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突然造訪的alpha名叫鄭飛奕,是鄭飛鸞的親哥哥。兄弟倆同父同母,容貌肖似,身高也相差無幾,理應是兄友弟恭的融洽關係,可久盛上至董事會、下至茶水間,關於他倆不和的傳言幾乎從未消停過。


    因為久盛的繼承人隻能有一個,而他們碰巧都是alpha。


    在鄭飛鸞出生以前,鄭飛奕一度是家中受寵的獨子:alpha男孩,血液中流淌著7級信息素,濃度雖稱不上頂級,與鄭家存在競爭關係的幾大世家卻沒有一個同齡繼承人能夠望其肩項。所有親眷都默認他將成為久盛未來的掌舵人,父親和母親也寵他寵到了極點。


    就在他眾星捧月地成長了五年後,母親再度懷孕了。鄭飛奕滿心盼望能得到一個乖巧甜軟的omega妹妹,但母親最終生下的卻是和他一樣的alpha弟弟。喜悅與慌亂同時在他心中激蕩——弟弟的信息素濃度會是多少?會超過7級嗎?


    不,不可能那麽巧。


    他如此篤信著,直到鄭飛鸞出世的次日。


    那一天,一頁信息素檢測報告被送到了鄭父手中。鄭飛奕至今都記得父親欣喜若狂的表情,那份不加掩飾的喜悅就像一隻兇蠻的拳頭,無情擊碎了他年幼的心。他怕得厲害,預感這世界或許要變了,便趁父親離開的間隙偷偷打開了報告。


    信息素類型:alpha 482。


    濃度:l9。


    他徒勞地揉搓雙眼,盯著那個可怕的“9”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夕之間,遲到的alpha弟弟帶著罕見且珍貴的頂級信息素,奪走了他已經擁有和將要擁有的一切。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信息素就是alpha賴以生存的殺伐利器,它的重要性對大家族的繼承人來說尤其毋庸置疑——兩個統治力與決策力不相上下的alpha坐在談判桌兩端對峙,濃度低的一方永遠會被濃度強的一方壓製。


    9級濃度,它是alpha傲慢一世的資本。


    在鄭飛鸞的滿月宴上,鄭父公開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喜訊。消息傳開後,整個淵江已經沒有人會懷疑久盛光明的未來,當然,也沒有人會認為鄭家長子還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


    鄭飛奕從雲端跌落到泥地,失去了大部分寵愛與關注。


    成年後,鄭父在久盛為他保留了一席之地,可這些曆練資源與一個alpha的野心相比實在少得可憐,倒不如說是看在父子情麵上的施舍。


    一支箭練不出一個好弓手,十個兵帶不出一個好將軍,鄭飛奕如何不懂父親的意思。他知道,如果哪天他自願提出離開,父親非但不會挽留,還會毫不猶豫把他那份也撥給鄭飛鸞。


    但他不甘心就此出局。


    他竭盡全力地想要抓住一切潛在的保護傘,譬如來自母親家族的支持,譬如在暗中扶植一股屬於自己的力量,又譬如……


    爭取這根翡翠項墜背後的勢力。


    “我當麵送給秦萱的生日禮物,為什麽會在你手上?”


    鄭飛鸞雙手撐桌站起來,冷聲問道。


    “為什麽?”


    鄭飛奕哂笑,同時右手一揚,隻聽玉石碰擊一聲清響,那碎墜子帶著勁風砸了過來,撞上桌麵,險些因為力度過大滑到地上去:“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挑了自己生日當天向你告白,而你呢,你對她說了什麽混賬話,自己不記得了嗎?!”


    鄭飛鸞神色一變:“告白?”


    秦萱,對他?


