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3)


    盛春的太液池正是碧波如頃,波光斂灩,放眼望去,沿岸的垂柳、垂楊蓊蓊鬱鬱,舒展新葉的枝條在風中微微而動,如新描的黛眉,又似千萬碧玉絲絛。(..tw棉花糖小說網)再往遠處看,池中有蓬萊、雲夢數島,如棋盤上零星的棋子點綴。近了些,則能看到島上的樓閣亭台以及參天古木,有蟬兒一聲長過一聲的聒噪,倒也添了幾許意境,讓人越發向往那一片的清涼樹蔭。


    這一日,天氣晴朗,站在龍舟上,隻覺得碧波浩淼的太液池與天際線幾成一色,若一捧清泉在眼前靜靜流淌。


    賢妃與德妃恭謹地立在朱成璧身側,幾個小內監則離得稍遠些,舉著描了龍鳳紋的華蓋遮住日色。


    見朱成璧興致頗高,德妃笑道:“太後娘娘今日心情很不錯呢,是否是因為襄城王迴京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自然是高興的,襄城王這四年半來,幾乎都在西南邊陲征戰,如今迴京,哀家有意讓他常駐京城,更何況,皇帝與他很是要好,畢竟是親兄弟。”


    賢妃握著蹙金撒乳煙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恬靜笑道:“聽聞前幾日,皇上與襄城王去南苑校場賽馬呢!”


    “兄弟情深,其利斷金,就好比你與德妃一樣……”朱成璧的目光徐徐掠過賢妃和靜的麵容,微微含笑,“賢妃,太液池風平浪靜、景致甚好,隻是,湖麵以下,卻是暗流湧動,這與看人是一個道理,不然豈會有知人知麵不知心一說?”


    賢妃不解其意,眸光輕輕一顫,溫順道:“太後娘娘素來博通睿智,想必看人也能看得格外清楚,嬪妾萬萬不敢與太後娘娘相較。”


    朱成璧噙著一縷淡淡的笑意,隨手接過一片飛舞的柳絮:“賢妃太看輕自己了,若要哀家來說,賢妃的心思,當屬六宮第一,就如同空中的飛絮,捉摸不透。否則,又如何能掩藏地這樣好呢?”


    賢妃大驚之下,慌忙跪下:“太後娘娘!嬪妾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朱成璧的目光如冰錐一般牢牢釘在賢妃麵上,森然道:“灼雀一案,賢妃當真是一無所知?”


    賢妃連連叩首:“太後娘娘明鑒!嬪妾怎麽敢詛咒皇後娘娘!”


    德妃亦跪下,舉起右手起誓:“太後娘娘,嬪妾敢作擔保,灼雀一案,的確與賢妃無關!”


    朱成璧掃一眼德妃,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服上的反複精致的水晶流蘇,徐徐轉身,金絲織錦繡萬鳳朝凰的百褶長裙若盛放在太液池上的飽滿牡丹。


    朱成璧在竹息搬來的一張梨花木椅上坐定,接過竹語奉上的一盞密砌櫻桃,淡淡道:“別急著發誓,德妃你作為同謀兼幫兇,一樣是難逃罪責。”


    德妃張口結舌,與賢妃對視一眼,急急道:“太後娘娘!此事必定有人栽贓陷害!還望太後娘娘明鑒!”


    朱成璧拈過一枚櫻桃入口,甜膩的滋味讓她的笑容越發明豔,根本不像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婦人:“滿宮裏頭,若論誰最不喜歡皇後,除了你們,還有何人?哀家若說是嫻貴妃詛咒皇後,皇帝信麽?若說是端妃、萬昭儀、李修容,皇帝信麽?賢妃,你素來神機鬼械,怎會看不明白?”


    賢妃咬一咬牙道:“嬪妾不會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紫奧城素來是流言蜚語的集散之地,太後娘娘是明理之人,萬萬不可遭人挑撥,以免落人下懷啊!”


    竹息微微搖頭:“賢妃娘娘,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麽?”


    賢妃一怔,正要反駁,卻見一名身量纖纖的女子低眉順眼地從船艙中走出,福一福身道:“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德妃如遭雷擊,顫顫伸手向她,似是不可置信:“福芝?怎麽會是你!”


