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4)


    “剪秋。”


    “娘娘有何吩咐?”剪秋匆匆入殿,捧著一碟薑香梅子上前笑道,“娘娘,這是禦膳房的閔尚食特意送來的呢!”


    朱宜修抬一抬眸道:“她有心了,讓繪春把本宮的金銀線薔薇披帛送給她,說本宮謝謝她的好意。”


    剪秋笑著吩咐了繪春下去,方輕輕道:“皇上今晚宿在儀元殿了。”


    朱宜修點一點頭,揀過一枚薑香梅子吃了,緩緩道:“皇上也有許久沒有去過端妃那裏了,看來端妃真的不成氣候。”


    剪秋正要說話,朱宜修猛地一皺眉,緊緊扶住了桌案:“剪秋!本宮腦仁疼!”


    剪秋慌忙從案上取過一隻琺琅彩的圓盒子,抹了一點薄荷油輕輕為朱宜修按著太陽穴:“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疼過了,怎的今日娘娘又疼起來了?”


    朱宜眉心蹙著,竭力不去理會那突然湧上來的疼痛:“總覺得心裏不大舒服,一陣一陣突突地跳著,本宮一直備著的方子在妝台最下麵一格的抽屜了,讓染冬趕緊去熬一碗藥來。”


    “奴婢知道了。”


    朱宜修緩緩望一眼窗外,那雪白的電光劈過天幕,如炫目而震人心魄的利劍鋒芒,暴雨一層一層墜落,如天際撒來的一張網,兜住了整個紫奧城。飛簷翹角的流水竟似白練一般,落到地上,便是“嘩”地鋪開一層水氣,朦朧得連院中的樟樹都似鏡花水月,隻依稀看到那樹枝與樹葉抖得厲害。


    “剪秋。”朱宜修似有幾分遲疑,隻怔怔望著殿外那忽明忽暗的如意海獸路燈,“正月裏這樣大的雨,本宮還是頭一迴看到,總覺得不是好的兆頭。”


    城南朱府,晨曦閣,朱祈禎與孫傳宗靜靜坐著,看木棉在一旁烹茶,木棉笑道:“這塌泉雲霧,產自安徽宣州塌泉一帶,還是陳正則特意捎過來的。”


    朱祈禎點一點頭,對孫傳宗道:“塌泉雲霧鋒苗秀麗,白毫顯露,色澤深綠尚潤,湯色嫩綠明亮,是極難得的。這次陳正則送了兩罐過來,一罐給了含蕊軒,一罐給了晨曦閣。邱藝澄不善於烹茶,所以你來,我才讓你過來晨曦閣。”


    木棉心中得意,卻隻是溫婉一笑:“夫人勤謹持家,不比妾身隻在飯食茶飲上用些功夫。”


    朱祈禎淡淡一笑,向孫傳宗道:“將來你娶一位夫人,必然也要善於烹茶,也好與木棉一同鬥茶呢!”


    孫傳宗嗤的一笑:“兩個人鬥麽,我倒想娶上三四房,咱一塊來鬥個熱鬧!”


    朱祈禎掌不住笑道:“三四房!你仔細別誤了驍騎營的差事!”


    木棉淺淺一笑:“塌泉雲霧是上品的好茶,這烹茶的技藝呢,自然也更為複雜。得分了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六個步驟,關鍵在於候湯和擊拂,陸羽的《茶經》說:‘花有粗茶、散茶、末茶、餅茶者,乃斫、乃熬、乃煬、乃舂,貯於瓶缶之中,以湯沃焉,謂之閹茶。’而在閹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則是點茶,先將餅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細末,用茶羅將茶末篩細,所謂“羅細則茶浮,羅粗則末浮”便是如此了。”


    木棉說著,將篩過的茶末放入青竹纏枝的茶盞中,注入少量開水,攪拌均勻後再注入開水,用茶筅反複擊打,湯花漸生,清香四溢。


    孫傳宗不覺讚道:“我雖然不甚知曉烹茶技藝,但也知道這湯花達到茶盞邊壁不留水痕者為最佳,看來木棉不負虛名,是一等一的鬥茶高手。”


    孫傳宗目視朱祈禎頗為自得的目光,笑吟吟道:“看來我要廣發告示,募集天下豆蔻年華又善於烹茶的女子選為妻妾,方能在鬥茶中有一絲勝算呢!”


    木棉笑著啐道:“趕緊著先娶一房再說,整日裏的說嘴,可見是個嘴上沒把門的!”


