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愁眉斂翠春煙薄(1)


    “恭喜王妃娘娘,恭喜媛妃娘娘!”竹語微微屈膝,笑若春風拂麵,“王妃娘娘,長寧長帝姬得太後娘娘鍾愛,大周開朝以來,隻有太祖皇帝手裏才有封親王之女為帝姬的例子,但那不過是在成婚之前,照應夫家的門楣臉麵。[..tw超多好看小說]像長寧長帝姬這般少年冊封的,在皇上手裏還是第一例呢。”


    徐徽音勉力被呂惠媛攙扶著起身,溫弱地笑道:“多謝太後娘娘抬愛,隻是嬪妾身子不好,無法親往頤寧宮致謝,若太後娘娘恩準,可以讓媛妃攜長寧與玄洺親往致謝。”


    竹語掃一眼徐徽音身側無比恭順溫文的長寧,淺淺一笑:“太後娘娘忙於鳳儀宮的事情,怕是不得空的,眼下隻是先宣個旨意,等攝政王得勝歸朝,再舉行盛大的冊封典禮。”竹語望著呂惠媛,福一福身道,“太後娘娘額外囑咐了,雖說封王之後是要建府的,但中山王殿下年紀尚幼,便仍然居住在攝政王府。”


    呂惠媛忙笑道:“太後娘娘體恤嬪妾母子,是嬪妾的福氣呢!”


    待到竹語帶著宮人、內監離開,呂惠媛倏地收起麵上的笑意,隻冷冷注視著一行人逶迤離去的背影。


    徐徽音瞥她一眼,淡淡道:“妹妹的臉真是六月的天,變得可是快呢。”


    呂惠媛雖是不平,也隻是低低道:“姐姐性子好,妹妹卻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朱成璧這是做什麽?曉得我們委屈,賞個甜棗就以為完事了麽?或許她認為我們都是好糊弄的,這以後的日子,她對王爺還不是召得更勤快了?”


    “惠媛!”徐徽音瞪她一眼,斥責道,“胡說些什麽!長寧與玄洺還在這兒呢!”


    呂惠媛見她神色越發不好,曉得隻顧說得痛快,忘了一雙兒女還在身邊,忙喚過一旁侍立的侍女將長寧與玄洺帶出去,方輕輕勸道:“姐姐別生氣,是妹妹不好,說順了嘴了。”


    徐徽音重重咳嗽幾聲,被攙扶著落了座,饒是開春,她依舊穿著掐金織錦的琵琶襟大襖,捧著平金手爐,那熱氣雖是汩汩地揚著,但身上卻總一陣一陣的發寒,寒浸浸的,仿佛置身於冰天雪地一般:“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不好,就不要總是亂嚼舌頭根子。[..tw超多好看小說]”


    呂惠媛為徐徽音緊一緊衣領,又端過一盞百合香片,恨恨道:“姐姐不是不知道她那些下作手段,先前為了拆散皇上與朱大小姐,逼著欽天監說什麽心月狐危及角木蛟與箕水豹,還故意把姐姐扯了進來。如今呢,朱大小姐是不得不立了,她的身子好端端的,姐姐也好了些。結果言官們彈劾欽天監妖言惑眾,最後那張瑞成被降職了,可不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呂惠媛愈發說得眉飛色舞,眉梢簡直是要飛起來一樣:“市井的傳言多得很,連打油詩都編出來了,叫什麽‘立大朱,立小朱,立大立小都姓朱,將來生個龍太子,娶妻娶妾還姓朱!’姐姐你看,這朱氏一族越發地炙手可熱不錯,平民百姓們倒是不買賬呢!”


    徐徽音低低歎氣:“也罷,也罷,她如今身在高位,也不是樣樣都能掌控的,可見,還不如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來得好,哪怕是山野村婦,也比她過得舒坦許多。”


    春風拂麵,有淺淺的濕意鑽入柔軟的鬢角,如屋簷下細嫩的青苔,帶著一點薄脆的綠潤綠潤的清新,讓人心神舒展。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行至倚梅園,原本如織錦流霞一般的梅花已逐漸落去,有青澀的梅子星星點點地鑽出,想起朱柔則在這裏憑借一曲驚鴻舞輕而易舉俘獲了玄淩的心,朱成璧不覺生出了幾分感歎。


    遠遠似有一個人影緩緩過來,朱成璧有片刻的怔忪,待到反應過來,那人身後的侍女已向自己屈膝請安:“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點一點,蓄著極暖的笑意,望向麵前這個身著石青色金邊彈花大襖的女子:“太皇貴太妃安好。”


