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醫館內又呆了半個月時間。


    雪懷身體底子差了點, 從小愛生病,好在十歲後跟著在深花台習武,起初磕著碰著了還喊疼,後麵連藥都懶得擦了。這次三道大雷算的上是他病得最嚴重的一次, 故而養得久了些。


    身體上的病痛是一方麵,心思上的憊懶又是另一方麵。


    柳氏與雪何死了, 重來一世的心頭大患已經除去, 他就放任自己閑了一段時間。雪懷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能把他爹害得腦子都不清醒了,前世的一切根源必然在他們身上。


    而他自己的死, 雖然他也推測是柳氏在軍中安插人手, 暗算他。但這一世畢竟還沒走到那個時候, 柳氏認罪時,也不可能再提起這方麵相關的事情了。


    這邊的事情解決完了, 他也打算等一段時間雪宗冷靜之後, 迴去跟雪宗好好談一談。他們兩邊都需要冷靜一下。


    說是逃家, 其實也是一時的意氣之舉。他不是幼稚的孩童了,一有不和便背著包裹離家出走, 氣歸氣, 是人就有脾氣,他這件事做得衝動、極端,事先也確實沒有通知雪宗。換了任何一個人發覺禍起蕭牆,還是以死人的方式先他一步解決了,恐怕一時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知道自己大可上報天宮, 請仙界提刑司做主,為柳氏二人定罪,但這又怎麽能比得上手刃愁人的快意呢?


    那個家讓他失望。但裏麵還有個人是他的父親,是他母親愛過的人,生養他這麽多年,毫無底線地寵愛著他,把他養成了冬洲第一無法無天的小少爺。


    不過氣還是要賭的,雪懷是個很會賭氣的人。自逃家之後,他便隻字不提深花台的事情,等到氣得差不多的時候,他的身體也差不多好透了。


    心頭無患,風光正好,他這就這樣一日日地貪懶了下去。


    雪懷和雲錯所在的這個地方是九仙洲中地域最寬廣的一個洲——風洲。也是雲錯的父親、仙洲之主的所在地。這裏繁華、莊嚴、人流如織,錯綜複雜,雲錯看中這裏的醫館是最好的,同時也是在安排他自己的事情,方便他做事。


    雲錯是少仙主,但雪懷記得,他從十一歲起便拒絕來自親生父親的任何善意。雲錯的母親臨終前要求將自己的焚為灰燼,用盒子裝起來送給雲璋,但雲錯並未遵從她的遺願,隻是將她的骨灰灑在了忘川之中。


    他也沒有為他的母親種一朵彼岸花,因為他知道,如果他母親有花,那朵花定然也是半紅半白的。執念太深的人莫過於此。


    十一歲起,雲錯便學了變化術,將自己變幻成大人的模樣,四處往來牽線、發展自己的勢力。他動用母親留給他的一切財富和資源,幾乎是在仙界中硬闖出了一條路。


    雪懷也是這次生病時無聊,見識了雲錯辦事的場麵,這才摸清了他這位小道侶的底細。


    雲錯手裏把控著三個仙洲以上的命脈,從仙家最寶貴的法器、靈石等資源到深花台一樣的軍火生意,無一不涉獵。


    這個人在外是穩重、強硬的。即便這個人單槍匹馬地站在那裏,別人也能透過他冷靜、彌漫著野望的雙眸中認定:此人必大有作為。


    雪懷有時候記憶太空,難以將眼前這個叱吒風雲的人和每晚衝自己撒嬌的青年聯係在一起,不過想到上輩子,他也就釋然了。


    上輩子,他也是被雲錯吸引追隨的那批人的其中一個。除去情愛,雲錯在自己所想所得上付出的行動力可以用癲狂來形容。他不通世故、不夠圓滑,但他有足夠的底氣,因為他的修為已經到了魔道十六重,仙家因果不沾。


