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1)


    乾元五年六月初九。


    暴雨傾瀉而下,如無數的鞭聲嘩嘩錘擊著大地,連通明殿頂的簷頭鐵馬,都發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


    我靜靜跪在通明殿內,闔著目,掌心中的金星小葉紫檀佛珠緩緩撚動,如我流水一般的四十一年時光傾瀉於掌中。自從乾元三年的除夕以來,這已是我每一日必修的功課。


    竹息的腳步聲錯亂不穩,她急急到我身邊,語調從惶惑中透出一抹冰沉沉的哀涼:“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快不行了!”


    心裏一顫。


    “皇後不是難產麽?那麽孩子呢?”


    竹息靜默不語,我驟然睜開眼睛,即便在佛法裏浸淫許久,我依舊保持著一國太後最淩厲的眼神與最端肅的麵色,我厲聲相問:“哀家問你,孩子呢!”


    “那個孩子……”竹息打了一個寒噤,仿佛看到了極可怕的物事,“生下來就沒了氣息。”


    “叮”的一聲,掌中的佛珠被我生生扯斷,一顆圓潤的珠子落在明鏡一般的地麵上,跳躍著而去。


    心底,不知是辛酸,還是愴然,一並湧上的交錯複雜的情感幾乎收不住,我微微搖頭,仰首望向麵前的佛祖,緊緊閉上眼睛。


    半年多前,同樣是這樣的暴雨之夜,我從噩夢中驚醒,隻覺得背後冷汗涔涔,我夢見媛妃七竅流血地站在我麵前,聲若夜梟的淒厲哀號:“若有來生,願汝為鼠,吾為貓兒,生生扼汝喉!”


    她的背後,是數不盡的亡靈,有著黑沉沉的影子,張牙舞爪,似要將我撕碎。


    我知道,我害過太多的人,如今,他們都要來討我的性命。


    正在我緊緊按著胸口,急促喘息之時,卻是竹息急急奔進內殿,麵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與淒然:“太後娘娘!大殿下……沒了!”


    皇帝即位以來,連連折損數位未出生的胎兒,先是周玉屏,再是萬明昱,後是李婉墨。而予澤的離去,幾乎要讓我肝腸寸斷,這個孩子格外乖巧,每每看到我,總會甜糯地喚我“皇祖母”,也隻有看到他純真無邪的笑臉,我日複一日沉浸在濃濃傷悲中的心才能真正舒緩片刻。


    予澤,他還不過三歲,就被索去了性命。


    難道真的是上天格外厭棄於我,要奪去我唯一的皇孫麽?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予澤離去的那一日,皇後朱柔則竟被診出懷有身孕。朱柔則入宮三年,此番有孕,恰到好處地衝散了玄淩對於獨子夭折的苦痛。.tw


    竹息告訴我:“嫻貴妃抱著沒了氣息的大殿下,在暴雨中往通明殿而去,卻在途中暈厥,她醒來的時候,皇上欣喜若狂地告訴她‘宜修,你別傷心。老天爺知道你沒了孩子,可是宛宛有了身孕,她的孩子,也會是你的孩子’。”


    聽完這一句,我感到骨縫裏似被猛地塞入一把細碎尖銳的冰粒,冒著森森寒意,似要凝滯住全身的血液、更要扼住我的喉嚨。


    淩兒啊!朱宜修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即便再如何愛著朱柔則,又怎能說出這番冰冷無情的話來?


    朱柔則入宮後,我曾數次有意無意暗示朱宜修,如果朱柔則生不出孩子,予澤就會是毫無疑義的大周皇太子。


    我原本的設想是,掌控了太醫局的朱宜修可以有千萬種辦法,防著朱柔則懷孕,就像我防著賢妃與德妃懷孕一樣。


    然而,我與朱宜修都萬萬不會想到,予澤會早夭,朱柔則會有孕,就像我防範得再厲害,也根本料不到,賢妃依舊能有身孕一樣,更可怕的,這兩件事竟會這般的巧合,仿佛是在宣示,朱柔則的孩子克死了朱宜修的孩子。


    上一迴,朱柔則奪去了朱宜修的後位。


    這一次,朱柔則奪去了予澤的太子之位。


    如果是我,也萬萬忍受不住。


    然而,讓我大感意外且無比動容的是,朱宜修失子後,無微不至地在朱柔則床前侍奉,每一道膳食、每一碗湯藥必親自嚐驗,玄淩不放心太醫局,朱宜修就幫著一同看方子,一同斟酌用藥。若非我心知肚明李修容的孩子是如何沒有的,隻怕我也要為這姐妹情深而感動萬分。


    竹息每每探望完朱柔則迴到通明殿,總是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我麵容沉靜,緩緩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竹息,你告訴我,嫻貴妃的苦,占了幾樣?”