    秦鄭兩家是三代世交,鄭家這一輩生了飛奕飛鸞兩個alpha男孩,沒有omega,秦家卻有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omega女兒,名叫秦萱,生得嬌俏可人,從小就如蚌貝般養在深閨中,偶爾才會由父母帶來鄭家做客。


    上周末秦萱過二十二歲生日,單獨約了鄭飛鸞共進晚餐,鄭飛鸞便送出了一條昂貴的翡翠項墜作為生日禮物。然而今天,這條項墜不僅無故易主,還裂成了碎片。


    更詭異的是,他對鄭飛奕所說的“告白”竟沒有一點印象。


    鄭飛奕站在門口,敏銳的目光緊緊鎖住鄭飛鸞的臉,試圖從他驚愕的表情中挖掘出盡可能多的信息。良久,他慢慢勾起了唇角,輕笑道:“不記得了?那麽其他的事還有印象嗎?比方說,你親口要她放棄癡心妄想,因為你已經結婚了,還有個快滿周歲的女兒?”


    快滿周歲的女兒?!


    鄭飛鸞如遭雷擊,霎時瞳仁收縮,手指摳緊,幾乎用去了十成定力才穩住表情。


    “……又比方說,她當著你的麵砸了項墜,你卻一句安慰不給,起身甩手走人,把她一個人扔在了餐廳裏,沒結賬,也沒留車,是老秦家派人接迴去的。”


    他故意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留意鄭飛鸞的反應。鄭飛鸞始終沉默著與他對視,漆黑的雙眸就像一口不透光的深井,隱藏了底下劇烈的情緒波動。


    他不能反駁。


    盡管他對哥哥所說的全無印象,但他心裏清楚,這些極有可能都是真的。


    把何岸驅離淵江以後,尋偶症並未如預期的那樣日漸好轉,反而仍在頻繁發作。之前他還可以向程修確認行蹤,現在程修已經被他親自開除了,他又不便向新助理透露真實的精神狀況,於是一下子陷入了茫然的境地——時常連自己也不知道流逝的夜晚究竟去了哪裏。


    他寄希望於信息素藥物,可惜療效甚微。


    鄭飛鸞斂下眼眸,不動聲色地迴憶了幾秒鍾,然後立刻意識到,周六那晚的記憶果真缺失了一大段——他不記得秦萱曾經告白過,也不記得晚餐的後半程談了什麽,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結賬、何時離席,又是何時迴家的。


    他的記憶戛然而止在某個曖昧的場景,現在迴想起來著實令人心驚:那時甜點才剛剛端上,秦萱坐在對麵,臉色泛紅,神態嬌羞,手指忐忑地摩挲著項墜的銀鏈子,似乎要鼓足勇氣對他說些什麽,偏又開不了口。


    正是告白的征兆。


    “據我所知,你在人前向來很懂分寸,就算生氣也能禮讓三分,永遠一派謙謙君子的樣子。秦萱跑來指責你兇神惡煞的時候,老實說,我起初是一點也不信的。不過相比這個,我更關心另一件事:你說自己結婚了,還有個女兒,到底是什麽意思?”


    鄭飛奕就那麽灑落地敞著門說話,也不壓低音量,絲毫沒有避人耳目的打算。他的聲音散向遠處,落入了無心或有心者的耳中。


    鄭飛鸞唿吸一滯,不由繃緊了心裏的那根弦。思忖片刻後,他終於開口道:“我很抱歉。”


    “嗯?”


    “我沒有結婚,更沒有什麽快滿周歲的女兒。周六那晚是我太煩躁了,加上臨時有事要馬上離開,怕一兩句話哄不好秦萱——那丫頭從小就被秦伯寵壞了,纏人得很,不編個強硬點的借口根本不會死心。這事我確實有錯,我會專程登門向秦伯致歉的。哥哥,勞您費心了。”


    一番話說得真切誠懇,理由雖然簡單,卻也簡單得合情合理。


    鄭飛奕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犀利地察覺到了一處邏輯上的矛盾,正待往深裏推敲,對方的信息素氣場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幹擾了他的冷靜。


    兄弟對峙,他從來都是處於下風的一方。


    他明白事情就此陷入僵局,不得不終止秦萱的話題,轉而說道:“我這次過來,是有一個不太妙的消息要告訴你:最近你的表現太令人失望了,已經激起了不少人的憤怒。監事會一致認為有必要重審你的管理層資質,以免你繼續留在這個位置上損害久盛的利益。周五有臨時股東會,父親也會出席。從我聽到的風聲來看,就算他想保你,也未必保得住。在其位,謀其政,權職握在手裏不是拿來任性的,你務必好自為之。”