    這種模式下誕生的背後力量,足夠強大、有威懾力,甚而能夠橫掃六界九洲,與天庭和整個仙界抗衡。但它的效用很短,單憑暴力,雲錯一人靠修為碾壓的方式聚集起來的人,人心不穩是其一,雲錯自己會成為無數人中的眼中釘,這是其二。


    雲錯倒了,他身後的整個體係便會如同受驚的鳥獸散去,並且再也無法聚攏。他們是個華麗的空殼,管理混亂,無有軍心和民心,不滿的聲音隻會越來越多。


    雪懷上輩子花了一輩子時間,作為雲錯的左護法,想要盡力幫他權衡這些事情。隻可惜雲錯自己不配合,他們的意見往往是相左的。


    這天,雲錯出門了一趟,帶迴來幾個人在隔壁家密探。


    他們沒有避讓雪懷,隻是考慮到雪懷在休息的緣故,聲音放輕,選了隔間議事。


    雪懷彼時其實沒有睡著,聽了個大概,得知雲錯好似有意放手一批軍務,解散名下的軍隊。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說話:“少仙主,不可啊!你現在放棄,要我們怎麽辦?籌謀了五六年,現在您一句‘不想打仗了’就放棄了?您上次也是,招唿都不打一聲便去了慕容山門閉關修行,您至少告訴我們一聲啊!”


    雲錯道:“現在我告訴你們了。”


    幾個人言辭激烈地吵吵嚷嚷了半天,沒有出結果,雲錯便道改日再議。


    另外幾人出門了,空氣中那股子焦灼意味好似還未散去。


    雪懷的房門被拉開,雲錯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給他端來一杯熱乎乎的九色鹿奶。


    雪懷從床上爬起來。


    雲錯在他身邊坐下,有點意外:“我們吵醒你了?”


    雪懷搖搖頭:“本來就沒睡著。”他接過來喝了幾口,覺得有點膩,想了會後才問他:“你真的不想當仙主了?”


    雲錯看著他,認真點頭:“不想了。雪懷,你想我以後幹什麽?”


    雪懷“唔”了一聲,道:“你的決定我不幹涉,你自己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不過這些大事……我還是想給你建議一下,你不能甩手太快了,五六年的準備,你突然放手,牽涉那麽多人的利益,於情於理不合,容易招惹仇家,對你自己的聲譽也有損。”


    雲錯認真聽著。


    雪懷又道:“後續怎麽安頓,不如轉手罷。生意與資源、仙礦之類的可以轉手,不過我覺得留著也可以,躺著收錢就好啦。至於軍隊和兵士方麵,不如問問那些個賣法器和兵器的軍火商,像我們深花台這種的,或許會有人需要府兵,尋常仙界世家也少不了有人想養兵,一支軍隊,絕對少不了人想接手。不過求穩妥的話,我建議直接與天庭談判,如今天界不能打,魔界也蠢蠢欲動,就算做為他們豢養天兵,我們從中收取錢財,他們也應當沒有太多理由拒絕。”


    雪懷還記的當年那場仙魔大戰。他以為是那次戰役中魔息入侵,才害他沒了娘親。


    事實上他記事的時候,那場戰爭已經快打完了。魔界人受到挑撥,認為天庭長期欺人太甚,與此同時,魔藥橫空出世,不斷有人入魔意欲進攻天界。


    天庭眾神樂嗬了上萬年,自從孫大聖出世後便再也沒經曆過傷筋動骨的大事。天兵天將閑得身上長蘑菇,別說戰力了,平日裏走個方陣都湊不齊人,實在是非常沒用。


    故而當時魔界出兵,天庭懵了。


    當初的魔界人針對的是天庭眾神。天庭眾神屬於神界,管理的是人間禍患與安危命途,他們仙家人不受天庭管製,其實犯不著摻和一腳。


    但南天門與北天門、西方梵天這三方勢力,代表的是他們這些仙家人的出路之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雲錯的父親雲璋也便下令增援天界,四處抓捕魔物,好助眾神一臂之力。


    仙、神、鬼界站在同一邊,如同妖、魔、怪三界站在同一邊一樣,這兩邊自上古以來就是對立的,黑與白無法相融,正邪不兩立,隔段時間就要跳出來騷擾一下。


    而魔界最讓人頭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普通仙者打不過。


    真打不過!