    竹息凝眸深思,眉宇間的傷悲卻未曾掩去半分:“太後娘娘,簡雲然得了時疫,乃為大不祥,已被驅逐出宮,扣押在朝月胡同,閔瓊蘿坐到了尚宮之位,更全權負責皇後娘娘的膳食。(..tw棉花糖小說網)”


    “你的意思是,閔瓊蘿與嫻貴妃狼狽為奸,會對皇後不利?”我的語調波瀾不驚,如清潤的風拂過窗外綠蠟一般的芭蕉葉,“之前,賢妃冒犯皇後,皇後孕中多思易躁,一怒之下,罰賢妃跪了兩個時辰,賢妃的孩子就沒了。雖說連賢妃自己都不知道有了身孕,皇後更是無辜。但是,賢妃寵愛平平,好容易能懷上孩子,焉能不恨?聽聞她與德妃常常在鳳儀宮語出不遜,驚擾皇後不得安胎。再加上,麟趾宮與永華宮埋著什麽?有的賬,怎麽也不會算到嫻貴妃頭上。”


    竹息待要再說,我已冷冷打斷:“竹息,你幾次三番為皇後說情,哀家真是好奇,但是,哀家實在不想再聽你說話,也決不允許你踏進這趟渾水。”


    思緒在那一瞬間被狠狠抽迴,我扶著竹息的手緩緩站起,眸光漫過殿外的暴雨幾成覆雨之勢,嘩嘩如柱,指尖微微顫著,終究,又是自己造下的孽,為了自己的孩子,默許朱宜修毒殺了朱柔則的孩子。


    朱宜修想必是恨毒了朱柔則,這一出手,便是一屍兩命。


    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的孩子沒了,便是表麵上看來賢淑良善的朱柔則做的,一報還一報,她該當如此。


    隻是,踏入昭陽殿的那一刻,我原本硬如磐石的心驟然軟了下去。


    朱柔則,即便是臨死時分的氣息奄奄,都那樣美,如一脈纖細的百合,散發出臨近枯萎的氣息。她虛弱地伏倒在悲痛的玄淩的懷裏,烏黑如雲的長發披散著,鬢邊的幾抹蘸著黏膩的汗水貼在臉上,襯出她氣血散盡後雪白的麵龐。


    朱宜修哀泣著跪在床頭,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勸說:“姐姐,你別傷心,小皇子命薄,一生下來就去了。可是,皇上還在,你們還會有孩子的。”


    朱柔則身子微微一顫,她驀地看向我,眸光從哀傷裏透出一絲渴望,她掙紮著握住玄淩的手:“讓我,再與母後說兩句話。”


    玄淩轉眸看我,靜靜點一點頭。


    偌大的昭陽殿,唯有我與朱柔則相對,她虛弱地幾乎不能出聲,眸光卻在我沉靜的麵上凝住不動:“母後……我想問您……為什麽,為什麽您這樣不喜歡我……”


    我冷冷看向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後,你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子,居然來問我為什麽不喜歡你,豈非貽笑大方?”


    朱柔則微微起伏的胸口刹那間停住,她不可思議地看向我,目光裏充盈了震驚:“母後,您說什麽?”


    我微微疑惑,唇角卻浮起一絲鄙夷:“你心知肚明鳳儀宮裏的白茅根,如若不然,你怎會使用添加了牛膝的九勻千步香?它們相合,功效足以與麝香相當!”


    朱柔則且驚且疑的神色不曾抿去半分,她怔怔地看住我,仿佛毫不認識一般,須臾,她愴然一笑,那笑容裏飽浸了如滴血斷筋的哀慟:“九勻千步香是金司藥的好意。”


    禦膳房的金司藥,尚宮局的閔瓊蘿,章德宮的朱宜修。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徹亮如電光。