    正說笑著,又是“轟”的一聲驚雷,木棉一個不穩,手中的茶筅竟然落在了地上,木棉懊惱道:“可惜,可惜,這茶筅還是太後娘娘賞下的,是拿了鳳尾竹做的,不能沾染塵埃呢!”


    朱祈禎咳了一聲道:“一會兒拿帕子擦一擦就沒事了,你又何必自責呢!”


    木棉頗為心疼,隻握著茶筅不住的歎氣,迴眸間,一道電光劈過,遠處的紫奧城,宮闕重巒疊嶂,於夜色中分外肅然。


    戌時已過,暴雨終是漸漸停了,頤寧宮,朱成璧伏在奕渮膝頭,一匹青絲柔順地披散開。


    奕渮握著犀角梳子笑道:“我說今天怎麽硬是不讓我走,原來要我給你梳頭麽。”奕渮略略一沾那玫瑰花汁子水,慢慢地梳著,青絲上便星星點點染了瑩潤的光澤,似天幕璀璨的星子,有玫瑰花淡雅的香氣逸散開去,由著地龍一烘,更似那滿園嬌豔的玫瑰開在身邊。


    朱成璧伸了手沾了一點玫瑰花汁子,水蔥似的指甲上那鮮活飽滿的豆蔻花越發靈活,仿佛掐了三四束捧著。朱成璧嗤笑道:“你好像還沒正經給我梳過呢!不準躲懶!”


    奕渮一刮朱成璧的鼻子:“好!”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你給徐徽音梳過嗎?”


    奕渮一怔,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耳語道:“你吃醋了?”


    “沒有!”朱成璧冷哼一聲,將指甲上剩餘的一點玫瑰花汁子彈入一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她是你的正妃,你給她梳算不得什麽,我又吃什麽醋!”


    奕渮失笑,低低道:“沒有!你可放心了吧?”


    朱成璧掩飾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似是分外得意,又舉起瑞獸葡萄鏡細細查看:“這樣嫻熟的功夫,還說沒有給徐徽音梳過?”朱成璧佯裝惱怒,“原來你一直都在誆我!”


    奕渮掌不住笑道:“可見是胡攪蠻纏了,我給長寧梳過也不行麽?都是做太後的人了,哪有這般跟晚輩計較的?”


    朱成璧一怔:“長寧,也有十一歲了吧?”


    奕渮點一點頭:“是啊,玄洺也都有八歲了。”


    朱成璧以手支頤,思索著道:“孩子們都大了,話說真寧已經十七歲了,是該出閣了。”


    有輕薄的笑意從奕渮的眼中逸出,仿佛三月裏太液池的春水融融,他作勢便要去解朱成璧的牡丹抹胸:“總是為兒女操心,什麽時候也為自己想一想呢?”


    朱成璧嗤的一笑,臉上卻早已是流霞染醉的神情,低低道:“真是沒個正經。”


    “正經不正經的,有什麽要緊?再說了,本王最不正經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突然“哐啷”一聲,朱成璧與奕渮具是一驚。


    “什麽聲音?寢殿內怎會有人?”朱成璧唬得頭皮發麻,也顧不得衣衫不整,匆匆向內殿奔去,卻見朱漆雕鳳紋長窗赫然開著,窗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


    追至身後的奕渮氣得須發皆張:“竟敢闖進頤寧宮,活得不耐煩了!”他刷的抽出一旁的銀霜寶劍,一下子便躍出了窗外。


    朱成璧慌忙披上一件百鳥朝鳳的大氅,急急喚道:“竹息!竹語!伺候哀家更衣!快!快!”


    頤寧宮外,玄淩一襲褐色長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到了牡丹亭附近,正在遲疑,忽然被一把拽入了繁茂的月季叢中,正是夏刌。


    夏刌輕輕噓了一聲,方低低道:“皇上,你留在這裏,萬萬不要出去!”


    一語未必,夏刌騰地竄了出去,身手矯捷,向遠方狂奔而去。


    “站住!”


    “站住!”


