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源頭,天山雪水,橫貫西南蠻荒,匯蜀中四川——岷江、瀘江、巴江、雒江。直衝三峽而來,襟三江,帶五湖,浩浩蕩蕩,一瀉萬裏,直放東海。兼容並色,氣勢萬千。它——割巴山,劈巫峰,一峽一灘,一灘一峽,奔流如飛,旋迴如注;水迴山轉,崖岸壁立,奇峰入雲,獸石伏波,巒嶂層迭,峰峭纖麗。真是一轉千變,一灣萬險,難怪有:“三峽天下奇”,“夔門天下壯”,“西陵天下險”之譽。有些地段,雙峰夾峙,中天見日,子夜出月,江霧蒙蒙,更使這奇險中的三峽,充滿了迷離神秘之感。


    大凡奇地必有奇人,奇人必有奇事。跟前這巫山十二峰下的金盔銀甲峽穀中,便有這樣一座不同凡俗的別墅。這座別墅是三年前一雙夫婦,和幾個男女傭人,到這裏來興建住居,那主人夫婦,終年難得一見,就是傭人們也隻有在辦什物時,才與人言語往還,好在這裏的村民亦屬世外桃源人物,大家見怪不怪,故尚能相安無事。


    今天那別墅裏的傭人了有的到巫城,有的上巫峰,個個忙碌異常,而主人則在花廳裏背負著雙手,兩腳沉重地來迴踱著,那種又興奮,又焦急的神情,跟他平日燕居安閑,穩重深沉的風度,完全兩樣。


    後房不斷傳來幾聲痛苦的呻吟,使得這位主人更顯得煩躁不安,在前門那個叫來喜的家人,一會兒呆呆地坐著,一會兒探頭向門內看看主人的動靜,要不就飛步出穀,在穀口伸著脖子等待。


    後房的呻吟聲,一聲高過一聲……


    此際,門前突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主人以為救星來了,慌忙迎將出去,在前廊上,他清清楚楚的聽見來喜的聲音在吼著:“走!不要來!”


    他想——這不懂事的家夥,今天怎麽不讓人家來呢?他恨恨的加快腳步出去,在門前一眼看著來喜正在跟一個女娃兒在推推拉拉的,不由得大感意外。


    “來喜!你在做什麽?”


    來喜一迴頭,看見是主人,馬上過來訴說道:“啊!老爺!那是個唱花鼓歌的,小的叫她走,她偏要唱,我怕驚動了上房,所以,小的正在設法想趕她出去。”


    那女娃兒脫了手,像得了勢似的,揚著頭把辮子一甩,鼓著腮幫子道:“賣唱的又怎麽樣?”


    主人心中有事,剛要斥責幾句,突然見那女娃兒才十二三歲,模樣兒乖巧,五官端正,尤其那雙眼睛,白裏黑,黑裏亮,閃閃發光,甚是可人,心裏一喜歡,不覺順嘴說:“行!你就唱一段好了!”


    那女娃兒高興地道:“啊!老爺你真好!”一麵朝來喜扮了一個鬼臉,一麵扶正了腰帶上的小花鼓,從鼓套裏抽出兩根串著銅錢的鼓兒棒,揮著棒兒在鼓上敲出“咚”,“咚!”兩聲,接著棒上的銅錢兒“沙”“沙”作響,另一隻手則抽出兩把明晃晃的小匕首,夾在鼓棒中間丟上丟下,兩隻小手兒一丟一接,棒兒刀兒穿插地飛舞著,鼓兒銅錢兒交替的響著,蠻熟練的像個老手。耍了一會,便高唱了起來:


    一把刀,


    四海飄,


    江湖兒女江湖老。


    灑熱血,


    頭顱拋,


    斷臂殘骨稱英豪。


    水長流,


    山爭高,


    山高水長人徒勞。


    兩淒淒,


    風瀟瀟,


    幾番風雨燕歸巢……


    歌畢,主人不期然鼓掌喊了一聲“好!”接著向來喜吩咐說:“賞她一錠銀子。”