    來者正是錢如婉,是太宗皇帝的宸妃,隆慶朝的宸謹貴太妃,如今乾元朝的太皇宸謹貴太妃,是紫奧城裏最具資曆的女子。


    昭憲太後在時,太宗一朝的妃嬪多被壓製,位分上幾乎占不到任何便宜,可憐太宗皇帝內寵頗多、子嗣也多,在貴太妃、淑太妃、賢太妃、德太妃位分上的隻有錢如婉一人,餘者皆為太妃、貴太嬪、太嬪甚至是太貴人,宮廷宴席也甚少露麵。


    如今到了乾元朝,朱成璧頗為厚待諸位太皇太妃們,太皇貴太妃、太皇淑太妃、太皇賢太妃、太皇德太妃四角齊全,餘者皆尊封為太皇太妃,亦是拉攏老一輩的諸位親王,形成拱衛玄淩皇權的宗親勢力。


    自從隆慶帝駕崩,錢如婉便從寧壽宮遷到了茂壽宮,遠離了以頤寧宮為首的權力中心。茂壽宮是一處風格並不厚重莊嚴的所在,小橋流水、亭台軒榭,最適合頤養天年,今日她陡然出現在倚梅園,朱成璧也有幾許驚疑。


    錢如婉年過六旬,然而依稀可辨當年鹹寧後宮第一寵妃的容顏,聽聞她當年入宮,驚豔眾人,也牢牢拴住了太宗皇帝的心,太宗皇帝更在她居住的萬春宮修築一座小巧的玉蓮台,萬春宮寓意著君恩長駐、春華綿遠,玉蓮台更是隻準其一人起舞,步步生蓮、輕姿曼舞,該是多麽的錦繡韶華。


    隻是,錢如婉擺脫不去降國公主的尷尬身份,因著集寵於一身,亦是生存得如履薄冰,更兼之彼時的榮貴妃與淑妃相抗,一眾妃嬪惶惶不可終日,宮裏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引起激烈的鬥爭。


    然而,錢如婉伶俐機敏,迅速將自己從如炭火炙烤一般的寵愛中撇了開去,並且選擇跟隨淑妃,更是壓低自己的身份,時時侍奉在側,連淑妃亦是頗為動容。如此,她才能保全自己,從後宮的傾軋爭鬥中明哲保身,更憑借一雙帝姬,即如今的容安與福安兩位大長公主,位列正二品的妃位。太宗皇帝駕崩後,錢如婉因為沒有卷入九子奪嫡之中,頗得禮遇,貴為諸位太妃之首。


    “太皇貴太妃今日興致真好。”朱成璧淺淺一笑,眸光輕揚,“隻可惜倚梅園的梅花都快落盡了。”


    錢如婉怡然笑著:“我這老婆子不過是在殿裏頭悶得久了,出來透一透氣罷了,聽聞前些日子朱大小姐在倚梅園做驚鴻舞,倒叫哀家想起,當年在南錢國,也是憑一曲驚鴻舞讓父親頗為驚歎呢!”


    朱成璧掩唇一笑,鏨金鑲玳瑁護甲映著日色熠熠生輝:“哀家沒見過柔則跳驚鴻舞,也沒有見過您跳,但哀家可以想得出,您當年的風姿綽約、翩然生華,必是驚動江南的。”


    錢如婉的眸光裏有幾許淒迷的依戀轉瞬而逝,隻是微微笑著:“聽聞太後有意嫁一位翁主給撫遠將軍之子?”


    朱成璧微微一怔,轉瞬間已經化為唇角稀薄的笑意:“您的耳報神倒是靈通。”


    “倒不是哀家有什麽耳報神,隻是福安有一個適齡的女兒,喚作子悠,子悠自小嬌生慣養,哀家心裏有些擔心,若是太後擇了她,隻怕這孩子會不適應呢!”


    朱成璧凝眸一想,已是心中有數:“子悠,意寧翁主,是刑部尚書劉汝吉的孫女吧?”


