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1)


    “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微微含笑,擱下手中的紫毫毛筆,取下手臂上的纏臂金,望著麵前恭順的萬明昱道:“你起來吧。”


    萬明昱徐徐起身,噙著和煦的笑意道:“‘寧靜致遠’,娘娘的字總是很有禪機。”


    午後綿軟悠長的日光裏,朱宜修的笑意似覆上一層明澈如水的霞光,她伸手從身側的銅胎掐絲琺琅寶相花葫蘆賞瓶中掐過一朵新鮮的黃月季細細賞玩,語調卻淡若新霜,透出一抹雨後的清寒:“本宮靜一靜心,也是為著看昭儀的戲。”


    萬明昱心中了然,卻隻寧和一笑:“嬪妾常去承明宮不假,但如今承明宮防範得很厲害,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到底是周氏與嬪妾先後小產的緣故,皇上與太後娘娘對李修容的孩子格外重視。”


    “是防得太厲害,百密而無一疏?”朱宜修淡淡一笑,接過剪秋奉上的一盞雪梨銀耳蓮子湯,那升騰起的薄霧中,朱宜修的麵容越發難以捉摸,連她的語調都多了幾許的耐人尋味,“抑或,是你的憐子之心使得你根本不想出手?”


    萬明昱抬手攏一攏鬢邊的幾許碎發,眸光如仲夏之夜的夜色那般澄澈,讓人覺著舒心:“娘娘如何想嬪妾,是娘娘的事,嬪妾如何做,是嬪妾的事。”


    朱宜修笑意深深,看向萬明昱的目光染上幾許深邃的含義:“本宮隻希望,自己眼中的萬明昱從來都是一個明白人,僅此而已。”


    話音未落,卻是繪春掀了簾子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嫻貴妃娘娘,大殿下有些咳嗽……”


    朱宜修一驚,連連斥道:“才好了一些時日,怎麽又咳嗽了?”


    繪春忙道:“許是夏日裏貪涼,大殿下不依不饒,在青花大缸的冰雕一邊玩了好一陣子。乳娘怎麽勸也勸不開……”


    萬明昱聞言忙道:“趕緊去請太醫過來,下次冰雕不要放在青花大缸裏,碾碎了放到琉璃敞口瓶子裏,再用細線懸起來,不讓大殿下接近便罷了。隻是冰氣會下沉,切記,不可讓大殿下呆在冰雕下方,你可明白了?”


    待到繪春出殿,朱宜修揉著眉心落座:“澤兒身子弱,每每他不是發燒就是染風寒的,本宮心裏都格外難受。”


    萬明昱柔聲勸道:“娘娘,小孩子身子弱些也是沒法子的,隻要好好調理著就可以了。”一語未必,萬明昱卻猛地咳嗽起來,忙握著絹子掩住口鼻。


    “昭儀娘娘病了?那你可得小心不要過給了大殿下才是。”


    一把清婉的女聲驟然響起,原是禮嬪扶著桂枝的手翩然入殿,她俯身請安:“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昭儀娘娘萬福永安!”


    萬明昱眉心蹙起,瞥一眼禮嬪,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道:“禮嬪說話做事都很用心,難不成是在指謫本宮將病氣過給了大殿下,才會引得大殿下咳嗽麽?”


    禮嬪嬌然一笑:“嬪妾不敢這樣說,隻是覺得,防患於未然罷了。”她刻意咬重“防患於未然”五個字,朱宜修也有幾許遲疑。


    萬明昱咬一咬牙,福一福身道:“既然如此,那嬪妾就先告退了。”


    待到出了章德宮,采容沉靜的麵色才垮下來,低低斥道:“她以為自己是誰?不過嬪位罷了,倒給娘娘下逐客令?”


    萬明昱轉首看著鬥拱高簷的章德宮,有冷厲的笑痕覆上唇角:“本宮倒真是慶幸自己方才的咳嗽。”


    采容微微一怔,迅疾掃一眼四周,輕輕問道:“娘娘可是準備出手了?”


    萬明昱徐徐撥一撥鏨金護甲上的一粒海藍寶石:“禮嬪眼見本宮晉封,想必越發沉不住氣了,也好,本宮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尊容!采容,好生準備著,既然嫻貴妃要逼本宮對李修容出手,本宮就先把禮嬪送上絕路!”


    頤寧宮,朱成璧落下一枚黑子:“你說朱祈禎迴來了?”


