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迎來了解放嗎?


    沒有。


    家裏請了阿姨,但是他的妻子依舊被他的母親和妹妹奴役驅使。


    不過唯一好轉的,大概是她終於有了些許的時間陪著他。


    他的心情好轉了些,她捧著一本唐詩選集,坐在他身側,兩人一起翻看著,他看著那些熟悉的字眼,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時代。


    那個時候……他純粹又靜默地看著她,少年的喜歡好像終於迎來了結局,但是他卻沒有能力保護她了。


    “我對這首詩……印象深刻。”


    一直都是她在說,在翻到《行路難》的時候,他突然艱澀著嗓子開口,他的手指劃過了那些詩句: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他讀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接下來那兩句意氣風發的詩,他無論如何,也念不出口了。


    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昔日天縱英才、驚豔了時光的少年,如今隻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等候著死亡到來的男人,周身死氣沉沉,如何有能力再說長風破浪會有時?


    眼淚突然盈滿了眼眶,許爍低垂著頭,身邊的妻子對他突如其來的情緒渾然不覺,她自然地順著他的話接著道: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在念完之後,她看到他臉色陰鬱,帶著小心翼翼地道:


    “其實我聯係了在美國的李念師兄,他現在正在研究這個領域,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並不是一點站起來的希望都沒有,而且他今年會迴來,阿爍,我們——”


    “你現在也嫌棄我這個殘疾人?”


    一把把她的手甩開了,許爍的神色難看得厲害,他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她:


    “我知道,你現在也想一腳把我踢開是不是?”


    “阿爍,我沒有,我隻是覺得如果有希望……”


    “什麽希望?”


    不由得冷笑一聲,許爍拚命地捶著自己沒有知覺的雙腿,他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痛苦:


    “那輛車從我的腿上碾了過去,你明白嗎?那根本就不是一起尋常的車禍!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


    被他的抗拒和痛苦震驚了,她一邊哭一邊用力地抱住了他,她寬慰著他:


    “好了……都好了,都過去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我隻是希望你能振作起來,你不是說最喜歡《行路難》嗎?……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後麵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他們兩個在房間裏擁作一團彼此取暖,這一幕卻被前來找許爍商量事情的蔣春梅看在眼裏,她毫不客氣地一腳踢開了門,抓著伏在許爍懷裏的女子的頭發,罵得毫不客氣:


    “真是個不要臉的!我兒子現在都成了什麽樣了你還纏著他?你是想生個兒子母憑子貴?不要臉的東西!我們許家怎麽就招了你這麽個禍害?”


    她被母親抓著頭發疼得連連後退,許爍伸出手想阻止卻不得,他隻能壓抑著被母親一而再再而三揭傷疤的怒氣,“你放開她!”


    “阿爍,你還年輕,不要被這個女人迷惑了心智!”


    在兒子的眼神中,蔣春梅最後還是鬆開了手,隻是臉色依舊不好看:


    “大白天你們兩個不在客廳裏坐著,躲在房間裏幹什麽?要我說,就是這個女人勾引的你!阿爍,不是媽媽說你,你現在的身體狀態最重要的就是靜養,而不是做這些糊塗事!”


    “你誤會了。剛才隻是因為我看書情緒激動了些,晚安過來安慰我而已。”


    簡直要被母親的話氣暈過去,許爍忍著這種被人羞辱的感覺,他看著自己蠻不講理的母親,“再說了,我和晚安都已經結婚了,有我們自己的生活不是很正常嗎?”


    他的眼神太過犀利,蔣春梅愣了愣,倒也不好再多怪慕晚安什麽了,她瞪了正慢慢地站起身來的慕晚安一眼,然後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


    “阿爍,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自從自己的腿沒了行動能力之後,許爍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母親用這樣商量的口吻說話了。


    房間裏隻有他們母子兩人,蔣春梅在臥室內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討好地笑了笑,這才開口:


    “你應該是知道,對於你和慕晚安的婚事,我一直都是不滿意的。我們許家雖然不是什麽豪門世家,但是也算是本市有頭有臉的。”


    “所以?”


    不知道為什麽,許爍似乎已經知道了母親的目的,他淡漠又滿是嘲諷之意地看著局促不安又滿眼欲望的中年女人。


    “現在呢,你的身體狀況也在一天天的好轉。我覺得,你不能再跟慕晚安在一起了,現在不少人都在看我們許家的笑話。”


    “然後?”