    朱成璧閑閑撥一撥耳垂的鴿血紅牡丹耳環,覆手於膝,儀態嫻靜:“福芝,你在永華宮聽到些什麽、看到些什麽,都大膽說出來,有哀家為你做主,不必害怕旁人。”


    福芝應了一聲,靜靜道:“四月初三的夜裏,賢妃娘娘來永華宮與德妃娘娘密談,照例是所有的宮人都要出殿守候的,奴婢彼時正好去為兩位娘娘奉茶,卻聽到殿後有一些動靜,以為是有人在那裏偷聽,於是悄悄過去,隻瞧見一隻跳上牆頭的貓。奴婢正要離開的時候,聽見德妃娘娘說什麽‘燒焦的麻雀’,心裏納罕,所以留神聽了一會,才知道兩位娘娘讓丞相大人與兵部尚書大人從宮外抓了不少麻雀,按照古代的法子做好了巫蠱之術,可以詛咒皇後娘娘。”


    見福芝口齒伶俐、娓娓道來,德妃氣得發怔,衝上去就要掌摑她,卻被竹息與竹語牢牢架住、動彈不得。


    朱成璧的目光厲厲一掃,唇齒間噙著森森冷意:“按住她,她若是再失了分寸,立刻丟進太液池!”


    德妃唬得雙腿發軟、花容失色,連額上珍珠花鈿也扭曲地似要破裂一般,她連聲喊道:“太後娘娘饒命!太後娘娘饒命!”


    賢妃死死鎖住牙關,看一眼朱成璧冷若冰霜的麵色,揚聲道:“福芝必定是受人指使的!”


    “福芝是德妃的陪嫁丫鬟,指使她?何人有這個能耐?”


    賢妃直截了當道:“若嬪妾說,太後娘娘您最有這個能耐,您打算如何解釋?”


    見朱成璧未置可否,賢妃早已猜了個七八分,索性撕開臉麵,明快道:“太後娘娘,您今日讓嬪妾與德妃陪同您遊太液池,就是打算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處決了嬪妾與德妃麽?您可不要忘了,嬪妾的父親是當朝丞相,德妃的父親是兵部尚書,就憑灼雀一案,您以為就可以賜我們一死?”


    “自然不單單是灼雀一案了。”朱成璧緩緩起身,迫住賢妃鎮定的眸光,一字一頓道,“還有謀害皇長子予澤、毒殺成嬪、打落萬昭儀的胎兒……”


    賢妃一驚,指尖微微顫抖,下意識道:“嬪妾是冤枉的!”


    “要想扳倒你與德妃,單靠一件事或者是兩件事,隻怕太過勉強,總得有點名目才是。細絨棉這一出,你嫁禍給萬昭儀,意欲挑起嫻貴妃與萬昭儀內鬥,結果嫻貴妃反而將計就計,栽贓給了成嬪。你們心知肚明成嬪被冤枉,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她被打入冷宮之際派人毒殺了她,如此一來,會讓萬昭儀懷疑嫻貴妃自導自演、殺人滅口,你們的目的也達成了。”


    朱成璧步步逼近,平和的語調飽浸寒意:“你們把麝香埋在長春宮下,害萬昭儀小產,再嫁禍給成嬪的宮女,意在製造‘成嬪含冤自殺’的假象,更引得嫻貴妃生出懷疑,是否予澤出事真與萬昭儀有關,而萬昭儀也會將小產一事的矛頭對準章德宮。隻可惜,你們手段雖狠辣,但嫻貴妃與萬昭儀並沒有遂了你們的心願。是否格外氣餒?”


    晴光豔好,和風煦煦,賢妃卻分明感覺到背後的冷汗涔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一步步算計別人,別人亦時時盯緊了自己。數次得手,並非是自己技高一籌,而是她人厚積薄發,意欲一招製敵。


    “賢妃,你還不伏地認罪麽?”


    賢妃的鼻翼微微張闔,被逼到無路可走,索性力抗到底,橫一橫心道:“太後娘娘,嬪妾是遭人陷害!”