    女娃兒聽了,趕緊走上台階,單膝一跪,大禮叩謝,一麵說:“謝大老爺的賞!”主人連忙低頭攙扶,一麵說道;“別多禮……”


    不意一句話沒有說完,突然變生肘腋,隻見女娃兒手中那兩把刀,一高一低,對準了他的心腹,趁機一挺,插了過來!兩人之間,隔不了一尺,一個彎腰攙扶,一個挺身上刺。一個不防,一個有意,其結果自屬可想而知,那女娃兒望著主人直挺挺地倒下去,得勢趁緊,後腳前跨,翻手又是兩刀!詎知主人並未真的中算,這時翻身一滾,腳尖一勾,連推帶踢,女娃兒鼓落刀飛,咚咚當當的滾下了台階,就在這時候,一朵灰雲斜飛過來,一把抄起那女娃兒飄飄掠去一邊,主人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見有人救走那娃兒,當她們是一夥的,唿的一掌,朝那灰影攻去,隻見那灰影一旋,湧出一股氣流,硬生生擋住了他的強勁掌風。這一連串的刀刺,身翻,足踢,人起,雲飛。在當時隻一眨眼工夫。


    隨後隻聽得一個洪鍾似的聲音,哈哈大笑著道:“哈!哈!雲中龍大俠,竟以‘掃雲腿’,‘流雲掌’,對付這麽一個十一歲女娃兒麽?”


    雲中龍王文定了定神,不禁改容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獨臂神尼’!神尼是什麽時候訓練徒兒作刺客的啊!”


    說完,趕緊過來,拱手相迎。


    同時,一個丫頭從大門跑出來,大聲道:“恭喜老爺!恭喜老爺!夫人生了一個公子!”


    神尼忙問道:“夫人可好?”


    丫頭笑眯眯地說:“夫人、公子都安安穩穩的睡著了。”


    神尼點點頭道:“我進去看看!”一麵放下那女娃兒向雲中龍說:“這小刺客可不是貧尼的徒弟,你王大俠發落吧!”笑著說,讓丫頭領進大門不客氣地走了。


    雲中龍王文被神尼這一擺布,竟不知道怎樣處置才好,這時那女娃兒像從睡夢中剛醒來似的,她一眼看見雲中龍愣在那兒,便發瘋似的揮著拳,低頭直衝過去,雲中龍探手一抄,便把她提了起來,那女娃兒像一隻釣起的青蛙,一手腳劃動,亂嚷亂叫,那模樣兒甚是滑稽,逗得雲中龍哭笑不得,甚感處置為難的。


    他緩了三緩,心平氣和的問道:“你為甚麽要刺我?哪個指使的?”


    女娃兒手推足踢,閉口不答。


    雲中龍和悅地又說道:“你說出來,我不難為你就是了。”


    “你能殺人,人就不能刺你嗎。”女娃兒終於憤憤地開了口。


    “殺人這樣隨便?”


    “你呢!不是曾經隨便的殺了不少人嗎?”


    “胡說!……”


    “胡說?嘿!你不想想,在你手上死了多少人!被害者留下時那些孤兒寡婦,他們過的又是什麽日子!”


    女娃兒越說越傷心,終於放聲哭了起來。這些傷心話,隱隱刺痛了雲中龍的心,尤其在今天,更容易使他感傷,他愣得一愣,放下了她。


    “你是誰的孩子?”


    “雙槍李成!”


    “雙槍李成?”雲中龍一麵問,一麵皺著眉想。


    “死在大俠手上的,都是江湖上有名氣的人物,像我那冤死的爹,不過是陰山三雄手底下的一個小頭目,你王大俠哪還會記得他。”


    “女娃!你須知道,那也不能怪我……”他不願再說下去。


    “那麽應該怪誰?”


    “你娃兒可知道陰山三雄都是一些什麽人物?”


    “我隻知道我爹是死在你手上!”


    雲中龍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又問道:“那你現在要怎麽辦?”


    “還我爹爹!”


    “娃兒!你該曉得,人死不能複生,當初不論其錯在誰,現在談這些,都嫌太晚了,我說,唯今之計——我收你做個幹女兒,你看可好!”