    魔道的力量天生具有強力的優越性,普通魔道三重的小劍修能不費吹灰之力幹翻十幾個元嬰期的散仙,故而從古至今都有數不清的人選擇入魔。


    越強大的東西越危險,魔道力量同時也是把雙刃劍——強大,卻能逐漸侵蝕心智,最後走火入魔便救不迴來了,一具行屍走肉,並沒有值得浪費時間的意義。


    與之相對的,仙界的力量尋求平衡、穩定,並不重在力量本身。


    故而有人便發明了另一種獨特的修行方式——仙魔同修。


    這個辦法是當年仙魔大戰中,浮黎帝君星弈首創的。它的原理在於將仙的根骨修到“因果不沾”以上時,再去修魔。


    這個時候,修煉者本人能夠跳出因果,不被“修魔第十重後會導致喪失心智”的因果所束縛。這個時候,融合了魔道的強大與仙界的穩定,方才是真正完美的力量操控者。


    靠著魔道十五重的力量,浮黎帝君當年憑一己之力鎮壓了半個北天的魔修,將上千個魔修活生生焚為了灰燼,那場戰爭才最終得以停止。


    雲錯如今走的也是這一路。唯一不同的是,他本人就是半仙半魔的根骨,換句話來說——雲錯簡直就是為了這種修行方法而生的。


    修仙時,他具備卓越的天靈根主土息,功法突飛猛進;修魔時,魔體本身的血統力量幫助他突飛猛進,兩邊不誤,得天獨厚。


    如果能把雲錯如今麾下的力量轉租給天庭,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


    雪懷想到後,把這些話給雲錯說了。


    這些話前世他說過千百遍了,雲錯左耳進右耳出。要他中正平和,他蠻力擴張;要他平心靜氣,他濫用武力;要他權衡各方,他亂衝一氣。


    想到這裏,雪懷覺得有點悵然,也有點好笑。他歪頭瞅著雲錯,像是突然發現自己說了太多,有多管閑事之嫌的時候,他問他:“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雲公子,我認為你需要一個軍師或者護法,幫你安排事情的。”


    躲來躲去,到底還是免不了為這個人操心。雪懷腹誹了片刻,又催他:“要不要?我很靠譜的。”


    雲錯怔怔地看著他。


    他自剛剛雪懷開始說的時候便在發呆了。


    那麽熟悉的語氣和場麵,仿佛前世場景重現。他一次次地做下錯事,等他來找自己,和自己吵架。


    除了吵架他再找不到見他的理由。


    他學不會雪懷那樣,真誠、熱忱地去對待旁人,學不會八麵玲瓏、收買人心。


    雪懷看他沒動,也不要臉了,厚著臉皮自薦:“你看我怎麽樣?我能當你的左護法嗎?”


    “……別鬧。”雲錯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低聲道,“我不要你當我的左護法。這些事我自己會解決,乖,別擔心我。”


    雪懷倒也沒太在意——雲錯既然打算收手放棄了,他雖然操心,但不必像上輩子那樣操心太多。


    他又逗他:“不要我當你的左護法,那你要誰當?不會五六年了,你連個軍師都沒有罷?是不是在背著我金屋藏嬌,養了後宮佳麗三千人?”


    雲錯抬眼瞥他,嘴巴抿成一線,看起來快要生氣了。好半天後,他才悶悶地說:“我不要左護法。我也沒有別的護法,我這輩子都不會找護法的,你想都不要想,雪懷。”


    作者有話要說:  雲三歲:媳婦的刀插得又狠又準quq


    雪四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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