    “是的,奴婢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朱大人摔壞了右腿,攝政王頗為憐憫,特意宣了太醫去診治呢!”竹息為朱成璧與順陳太妃斟好雪頂含翠,笑意清和,柔聲勸慰道,“太後娘娘放心便是,朱大人養上一陣子,應該是不會有大礙的”


    順陳太妃微微啜茗,揣摩著朱成璧波瀾不驚的神色,低低道:“聽聞朱大人是為攝政王執行任務,因為不慎而摔落懸崖的,太後娘娘也不知道是何任務麽?”


    朱成璧冷冷一哼,眸中有寒意如霧彌漫:“哀家何必關心一個連子嗣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順陳太妃望一眼竹息略顯無奈的麵色,輕輕勸道:“太後娘娘,嬪妾想著,朱大人可能是怕嘉安郡君吃心。畢竟府裏頭,隻有嘉安郡君與昌安郡君兩位夫人,如今昌安郡君有孕,若是淩駕於嘉安郡君之上,隻怕相爭得厲害了,於養胎可是萬萬的不利啊。”


    朱成璧未置可否,隻兀自握著一枚黑子沉吟:“若真是這樣,私下裏與哀家商量著便也罷了,他又何必鬧出這樣大的風波來?是讓滿城裏的人都議論哀家厚此薄彼、尊卑不分?還是他根本就在嘲笑哀家的庶出身份,即便做了太後,也是從嬪妃的位分上熬上去的呢?”


    順陳太妃忙道:“太後娘娘乃是人中龍鳳,是大周的國母,朱大人怎敢如此?竹息,你說是不是?”


    竹息抿一抿唇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奴婢不敢妄自議論。”


    朱成璧緩緩揉一揉眉心:“罷了,不說這件事了,隻要木棉能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哀家會加封她為正四品縣夫人,我看朱祈禎是否還有能耐跟哀家抗到底。”朱成璧覷一眼順陳太妃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你一向很關心陳正則,哀家很好奇,陳正則處事謹慎的性子自是學的你的,怎的當初江承宇賣官鬻爵一案卻是他先告發?”


    順陳太妃嗅出話中的試探之意,不敢遲疑,忙道:“嬪妾並不知情,當初嬪妾在寧壽宮得知,他竟然在朝堂之上率先告發江承宇,萬分擔憂後怕,隻怕攝政王會容不下他。”


    朱成璧閑閑撥一撥耳垂上的鴿血紅牡丹耳環:“他是你的侄子,攝政王不會動他,隻是……”朱成璧頗為玩味地看了順陳太妃一眼,揚唇淺笑,“那陳正則果真是有膽有識,隻怕不會輸給朱祈禎了……”


    待迴了寧壽宮,芷蘭見順陳太妃麵色不豫,忙勸道:“太妃娘娘不若宣了陳正則陳大人進宮來?”


    “不行。自從暢音閣一事後,陳正則很少入宮,就是為了撇清嫌疑。更何況,江承宇一案,太後懷疑哀家從中謀利,才會指使陳正則出麵彈劾。”


    芷蘭奇道:“太妃娘娘方才不是解釋過了麽?”


    “或許有用,或許未必有用。太後方才說陳正則有膽有識,到底是提防,還是想用來針對攝政王的咄咄逼人?”順陳太妃搖一搖頭,“很多事情,越描反而越黑。哀家隻希望,眼下這樣的多事之秋,陳正則萬萬不能貿然出手,沉得住心的人,方才能成大器。”


    永巷,禮嬪正與桂枝說笑,卻見采容提著一隻鏤花填漆食盒迎麵而來,倏然收起麵上的笑意,冷冷道:“這大熱天兒的,采容是往哪兒去啊?”


    采容恭敬請安道:“禮嬪小主萬安!昭儀娘娘聽聞,這幾日修容娘娘胃口不好,故而特意吩咐小廚房做了一些消暑的糕點,讓奴婢送去承明宮。”


    禮嬪取了絹子掩唇一笑:“難為昭儀娘娘了,自己身子不好,倒有空關心修容娘娘。”


    采容和靜笑道:“承蒙小主關心,昭儀娘娘正是因為有些咳嗽,害怕將病氣帶到承明宮去,所以才讓奴婢過去一趟的。”


    禮嬪眸光微轉,語氣裏卻驟然透出幾許嚴肅的意味:“話雖如此,但采容你是昭儀娘娘的近身侍婢,你去了承明宮,若把昭儀娘娘的病氣帶去了,可如何是好呢?”