    “李成的女兒,不會認賊作父!”


    “有種!不想李成還有這麽個女兒,他要早知道他有這麽個女兒,當年也許就不會跟著陰山三雄那批人混在一起了。”


    “我們王大俠要收義女麽?恭喜!恭喜!”獨臂神尼一聲不響的又出現在門前的台階上。


    雲中龍忙說道:“太師來得正好,你救的刺客,還是你來安頓吧!”


    神尼微微地一笑道:“這裏的事,自有貧尼做主,你還是快進去看看你那個剛生出來的寶貝兒子吧!”


    原來這位雲中龍,乃過去名滿大江南北的一位曠代豪俠,二十多年前,陰山會三雄,閬中滅四霸,塞北生擒獨眼鵰……一連串豪情壯舉,為武林中鏟除了無數元兇巨惡,深獲當時各江湖人物之敬仰,但在雲中龍本人而言,數十年生死搏鬥,除留下一身疤痕,到頭來仍是一場空,五十出頭了,成年奔波在外,連家亦沒迴得幾次,等自己想開了,才收拾行囊,攜家遷來這巫山腳下,打算安安靜靜的渡過下半輩子,不想年前老妻竟有了孕,今天五更黎明,老妻一陣喊痛,把他驚醒,他知是臨盆在即,一早就叫人到巫城請大夫,又叫人去巫山請獨臂神尼悟因師太。


    他與悟因師太乃多年的俠義之交,悟因師太是當年蜀中有名的“羽衣僊子”,不想後來跟閬中四霸結下梁子,被閬中四霸偷襲,斷了一臂,正危急中,雲中龍趕到相救,此後,“羽衣僊子”就成了巫山大士庵中的“悟因師太”。


    雲中龍隱居這“金盔銀甲峽”,多少亦受了悟因師太的影響,三年來,雙方往來不斷,仍維持著當年之情誼。


    沒想到今天會發生這段意外的變故,雲中龍見到那小娃兒時,就有些喜歡她,所以在舉手投足之間,始終不失分寸。


    悟因師太第二次走過時,已聽見他們的對答,她知道雲中龍不願這段恩怨糾纏不清,同時亦愛惜這娃兒的一份孝心,所以雲中龍走後,她拉起那女娃兒的手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娃兒剛才被人家救了一命,又知道她是仇家請來的人,不知道怎樣表示才好,心裏拿不定主意,口裏說不出話來,呆呆的仍然站著。


    神尼又問了一遍,她才低下頭答道:“唔——我叫李琳!”


    神尼接著道:“貧尼想說一句話,你可要聽?”


    李琳紅著臉輕輕的說:“謝謝師父救命之恩,師父有話盡管說罷!”


    神尼道:“小女菩薩剛才那狠狠的兩刀,亦算是出了心頭怨氣,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令尊誤入歧途,與匪為伍,當年之事,亦不能全怪王大俠。我看今天王大俠既對稱賠了不是,又願意收你為義女,這件事不如就此了結。有王大俠這樣一位義父,也不算辱沒了你。”


    李琳堅決地道:“不!我李琳絕不能認殺父仇人為義父!”


    神尼說:“那小女菩薩作什麽打算?要是眼前沒甚去處,就請在小庵暫住些時日,怎麽樣?”


    “孤女無依,師父能收留我這苦命人,我就落了發跟師父打柴挑水,服侍師父一輩子好了。”李琳抽搐著傷心地說,接著就跪了下去。


    悟因趕緊把她扶起,說道:“你願跟貧尼到山上去作個伴,那是貧尼最高興不過這事的,落發為尼的話,你現在還小,我看以後再說罷!”


    李琳道:“師父不收我為徒,我就不去了。”


    “好!我就收你為俗家的徒弟罷!”