    奕渮率領一隊侍衛,匆匆追了上去,那是奕渮的親兵“金羽衛”,共計十二人,是從驍騎營、神機營、五軍營挑選的高手,皆在肩部刺了一枚金色的鳳羽,每每奕渮進宮,總是在一側護衛著,忠心耿耿,連玄淩都指揮不動。


    玄淩匍匐在月季叢裏,竭力屏住唿吸,心中的惱恨與震驚卻是百般交錯,方才,在頤寧宮,奕渮竟抱著自己的母親,把手伸進母親的衣衫中。


    玄淩死死咬住下唇,一縷縷淺淺的鹹味染入唇舌,逼入咽喉,心頭仿佛有鈍刀一次又一次地劃過,那樣撕裂般的疼痛,連著筋脈都麵目全非,不知何時才能停息。


    “嗖”的一聲,一枝金羽箭裹挾著風聲唿嘯而來,夏刌一個鷂子翻身躲過,而另外三枝轉瞬間已到了身後,一支直奔腳踝,另外兩隻則直奔膝蓋。夏刌以手撐地,唿地騰空躍起,手掌翻飛間帶起的地上的積水,被那三枝箭貫穿而入。孰料,電光火石間,第五枝金羽箭竟似破空的迅疾電光射來,夏刌再也無法躲避,被那箭貫入左膝。


    那金羽箭的箭頭是八爪倒抓的,緊緊扣在肉裏,夏刌疼得一僵,動作慢了半拍,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了迴去,原來,那箭竟被一股黑線牽著,夜幕之中難以發覺,夏刌來不及懊悔,已生生摔落在地上,疼的鑽心,隨即數把鋒利的劍已對準自己的咽喉。


    “把他拖起來!拿燈來!”奕渮冷冷一笑,“本王要看看,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燭火一照,是夏刌寒若冰霜的麵容。


    “夏刌!”奕渮有一瞬間的驚疑,瞬間已明白過來,“方才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皇上吩咐你的麽?”


    “不是!”夏刌鎮靜著道,“微臣隻是經過頤寧宮而已。”


    “那你為何要跑?”


    “微臣聽得動靜,隻是想過去一看究竟,畢竟微臣是一等侍衛,行走紫奧城,自然應該事事上心,豈知微臣甫一露麵,攝政王就帶著金羽衛追殺微臣。”


    奕渮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為本王是如何坐上攝政王的位子的?憑你一言兩語,就想蒙了本王的眼睛?不管用!”奕渮握著銀霜寶劍,緩緩扣上夏刌的脖頸,目視他驚慌的雙眸,“本王不喜歡玩花樣的人,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夏刌緊緊握住雙拳,怒視奕渮道:“微臣是一等侍衛,是皇上的親兵!攝政王即便再不喜歡,又有何權力私自處置微臣!”


    “皇上未親政,本王攝政,本王無權,何人有權?”


    “朕有權!”


    奕渮一愣,卻是玄淩踱著步子、扶著李長的手臂步步逼來:“深夜難眠,朕出來走走,怎的攝政王也是睡不著麽?不過話說迴來,這麽晚了,攝政王不是應該在王府才對嗎?為何在紫奧城?”


    奕渮倨傲地一笑,也不行禮:“本王的行程安排,不用跟皇上稟報才是。”


    “朕也不想知道你的行程,隻是夏刌是朕的人,攝政王引刃加身便是犯上!”玄淩迫視著奕渮不以為意的目光,刻意加重了語氣,“朕是天子!攝政王目無皇權,是何居心!”


    奕渮平靜相對,毫不相讓:“夏刌深夜驚擾了太後!本王秉公辦事,皇上無需過問!更何況……”奕渮意味深長地看著玄淩道,“你的皇位是誰給你的?本王不求你感恩戴德,隻希望你公私分明,別讓太後失望!”


    “你!”


    奕渮不再理會玄淩,隻注視著夏刌,眸光中寒意凝聚,如深冬太液池邊的徹骨寒風:“皇上,本王並未犯上,犯上不恭的是夏刌!犯上者,該當何罪,本王自有處置,也請皇上好好學一學……”一語未必,銀霜寶劍帶著風聲刺入,刀光一閃,鮮血四濺,夏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劍直貫入他的胸腔,劍柄抵在地上,鮮血順著劍柄流下,匯成觸目驚心的血泊,映著月光,有攝人心魄的冰寒。


    奕渮不顧玄淩震怒的目光,隻一把抬起夏刌的下巴,注視著他逐漸消弭了驚懼神色的眼眸:“學會分辨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注:茶筅,音xian,是古時烹茶時的一種調茶工具,茶筅是由一精細切割而成的竹塊製作而成。茶筅現代成為日本茶道中必備,用以調攪粉末茶。泡茶師先用一日本細長茶則,將粉末茶盛入茶碗,再以柄杓加入熱水。之後,以茶筅攪擊粉末茶和水使生成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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