    采容一怔,下意識道:“應該不會如此……”


    “皇嗣不能輕率,想必采容你應該明白。”禮嬪看一眼桂枝,徐徐道,“既然你不方便去承明宮,那讓桂枝去一趟也是好的,省得承明宮的人知道了昭儀娘娘病了、看到采容你避之不及,又不敢隨意丟掉昭儀娘娘的一番好意。”


    采容聞言,分辨道:“糕點是昭儀娘娘吩咐奴婢親自送去的,娘娘並不想假以人手,還望小主明白。”


    禮嬪嗤的一笑,唇角漫出一縷譏諷的意味:“采容,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你可明白當作何解釋?”


    采容的麵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到底礙著身份不能發作,隻能越發恭順謙卑:“還請小主體諒我們做奴婢的難處……”


    禮嬪牢牢迫住采容不卑不亢的麵色,正要舉步上前,卻猛地崴了腳,一時間沒能站穩,摔在地上,額上瞬間疼出一層冷汗。


    桂枝唬了一跳,忙要去扶禮嬪起來,奈何禮嬪根本使不上力氣,隻“嘶嘶”地倒抽冷氣,歪倒在桂枝懷裏。


    采容心裏暗暗發笑,卻也不得不凝肅了麵色問道:“小主這是怎麽了?”


    桂枝迴頭斥道:“還不趕緊去請太醫過來!杵在那裏做什麽?”


    見采容看著手中的食盒,有些麵露難色,桂枝急道:“你先放著吧,難不成我們小主還能動手腳不成?若是你耽誤了我們小主,嫻貴妃娘娘怪罪下來,你擔當得起嗎?”


    采容聞言,隻能放下手裏的食盒,匆匆往太醫局去了。


    和煦堂,萬明昱握著一串瑪瑙佛珠正闔目凝思,聞得采容進殿,低低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采容將手中的鏤花填漆食盒放到茶案上,輕輕一笑:“娘娘放心,采蕪最是細致,她一早便提著一模一樣的食盒等在承明宮外,禮嬪不會知道奴婢與她已經把手中的食盒調換了。”


    萬明昱淡然仰首,看著麵前的觀音像:“如果不能順利換掉,那個食盒進了承明宮,本宮也隻有長跪不起的份兒了。”


    采容打開食盒,用銀箸夾起一塊翡翠綠豆糕輕輕一嗅:“娘娘,是夾竹桃的花粉,禮嬪果然是存了心要嫁禍給娘娘。”


    萬明昱徐徐起身,抬手正一正發鬢的點翠雙喜紋並蒂木芙蓉步搖,那垂下的細銀鏈子一點一點打在耳後,有微微的清涼彌散開,仿佛是化開了一灘冰水,漾開了涼氣,讓人愈發冷靜:“夾竹桃的花粉有毒,孕婦是萬萬沾染不得的,禮嬪拿夾竹桃的花粉放在食盒裏,若李修容小產了,自然本宮的嫌疑最大。那麽,以禮嬪的性子,一旦承明宮亂起來,她會怎麽做?”


    采容靜靜道:“太後娘娘倚賴娘娘、信任娘娘,所以禮嬪心知肚明,要想扳倒娘娘,必須先過了太後娘娘這一關。而要讓太後娘娘無法包庇娘娘,最好的作法就是在晨昏定省的時候揭發娘娘犯下的罪過,眾目睽睽之下,隻要拿捏得當,娘娘就無法翻身了。”


    一抹冰涼的笑意覆上萬明昱清雅的容顏,她伸出帶著嵌金絲發晶護甲的小手指,微微挑起翡翠綠豆糕上那毫不起眼的白色粉末:“是了,禮嬪好容易逮到機會能陷害本宮,當然不會輕易放手。如果禮嬪言之鑿鑿是本宮謀害皇子,結果承明宮卻是一場虛驚,她又如何自圓其說?更何況,和煦堂食盒裏的夾竹桃花粉她又如何解釋?”


    采容銜著一縷輕鬆明快的笑意:“娘娘告訴修容娘娘,禮嬪一直意欲謀害其子,修容娘娘才會與娘娘約定,設下此局引禮嬪上鉤。這一迴,禮嬪是萬萬跑不掉了。”


    萬明昱好整以暇地整一整衣服上的粉晶流蘇,抬眸望向長窗外的天際,一抹流霞如寶石絢爛的光華旖旎鋪開,仿佛是紫奧城中青春韶華的女子那明媚嬌豔的容顏,隻是,再嬌媚,終究也會有紅顏老去的一日。然而,最最可憐、可悲的卻是,容顏尚未老去,君恩,卻已經如流水一般、去而不複還了。


    萬明昱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備下步輦,該去頤寧宮看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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