    我知道閔瓊蘿是朱宜修的人,但我忘記了,閔瓊蘿尚為禦膳房尚食的時候,金司藥便是她的手下,這一條極為隱秘的關係,曾經的我幾乎沒有深究,如今一串,終究是了然。


    朱宜修,她必是從修繕鳳儀宮開始,就一步一步在算計朱柔則。


    即便我沒有提醒過她,她也絕不會讓朱柔則誕下皇嗣。


    孰知,我的身孕,使得她按部就班的計劃被打破。


    我忘記了,同樣對玄淩有著深沉的愛、為了他能夠狠下心來毒殺我腹中子的,除了朱柔則,還有朱宜修。


    這便能夠解釋,為什麽那段時間,京城裏盛傳玄淩與朱柔則的恩愛、相敬如賓。因為,隻要讓我深信不疑,朱柔則是如何將玄淩視為此生最珍視的人,我所有懷疑的矛頭,都會對準鳳儀宮。


    心中的思緒千迴百轉,我緊緊注視著朱柔則,她的素白寢衣上浸透了猩紅的血,如鮮妍到極致的牡丹,濃重的血腥氣在昔日裏暖洋如三春的昭陽殿中橫衝直撞,不僅宣告了她腹中孩子的死亡,更預示了她不可逆轉的生命。


    我惶然想起,在我成為太後之後,第一次迴府省親,朱柔則便是著一身楊妃色的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軟銀輕羅百合裙上繡著大朵大朵如飛雪一般的曇花。


    曇花一現,預示了朱柔則短暫卻美好的生命。


    竹息說得不錯,我不喜歡朱柔則、更痛恨她的到來而造成我與淩兒之間永不可彌合的隔閡,這樣先入為主的印象使得自己情願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同為庶出的朱宜修。


    我的固執與偏見,最終害死了這樣一朵水中百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鳳儀宮,賢妃與德妃正跪在滂沱大雨中懺悔,瓢潑的雨水打得她們沉重地勾下腦袋,慘白的麵容幾如孤魂野鬼。


    我靜靜地站著,腦海中浮現出方才的畫麵:朱柔則伏在玄淩膝上,氣息奄奄:“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朱宜修微微一顫,抬頭望向朱柔則。


    而朱柔則,已經說不出話來,她的嘴唇微微張合著,眼睛直直地勾著朱宜修百感交集的麵容,那一刻,我驟然讀出了她無聲的喃喃,她說的是“對不住”。


    隨著朱柔則秋水般澄澈的眼睛逐漸失去光彩,慟哭聲激烈地響起,跪在朱宜修身後的閔瓊蘿迸發出哭天搶地的哀嚎:“皇後娘娘薨……”


    朱柔則,她一定是明白的。她在生命走到終點的那一刻,明白了朱宜修對她深沉似海的恨意,她全部都懂得了,卻又全部都來不及了,她唯有真誠而又執拗地告訴玄淩:善待朱宜修。


    我在最後一刻,相信並且接受了朱柔則全部的單純與善良。


    雨,越來越大,我在朦朧迷蒙如重重絞紗帷帳的雨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朱成瑿。


    她在臨死之前,用盡了全部的氣力跪倒在我麵前:“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迴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舍了正聲!”


    她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裏的人了,隻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隻求您原諒我!”


    姐妹之間的情意,是彼此剖心的真誠相交,但是,哪怕是毫不起眼如湖麵微瀾一般的嫌隙,若未能來得及開解,一旦釀成了刻骨如洶湧潮水抵死衝上岸灘的恨意,便會造成一生都無法挽迴的沉痛。


    我的淚珠,無可遏製地落下,灼燒著我的皮膚。


    自從奕渮走後,我再也沒有這樣恣意地為旁人流過淚。


    “竹息,告訴我,為什麽你再三幫助皇後說話?”


    竹息撐著一把疏落水墨寫意的油紙傘,低低道:“每每蕭竹筠的忌日,皇後娘娘都吩咐了通明殿給他進一束香,除了太後娘娘,再也沒有旁人這樣把奴婢放在心上。”


    “你不懷疑皇後隻是在作秀?”


    “不會,皇後娘娘從來都是暗地裏吩咐,從不讓奴婢知曉,若非是那一迴偶然撞見,奴婢也根本想不到。太後娘娘啊,皇後娘娘連奴婢這樣微末的事情都記掛著,您還覺得她是害您小產的人嗎?”


    我驟然轉身,向昭陽殿穩穩跪下,心裏的痛悔似要撕裂每一寸肌膚。


    阿柔,是我對不住你。


    淚水潸然中,卻是剪秋穩健地步入昭陽殿,她步履急迫,根本不曾注意到跪在雨中的我。


    我刹那間洞穿了她眸中的陰冷與快意,頹然歎息。


    厭勝之術,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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