    不由得笑了笑,許爍早就把母親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看來我這個殘廢兒子中午又有了一點用處。”


    “阿爍!”


    聲音驟然嚴厲了不少,蔣春梅見到許爍似笑非笑的神情,下一秒的氣勢卻又突然委頓下來,她歎了口氣:


    “其實你心裏應該也明白,我們許家也不算是什麽特別顯貴的人家。你現在……你的下半輩子算是沒了指望,但是總得給你的妹妹鋪鋪路,當然,這樁婚事如果能成,你的下半輩子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在我們這裏都能橫著走了。媽媽這樣做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整個許家。”


    看著她真情實意地說著,許爍突然想起了自己發現的父親出軌的秘密,他隻覺得麵前這個女人真是無比的可悲,連自己丈夫的心都不能攥在自己手裏:


    “是哪家的女人眼神這麽差?竟然還想嫁給一個殘廢?我怎麽覺得你說的這樁婚事這麽不靠譜?”


    “你放心,媽媽不會害你。”


    以為他有所鬆動,蔣春梅的臉上浮起了喜色,她笑著道:


    “你應該也聽說過的,王家的那位小姐,王思怡。王家在我們市可是大名鼎鼎,要是我們許家能夠和王家結親,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王家?王思怡?”


    聽到這幾個詞,許爍隻覺得胸口湧起了一種生理性的厭惡感,他看著此刻顯得無比陌生的母親:


    “讓兒子嫁給致殘他的罪魁禍首,還是用這麽自豪、迫不及待的語氣,你真的是我的親生母親嗎?”


    ……


    “我跟他說了,他很排斥,隻差沒指著鼻子罵我了,那我能怎麽辦?”


    書房門口永遠是偷聽的最佳場合,蔣春梅尖銳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自己的兒子你難道不了解?他那麽喜歡慕晚安,怎麽可能另娶她人?再說了,王思怡把他弄成了這樣,你覺得他會接受嗎?”


    “不行,這事必須應下來。要是我們敢拒絕王家,王棟隻要動一動手指,我們許家所有的生意都得停。”


    父親的語氣裏滿是惆悵,說完這些,他又極其不耐煩地罵道:


    “要不是你非要跟那些貴太太湊近乎,王思怡又怎麽會想起我們兒子這迴事?女人就是壞事!”


    “兒子沒指望了,我自然要替女兒做打算!”


    丈夫越是指責她就越來勁,蔣春梅控訴著丈夫的行徑:


    “你從來都不管這些,哪裏知道我的心酸?你以為我願意把我的兒子送去給王家?但是阿爍已經是一個廢人了!我還能怎麽辦?!”


    ……


    後麵的那些籌劃,他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他推動輪椅,離開了書房,一個人在落地窗前看了很久。


    他的妻子這幾天身體不太好,這個時候去醫院檢查身體了,他想著平日裏母親和許菲菲對她的貶低折辱,想著從前那個雖然自卑但是活得開心灑脫的少女,想著自己曾經的愛而不得,想著現在的互相折磨。


    “阿爍,我迴來啦。”


    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疲憊之色,她卻依舊對著她笑著,許爍心痛難忍,但還是溫聲問道:


    “怎麽樣?檢查結果出來沒有?”


    “還沒,醫生說讓我下個星期去取結果。”


    麵色有些蒼白,她換了鞋子,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如同以往一樣,滿是依戀地依偎在他身側:


    “應該隻是最近沒有休息好,你不要擔心我。”


    “……晚安,你說過,隻要我們能夠在一起就好了。這句話是真的嗎?你會永遠陪著我嗎?”


    看著眼前懵然不知的女子,許爍心中如同被針紮了一般,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滿是憐惜:


    “如果有一天,我拋棄了你……”


    “你怎麽會拋棄我呢?就算你拋棄了我,我也會一直跟著你的。除非有一天……你真的不要我了。”


    說到這裏,她的神色有些悲傷,她低下了頭掩飾自己的情緒:


    “阿爍,李念學長這幾天會迴國,你答應我,我們一起去看醫生,好不好?”


    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能平和地在一起聊天了,許爍淡淡一笑,應了一聲好。


    她的臉上露出了欣喜,他的思緒卻在不停地飛遠。


    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沒有長風破浪,亦沒有直掛雲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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