你了,相不相信報應。]


    想了想,又補一句:[不過,不得不說,和蘇野在一起的感覺真的不差。你一輩子什麽都有,除了他,而我這一輩子有這麽一段就知足了。]


    消息剛發過去,安宣的語音通話就打過來。奚雀珂想也不想地掛斷,懶得聽她歇斯底裏,而後手指一劃,將她拉入黑名單,心裏前所未有的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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