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比翼連枝何日願(2)


    竹息驚惶失措地進入太極殿的時候,朱成璧斜坐在橙金色的地磚上發愣,她的目光那樣遠,遠到幾乎融入了天際飄搖不定的雲端,遠到幾乎捉摸不到、觸之不及了。


    “太後娘娘!”竹息急急攙起朱成璧,喚道,“您到底是怎麽了?攝政王與您說了什麽?”


    “來不及了。”朱成璧機械般地搖頭,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在地磚上破碎成粒粒晶瑩,“再也來不及了。”


    頤寧宮,紫金朱雀燈下,朱成璧麵容疲倦,隻斜斜倚靠在織錦掐金的玫瑰色貴妃長榻上,一寸一寸撫摸著膝蓋上的一柄鏤金嵌珍珠玉如意。一旁的竹息低低勸道,“太後娘娘,您好歹也進點食吧,您都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身子若是受了損可怎麽辦呢?”


    朱成璧有氣無力道:“皇帝呢?”


    “去了枕霞閣。”


    “端妃性子清冷,齊正聲戰死後,又染了風寒,安柔荑性情溫順,最能安慰皇帝。”朱成璧語調虛弱,盈盈無力,一語未必,已是低低咳嗽起來。


    竹息急得直跺腳:“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惦記著旁人!太後娘娘,就算您心裏再不好過,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啊。”


    “委屈?我還能怎樣?左不過過一天是一天,等著攝政王來逼宮,賜我一條白綾,我現在一心求死,什麽都不願再想了。”


    竹息愕然,抿一抿嘴道:“太後娘娘,攝政王不會如此的。”


    “我害死的不是旁人,是他的養母,璟貴嬪當年是自願把他交到淑妃手中,而並非像昭慧太後那樣被算計。更何況,是我害得昭憲太後死後靈位不入太廟,梓宮不入皇陵,隻能葬入妃陵,後事極其清冷……”朱成璧緊緊握著手裏的蹙金撒鬆花帕子,直到指關節微微泛白,“即便,即便這些他都能原諒我……但我數番欺騙於他,他如何能忍受……”


    “太後娘娘!”竹息急急喚道,“即便今時今日,過往的事情攝政王都心知肚明,但您畢竟是他至生所愛。”


    “正因為如此,這種被所愛之人算計和欺騙的感覺才最會讓人風魔……”


    竹息怔忪片刻,低低一歎:“當年的事情,太後娘娘也是無奈。”


    朱成璧的笑意淒慘,仿佛秋起黃昏枝頭被寒風摧殘、搖搖欲落的頹敗黃葉:“時至今日,我才真正佩服昭憲太後,殺母奪子的事情,瞞得這樣滴水不露,七十餘載的富貴榮華,直到四十五年後才被哀家發覺了蛛絲馬跡。再看哀家,不過兩年多,就東窗事發。”


    “太後娘娘,並非是昭憲太後技高一籌,而是她心狠手辣,殺母奪子,做得幹淨利落,任何有所牽連之人,具是死無葬身之地。太後娘娘心軟,雖然也有決斷,但到底並未行株連殺戮之事。”竹息的歎息綿長若簷間風鈴的低迴婉轉,“昭憲太後事破,是因為濫殺無辜,激起了仇恨;太後之所以東窗事發,是因為您不願牽連太多的人,讓那有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機。”


    朱成璧微微一怔,眸中已有寒意凝聚:“那人是誰?”


    “誰是攝政王的心腹,誰就有嫌疑,自然,宮裏頭的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是說梁太醫?”朱成璧有些許的遲疑,望向竹息道,“他會背叛哀家嗎?”


    “奴婢想著,大約是不會,他若是告密,自己就難以獨善其身。”竹息忖度著道,“如今他與鄭慕寧都在攝政王手裏,攝政王之前遠在漠北,又怎會留心到這些?必是梁府之事讓人懷疑,這番順藤摸瓜、才會查得這樣清楚。”


    朱成璧點一點頭,隨手拈過案上的一枚奶油芙蓉糕,孰料甫一入口,胃裏就是一陣的翻江倒海,忙不迭地吐了出來,竹息忙奉上一盞安神茶,輕輕拍著朱宜修的背,疑惑道:“太後娘娘這是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朱成璧搖一搖頭,正兀自思索著,忽而心頭一震,轉首緊緊握住竹息的手,低低道:“去請顧太醫來,快去!”


    顧太醫靜靜診著脈,麵容沉靜,朱成璧卻明顯感覺到他搭脈的手指微微一跳,不由緊緊按住了胸口。


    “太後娘娘。”顧太醫收迴手,眸光微沉,平靜道,“您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了。”


    朱成璧大驚,右手死死抓住茶案的邊緣,一枚水蔥樣的指甲竟生生折斷:“當真麽?”