    錢如婉笑道:“太後好記性。”


    “您放心。”朱成璧展顏笑道,“哀家心裏的人選並非是意寧翁主。”


    錢如婉聞言似是鬆了口氣,寧和笑道:“太後博睿,哀家自是不能相比的,隻是想著兒女能過得安穩些,便心滿意足了,來日太後若有什麽要哀家相助的,哀家這把老骨頭便任由您差遣。”


    待到錢如婉緩緩離去,竹息沉沉歎氣:“太皇貴太妃也是可憐,原來前些日子福安大長公主入宮是為著這個緣由。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為人父母,總是百遭千般的辛苦。”


    朱成璧緩緩搖一搖頭:“她當年貴為宸妃,又何嚐不是一唿百應、使奴喚婢?她選擇跟著昭憲太後,就是為著自己、為著將來的孩子打算,才能做到低聲下氣、為人棋子。如今,她為著自己的外孫女,放低了身段來向哀家委曲求全。哀家也在想,自己為了朱氏一族耗盡了多少心血,若是到頭來也有她這一日……”


    “太後娘娘福大命大,必不會如此。”竹息截斷道,“更何況您是太後,朱大小姐是未來正當正的皇後,嫻妃娘娘也是正一品的貴妃,朱氏一族如日中天,遠遠勝過當年的夏氏一族,太皇貴太妃的錢氏一族更是難以相提並論的。”


    朱成璧未置可否,卻似生出千萬悵惘:“但願如此吧。”


    待迴了頤寧宮,卻是梁太醫候在那裏,見朱成璧迴宮,忙俯身行禮:“太後娘娘萬福金安,微臣是來給您請平安脈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待落了座,梁太醫便如常診脈,須臾方道:“太後娘娘身子康健,您請放心便是。”


    朱成璧笑意盈盈,端起雙龍趕珠的鳳仙花纏枝茶盞,道:“你服侍哀家也有七年了,事事妥帖,哀家自然是放心的。”


    梁太醫劍眉一聳,猛然跪下:“太後娘娘,微臣有一不情之請。”


    朱成璧抑製住心裏湧起的疑惑,靜靜道:“你說。”


    “微臣,想要致仕。”


    朱成璧一驚,抬眸望向他沉靜的麵容:“致仕?你不過三十三歲,為何突然就要致仕了?”


    梁太醫懇切道:“能得太後娘娘信任與重用,是微臣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但是,微臣的母親身子不大好了,微臣想帶她迴江南舊居,好生服侍她安度晚年。”


    朱成璧細細揣摩他的神色,須臾方道:“孝,是我大周朝最最重視的,你有這樣的孝心,哀家心裏也很感動。但你說致仕,是否永不迴到這紫奧城了?”


    梁太醫叩首道:“劉太醫三十有六,年輕有為,堪當院使重任,顧太醫雖然年方二十,但悟性甚高,也可當大任,還有孟太醫,勤謹審慎……”


    “不。”朱成璧徐徐起身,唇上的笑意如水波漣澤般漾開,“哀家擔心什麽,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是哀家的心腹,哀家不會疑你。但你知道得很多,哀家不得不擔心,或許,有誰會對你不利,你要知道,紫奧城於你,是最安全的所在了。”


    梁太醫微微一震,沉聲道:“太後的憂心,微臣自是明白,微臣會隱姓埋名,於太後而言,紫奧城,就是從來沒有微臣這個人罷了。”


    朱成璧手勢一滯,茶盞裏原本波瀾不驚的碧綠色茶湯頓起漣漪,心底,到底是綿生出層層感歎,似濃霧鋪散而開,片刻隻道:“哀家明白了,哀家不強求你。哀家會安排人帶你離京,你走後,梁府失火,無人幸免。”


    竹息一震,死死按住心裏頭瞬間要湧起的念頭,刹那間便抿去了驚異的神色。


    梁太醫感激不已,再三行叩拜大禮:“多謝太後娘娘!”


    待到梁太醫離去,竹息輕輕道:“太後娘娘不覺得梁太醫突然提出致仕有些古怪?”


    “哀家聽宮人說起,前幾日,宜修召了他去章德宮。宜修的身子,她自己最是清楚,更何況她通曉醫理,故而也甚少宣召太醫。”朱成璧抿一口雪頂含翠,緩緩道,“竹息,難道你不覺得,這兩件事有所關聯嗎?”


    竹息心底一驚,忖度著道:“太後的意思是,嫻妃娘娘……莫非……”


    “哀家雖無十分的把握,但上次她在哀家麵前答得如此縝密,仿佛真的全然不在乎後位。可見,她的心思也是綿裏藏針,既然梁太醫走了,那是最好,也該讓她知道一點,想在紫奧城培養自己的勢力,不是不可以,但是,想在哀家這裏挖牆腳,絕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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