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瓦冷霜華重(4)


    鹹寧三十七年七月初九,京城,暖風吹拂、香花繽紛,正是季夏之末的好天氣,正深得皇帝信任的皇八子魏王周奕澹便在這一日迎娶太學禮官朱厚堂次女朱成璧為庶妃,因為皇帝與淑妃甚為喜歡這門親事,魏王便以迎娶側妃之禮迎朱成璧入府。(..tw無彈窗廣告)


    吉時已到,那敲鑼打鼓的儀仗隊正浩浩蕩蕩從朱府向魏王府而去。


    閔瓊脂與閔瓊蘿從那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群中鑽出來,慢慢向儀仗隊靠過去,這樣的吉利日子,總能討到不少銀子,如此,一連幾日的飯食便都有著落了。


    突然“嘶”的一聲馬鳴,不知是哪裏來的一匹受驚的馬風馳電掣奔了過來,眼看便要撞到瓊脂與瓊蘿,突然間,一個身影猛地衝了過來,用力一推,便將嚇呆了的姐妹倆推了出去。現場便是一番混亂,連著儀仗隊也停了下來。


    朱成璧掀開簾子,沉著臉不耐煩道:“怎麽迴事?”


    陪嫁侍女朱蕉嬌氣微喘,狠狠瞪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閔瓊脂與閔瓊蘿,方才施施然迴道:“小姐,是兩個小乞丐呢!”


    朱成璧掃了一眼,見兩個身形單薄、衣裳破爛的小姑娘正瑟瑟發抖地坐在地上,冷笑道:“你們倆膽子倒是大得很。”


    閔瓊脂見一名衣裳華貴、滿頭珠翠的婚服女子正在問話,曉得是今日出嫁的朱府二小姐,忙跪下來叩頭不止:“小姐饒命啊!”


    朱成璧不予理會,隻悠悠道:“若我不饒你們呢?”


    閔瓊脂雙肩微顫,哀哀懇求道:“若小姐著惱,賤民一條賤命任由您做主,還請放了我妹妹吧。”


    朱成璧微微一愣:“你可是甘願拿自己的命來換妹妹的命麽?”


    閔瓊脂心一橫,大聲道:“是!”


    朱成璧頗有些感慨,點點頭道:“姐妹情深,真是難得,朱蕉,把她們帶上。”語畢,朱成璧不顧朱蕉的微微驚愕,又道,“你與連翹皆是我的陪嫁,身份尊貴,若是有什麽粗活,大可以讓她們去做。”


    閔尚食猛然驚醒,曉得又夢到了十九年前的場景,捂著額頭稍稍歇了會兒,待到神思清明,便微微支起身子,點燃一枚小小的花燭,靜靜望著搖曳的燭火出神,自從皇後被禁足,這幾日自己夜夜做夢,平日裏在禦膳房一眾宮女麵前無比威嚴的自己竟顯出了不少的倦怠。


    是了,十九年了,當初自己到了魏王府不久就同姐姐閔瓊脂一起去了膳食房,後來,姐姐得到了舞陽公主的賞識,被帶進了公主府伺候,再後來,魏王入繼帝位,自己也隨著魏王府一眾下人入宮,到了禦膳房做事。


    隻是,自那以後,很久很久,琳妃都再也沒有找過自己,她便也知道,琳妃是何寓意,多年的曆練之下,自己更是清楚,什麽話說得,什麽話說不得,除了姐姐、朱蕉與連翹,恐怕再沒有人知道自己當初是被琳妃撿迴了一條性命。


    直到半年前,琳妃給了自己一個機會,自己端了精致的午膳去了鳳儀宮,卻見皇後正為菊湖雲影殿的家宴煩惱,自己便知道,最好的時機終於來了。


    那道以蓮葉作碗的蓮子粟米粥讓太後大為讚賞,皇帝對皇後的態度也好了不少,皇後對自己甚為滿意,如此,自己搖身一變成了禦膳房的尚食,掌禦膳房大小事宜。


    皇後雖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但是,曆來一臣不事二主,自己當然是明白的,況且自己的姐姐如今隨侍舞陽長公主的女兒晉康翁主身邊,如果不是琳妃與晉康翁主關係不錯,隻怕連著幾年都不能姐妹相見,更何況,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閔尚食緩緩打開床頭的抽屜,裏麵靜靜臥著一枚小小的香囊,時間久了,這枚香囊也是舊得很了,但是細膩的陣腳、精致的圖案卻昭示著繡香囊之人的心靈手巧,閔尚食輕輕撫過香囊,有溫潤的淚意在眼角彌漫,低低喚道:“母親”。


    是了,初到魏王府那一日,琳妃便問自己:“你們叫什麽名字?”