    朱成璧看穿她眼中來不及掩飾的震驚與惶恐,啞然失笑:“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抵死不承認?永華宮與麟趾宮,哀家能輕而易舉將麝香、灼雀等證據放進去,說白了,哀家要你死,你也隻能死。”


    朱成璧隨手將腕上的珊瑚蜜蠟手釧扔進太液池,銜著一縷詭秘的笑意:“賢妃,你告訴哀家,如果這艘船沉了,你能不能浮起來?抑或,哀家與你,誰能夠死裏逃生?”


    賢妃敏銳地嗅出話中狠烈的殺機,幾乎不敢相信:“太後娘娘是想溺斃嬪妾?”


    朱成璧無奈地攤開雙手:“哀家實在是苦惱地緊,你賢妃不肯就範,那哀家也隻能學習先帝一朝的密貴嬪,隻不過呢,密貴嬪與八皇子都死在這裏,而放到哀家這一出,死的就隻有你與德妃了。”朱成璧眸光微轉,看向驚得麵無人色的德妃,淡淡吩咐道,“還等什麽?竹息,立刻將德妃丟進太液池!”


    竹息應了一聲,目光如劍,在德妃身上輕輕一轉,嘖嘖歎息:“德妃娘娘,真是可惜了您的花容月貌,聽聞當年密貴嬪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浮腫了,跟發酵的饅頭似的。不過呢,德妃娘娘也不必害怕,既然灼雀一案賢妃娘娘不肯承認,這出溺斃的把戲是不會損了您的清譽的,您啊,照樣可以入葬妃陵,得享哀榮,還是蠻劃算的。”


    德妃麵色慘白,死死扣住船舷,連寸許長的白淨指甲都生生折斷:“太後娘娘!您饒了嬪妾!嬪妾不敢了!嬪妾再也不敢了!”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冷冷道:“丟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賢妃目睹此情此景,早已駭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大腦裏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響。待到竹息與竹語拽住她的時候,她才迴過神來、發瘋似地嚷道:“不要!不要!太後娘娘!您要嬪妾做什麽!嬪妾就做什麽!”


    朱成璧徐徐道:“讓你背叛攝政王,你也做麽?”


    “做!做!嬪妾什麽都做!”


    朱成璧澹然一笑:“好了,把德妃拉上來吧,雖是春日裏,也夠冷的了。”


    賢妃一驚,轉眸卻見渾身濕透、半死不活的德妃被人拉上了船,原來她的腰間被綁了一根繩線,德妃歪倒在龍舟上,勉強支撐著叩首:“謝太後娘娘……”


    朱成璧靜靜道:“你們兩個能入宮,是因為攝政王的緣故,哀家不蠢,自然知道你們是他的眼線。但是,你們也得想想,如果攝政王篡位,你們算什麽?隻能是廢帝的嬪妃,還有如今的榮華富貴麽?你們為了父母族人入宮,等到族人飛黃騰達的一日,你們就徹底淪為被遺忘的墊腳石,再無任何利用價值。”


    賢妃緊緊按住胸口:“那麽,太後娘娘利用嬪妾與德妃扳倒攝政王之後,嬪妾是否也會成為您的棄子?”


    “哀家會保你安坐賢妃之位,也會保住德妃。”朱成璧抬一抬手,讓竹語奉著兩卷象牙色的綾錦到賢妃與德妃麵前,徐徐道,“這是哀家親筆書寫的承諾,蓋有朱印,即便攝政王倒台,你們二人也不會受到影響。之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賢妃緊緊握住綾錦,似乎握住了自己的前途與未來:“您相讓嬪妾怎麽做?”


    “江承宇死後,許多人已對攝政王生出不滿,如今襄城王迴京,慕容迥也即將迴京,哀家手裏至少有三十萬的兵力,足夠與攝政王相抗衡。從今以後,你們就是哀家的心腹,但是,哀家並不希望這層關係被其他人所知,明白了麽?”


    賢妃與德妃叩首而答:“嬪妾明白。”


    “竹息,扶德妃去船艙更衣,怎麽上的船,一會兒,還怎麽下去,不要讓旁人看出破綻。”


    賢妃有幾許遲疑:“那麽,灼雀一案……”


    “你放心,哀家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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