    “師父!”李琳一聽,轉悲為喜,跪了下去。


    “孩子!起來罷!我們這就跟王大俠告別一聲迴去。”


    “唔——。”李琳顯得不願意,慢慢的起來。


    “還是孩子氣。”悟因師太一見無可奈何。轉過頭,對王福說:“請告訴王大俠,就說貧尼去了。順便向夫人問安!”說完領著李琳就走。


    王福等她們師徒走遠了,趕緊進去,把悟因師太跟李琳的情形,一個字不漏地告訴了主人,王文聽說李琳拜悟因師太為師,臉上微露笑意,點了點頭。當聽到李琳連跟他告別都不願意時,臉色不禁又是一變。


    他轉身在花廳坐下仔細的想——他現在有妻有子有一個家,剛才驚險的場麵,和李琳的死心眼,這有她的一句話——“那些孤兒寡婦,他們過的又是什麽日子!”——他把這些反複思量著。


    ——他殺的人,不止一個李成,他的仇人也不止一個李琳,有更多更強的仇人,會在找他,會報複他。如果,他自己有什麽意外,這孤兒寡婦的生活,就要落在今天生的那個孩子身上了。


    ——他恨,恨自己為什麽不踹死李琳;又恨自己當年為什麽要逞英雄,充好漢,結下這麽多仇。想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


    ——除非!除非……一個意念,從他心頭浮起,他點點頭,像決定了一件什麽重要的事。


    “王福!”他突然大聲叫喚著。


    “什麽事?老爺!”王福應聲進來問道。


    “王祿怎麽還沒有迴來,這家夥做事真胡塗。”


    “巫城離這兒七十多裏,又是山路,還得請大夫,今天怕迴不來了。”


    “孩子也生下來了,還請什麽大夫?你趕緊沿途迎過去,要遇著了,客氣點請大夫迴頭,厚厚的謝他!”


    “是!”王福轉身要走。


    “還有——”王文趕緊攔著說:“多帶點銀子,到巫城請個好廚師來,辦些酒菜魚肉,請請村上的鄰居,熱鬧熱鬧,讓夫人高興些。”


    “是!”王福呆呆的,他奇怪——三年來主人一直是閉門不出,怎麽今天想起請客來?


    “明天一定要趕迴來!後天得請客。”大俠王文囑咐著。


    “小的一定趕迴來!”王福收拾收拾就去了。


    第二天,大俠王文親自拜訪村中的幾位長者,其他村民由來喜去邀請,這意外的邀宴,使他們受寵若驚。


    三朝的筵席,豐富熱鬧,大俠王文周旋在幾位村老、鄉耆之間,敬酒敬菜,談笑風生。王福、王祿、來喜在下麵招唿其他村人,又喝又吃的猜拳行令。隆情盛筵,賓主融洽。


    王文不時抽空到後房,把前院的熱鬧歡樂帶給他的夫人,夫人幾十年來在王家,一直被冷落在一邊,雖然搬到這山村來的幾年,能夠和丈夫整日廝守,生活圈子卻那樣狹小,那樣死板板的,以前在故鄉,她羨慕鄰居那些恩愛夫妻,現在有了丈夫像關在牢籠裏,卻更難受。這幾天,生下那孩子,換得她一生中最大的歡樂,尤其在今天,丈夫那股興衝衝的勁兒,使她忍不住抱起那初生嬰兒,輕輕的吻著。她想:全是這孩子帶來的歡樂和幸福。


    不意“樂極生悲”,沒過幾天,嬰兒忽然一直哭個不停。本來孩子哭是常事,可是他是王家的命根子,就不同了,一家大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空著急,解決不了問題。最後,雲中龍對他夫人說:“讓我抱著孩子去巫城,找大夫看看。”


    夫人急得沒辦法,自然隻有依順丈夫。


    一會兒,雲中龍王文懷中抱著一個緞子繈褓,帶著家人王福,動身趕向巫城。


    次日,王福一個人迴來。他稟告主母,主人到巫城,經劉一帖大夫看了病,抓了藥,大夫說是公子受了點風寒,沒有多大關係,過幾天就好了,主人在城裏高升客棧住著,等小主人完全好了就迴來,請夫人放心。


    第五天上,雲中龍果然抱著孩子一塊迴來了。嬰兒在這五天中彷佛長大了許多,紅紅的臉,甜甜的微笑,看來真不像是個沒滿月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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