    顧太醫忙道:“微臣萬萬不敢欺瞞太後,隻是太後有孕以來,似乎心氣浮動、五內鬱結,故而胎氣十分虛弱,且今日胎象更為不安。”


    朱成璧驚疑不定:“哀家常有服用紫茄花湯,按理說,是不會有孕的。”


    顧太醫心裏有數,從容不迫道:“紫茄花湯是有避孕的功效,但並非是實打實的效用,恕微臣直言,太後娘娘自皇上即位以來,身體狀況幾是每況日下,更有紫茄花湯推波助瀾,如果不加以調養,隻怕此胎難保不說,也會讓太後鳳體受損。”


    朱成璧有些發怔,隻下意識護住小腹,須臾,目光從案上的綠鬆玉錘上劃過,直直落在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低低道:“竭盡全力,保住哀家這個孩子,哀家能否翻身,全在這個孩子身上了。”


    顧太醫拱手道:“微臣定當盡心盡力!”


    朱成璧細細打量著顧太醫恭謹的神情:“梁太醫曾跟哀家提過,你悟性甚高、可當大任,哀家便許諾你,若你能辦好這件事,院判的位置,哀家便留給你。”


    顧太醫心裏連連冷笑,隻是不敢露出分毫,再度行叩拜大禮:“微臣謝太後娘娘恩典!必定謹而慎之,不負太後娘娘所托!”


    夜幕低垂,月華似水,星光熹微,朱宜修一步一步,緩緩行走在永巷,一襲鐵鏽紅折枝梅花披風將她牢牢罩住,掩住了隆起的肚子,看起來似乎隻是宮裏頭尋常的女官,並不顯眼。朱宜修身側,剪秋亦是裝扮簡素,小心地提著琉璃宮燈,一壁扶著朱宜修,一壁引路。


    永巷盡頭,一個黑色的人影孑然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仿若一尊雕像,朱宜修微一屈膝:輕啟朱唇,“攝政王安好。”


    奕渮徐徐轉身,語調波瀾不驚:“你真的來了。”


    “攝政王許給本宮想要的,本宮就許給攝政王想得到的。”


    奕渮微微一嗤,似有幾分嘲弄的意味:“前番你我似乎還有冰火不容的時候,沒想到現在倒是站到一起了。”


    朱宜修麵不改色,盈盈一笑:“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本宮是願意與攝政王合作,但是,合作也隻是暫時的,你與我,到底並非是一條船上的人,說得好聽點,不過是為了利益一拍而合罷了。”


    奕渮點一點頭,不欲多說,明快地問道:“那人是誰?”


    朱宜修卻不急,隻淡淡一笑:“本宮先問一問攝政王,前朝的祝修儀能在封宮五年間活得好好的,是何人暗中相助?”


    “沈太醫沈一貫。”


    “沈太醫有個學生,不過並非是明著擺上台麵的師生關係,那人如今是梁太醫的學生,毒死凝脂、傳信於錢小儀、散播流言的人就是他……”朱宜修望著奕渮微微蹙起的眉峰,一字一頓道,“顧太醫顧九雷。”


    奕渮驚詫不已,追問道:“這件事情梁太醫可知情?”


    朱宜修搖一搖頭:“依本宮手裏的線索,恐怕並不知情。但是,散播流言一事,隻怕梁太醫也撇不清關係。前番本宮宣召梁太醫,側敲旁擊,的確發現一些端彌。不過本宮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太後逼死祝修儀,讓沈太醫對太後深以為恨,顧九雷是他的學生,昔年仰他所助,得以撿迴一條性命、更能進入太醫局,自然是處處為他做事。”朱宜修微微一笑,貝齒映著瑩瑩的宮燈一閃,“攝政王要知道的事情就是這樣,本宮要的呢?”


    奕渮軒一軒長眉:“太醫局受賄一事,不日將會事發,本王會按照你的意思,將你不喜之人統統撤去。隻是本王好奇,你就真的這麽意在掌控太醫局?”


    朱宜修眸光微揚:“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奕渮輕輕頷首,似有幾縷遲疑在口齒間噙著,須臾方道:“你將太醫局掌在手中,頤寧宮也好好看顧。”


    朱宜修輕輕一歎,嗬氣如蘭:“攝政王,本宮與你,雖是利拍即合、利盡即散、互不相欠,但本宮也要勸你一句,太極殿昨日發生何事,本宮並不知曉,但你與太後,本宮有所耳聞,可憐有情之人難成眷屬,若明知心裏有情、對方有意,又何必刀劍相向、風霜相逼?”


    奕渮微微一哂:“你在對本王說教?說到底,本王也長你二十二歲。”


    “情關,素來不會有明智之人,更不會因年齡增長而改變。”朱宜修緩緩轉身,緊一緊披風的係繩,徐徐道,“本宮有所領悟的事情,隻是不想看到他人苦苦掙紮,你相信本宮善心仁舉也好,懷疑本宮另有所圖也好,本宮就勸你這麽一句,旁的,本宮不會多說,攝政王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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