    “奴婢閔瓊脂。”


    “奴婢閔瓊蘿。”


    朱成璧臻首輕笑,發鬢的如意蝴蝶點金梅簪垂下的瓔珞輕輕一晃:“名字卻是不俗,想必你們並非是普通百姓家的出身。”


    於是,背上便涔涔出了一層冷汗。


    然而,朱成璧卻不深究,隻是揮了手讓她們下去。


    原本以為可以平安無事地過一輩子,直到那一日,自己恍惚地站在宮門口,心頭突然湧過一陣的激動與興奮,這裏,是母親曾經呆過的地方啊!閔瓊蘿望一眼高大的朱牆與金碧輝煌的宮殿,暗暗握緊了拳頭,母親,雖然您囑咐過我,但是,女兒真的忘不了當年的情景,那一幕,日日夜夜都如針一般紮在心頭。


    離當初含淚的誓言越近一步,自己的言行舉止也越發地縝密,欲成大事,必須不讓他人尋得一絲錯處。


    這樣的默契與決絕,便讓自己心甘情願地去做琳妃的內線,然而,不管是自己還是琳妃,力量都太過弱小,唯一的辦法,便是等。


    直到那一日,竹語來了禦膳房,這一局,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搏一迴。自己最後一次認真地囑咐碧禧――她的神情相貌,那樣像當年的自己。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陰謀,一旦錯一步,便是步步皆輸、粉身碎骨,幸好,最終是成功了。


    閔尚食站在重華殿外,殿內的絲竹仿若織起一段又一段殺人於無形的魅惑樂曲,生生逼入心魄。閔尚食隻覺得心砰砰直跳,直到碧禧端著紅棗蜜撞上了淩蕊,心跳倏然停止,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停滯下來,靜得仿佛能看到風的腳步、嗅到風的氣息。


    十九年,從當初那個懵懂不知天高地厚闖進朱府二小姐出嫁儀仗隊的小姑娘,到如今滿心殺機的禦膳房尚食,十九年的時間,一步步喚醒了自己最初的誓言,從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到可以緊緊握在手中的良機。


    淩蕊皺眉看著碧禧慌慌張張跪在地上,但她曉得這是舒貴妃的紅棗蜜,出不得差錯,一個簡單的心思流轉,她輕輕拾起了那碎玉青花盞的蓋子,又握了帕子擦拭,再細細蓋上,而這一蓋,最終是葬送了鳳儀宮。


    一盞紅棗蜜,串起了多少人的仇恨與殺機。


    至今想起來,閔尚食依舊覺得手心是直冒冷汗,不知是過了多久,終是怔怔的垂下淚來,模模糊糊中,母親溫婉的相貌似乎又隱隱浮現。


    隱約想起了前天,琳妃的身子已然好了許多,自己便送了晚膳去含章宮,琳妃笑著夾起一筷水晶鴨子道:“你看人的眼光很精準,碧禧年紀雖小,卻是難得的沉穩,你先好好調教著,等過兩年本宮便安排了去和妃身邊伺候,九殿下還小,昀昭殿日後需要的人手,隻會多、不會少。”


    閔尚食忙答應著,卻見桌旁一位暗紫色雲意蝴蝶宮裝的命婦緊緊看著自己,那目光,有些悲憫、又似乎有些欣慰。


    閔尚食一愣,轉而笑吟吟道:“這位姑姑卻是眼生。”


    琳妃微微一咳,笑道:“是本宮的遠房姑母,前幾日剛剛進宮,你可以喚她鄭姑姑。”


    鄭姑姑方才迴過神來,卻也不說話,隻朝著自己暖暖一笑,這一笑,卻依稀有一點當初母親的味道。


    閔尚食一時間便有些恍惚。


    鄭姑姑?雖然是有些老的厲害了,臉上的皺紋層層堆疊,右臉頰還有長長的一道傷疤,但是舉手投足間的氣度與風華卻隱隱感覺應該頗有些來曆。


    倘若是錦衣玉食之人,為何又是保養不善呢?


    閔尚食垂下眼簾,母親仿佛說過,她有一位至交,因為什麽緣故而得罪了某位位高權重之人,終究是被灌了毒酒,幸而母親一早就偷偷在毒酒裏摻進去不少綠豆湯,那位至交估計也因此撿迴一條性命,後來的事情,就再也不知道了,母親再也沒有見過她,再後來,連母親也遭到了追殺。


    宮裏頭的事,永遠都說不清。


    這樣愣愣地抱著雙膝坐在床頭,閔尚食隻覺得頭腦裏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湧現出來,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順,不過,若真能理順了,怕是自己的死期也不遠了。


    身在其位謀其政,身不在其位,知道的太多,離死亡也會越近,大約這也是母親臨死前告誡自己萬勿複仇的緣故吧。


    但是母親再怎樣勸說,自己還是入了宮,有時候,命運真是喜歡捉弄人。


    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不知不覺,天已然亮了。


    注:1、禦膳房,是負責準備皇帝、皇後食桌的廚房。各宮亦可設小廚房,但原則上依然由禦膳房統領。禦膳房掌事女官稱“尚食”,為秦代“六尚”之一,曆朝後宮多數有設“尚食”一職,但職責各異。本文中的“尚食”負責皇帝、皇後與太後的飲食,亦負責宮廷宴會的膳食主理,也統領各宮小廚房,主管分配原料等事宜。


    2、綠豆,是一種豆科、蝶形花亞科豇豆屬植物,原產印度、緬甸地區。可消腫通氣、清熱解毒。但綠豆能否緩解毒藥的藥效,不得而知,本文僅僅作情節上的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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