    “我知道了。”鄭飛鸞劍眉一沉,神色凜若冰霜,“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周一上班愉快。”


    鄭飛弈朝他咧嘴一笑,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順手帶上了房門。


    許久,鄭飛鸞僵硬的肩膀才一點一點軟化下來。


    他抓起桌上的翡翠吊墜,銀質基座溫度瘮人,如同一塊寒氣直冒的堅冰。他冷得幾乎拿不住,飛快拉開抽屜,將吊墜扔了進去。


    五十五層光線充沛,一束寸餘寬的溫暖日光照在瓷瓶上,闊葉裏鈴蘭開了十幾朵,花瓣雪白,因為沾了水,濕潤處些微透明。


    他伸出指尖去觸碰,不慎撫落了一瓣。


    小小的、薄薄的,躺在幾道深色木紋間,就像一個孤單的幼兒。


    那個素未謀麵的孩子……真的快滿一歲了嗎?她是哪一天來到世上的?似乎是去年年末的某個雪天。那天,紛亂迷眼的白絮撲向了前窗玻璃,雨刮器以最高的頻率搖擺,在玻璃邊沿砌出了一條凝固的雪簇,卻怎麽也刮不淨漫天的雪。


    黃昏,光線晦暗,悶閉的小屋裏一條染血的床單。


    這就是他全部的記憶了。


    手機突然發出了不間斷的嗡鳴聲,鄭飛鸞掏出一看,三條新消息正好被前後推送到屏幕中央:


    現居地:落曇市落曇鎮26號,青果客棧。


    產權所有者:戴逍,28歲,alpha。


    近照:[圖片]。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微白。本想在主界麵直接刪除不看,可手指抖得厲害,反而劃開了消息界麵。


    於是,他看到了那張隨信附帶的照片。


    清晨的小古鎮,曦光在畫麵中央折射出一串朦朧的六邊形光暈。石頭橋上有一個瘦弱的青年,背對他站著。青年懷裏抱著一個紮朝天小勾辮的嬰兒,也同樣背對著他,隻露出一截又白又胖的胳膊,好似水裏撈出來的白玉豆腐。


    這就是他的女兒嗎?


    她叫什麽名字,長得像誰,學會叫爸爸了嗎?


    她開口叫爸爸的時候,聲音動聽嗎?


    鄭飛鸞正想著這些,突然神情一頓,意識到了不妥。他閉上眼,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當那雙眼睛再度睜開時,多餘的溫度已經從瞳孔中消失了。


    他遲早會有女兒,但不是這一個。


    這一個,是她卑劣的生父擅自違背了協議、帶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偷偷生下來的,不受歡迎,也不被承認。


    甚至不應該存在。


    鄭飛鸞麵無表情地刪除了照片,然後,目光不可避免地懸停在了界麵頂端一個熟悉的號碼上——他並不知道這個號碼的主人是誰,但他知道,自己(至少是尋偶症發作時的自己)已經和對方聯係了將近一周。


    因為每天早晨,他都會把這個號碼拖入黑名單,然而第二天,它必定會重新出現在白名單裏,雷打不動地發來進度報告,如同一顆割不掉的毒瘤。


    鄭飛鸞往下拽了拽屏幕,昨晚的聊天記錄多達五頁。在交流過程中,“他”以近乎威脅的口吻要求對方加快調查速度,還追加了一筆數額驚人的調查費用。


    但在清醒時,他對此沒有一點印象。


    除了再一次徒勞地刪除、拉黑,鄭飛鸞發覺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事情正在逐步往失控的方向發展。


    監事會已經盯上他了,他坐的這把椅子一天比一天不穩。如果不能盡快解決問題,也許到了周五,這間辦公室真的會易主。


    鄭飛鸞別無辦法,隻能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備注為“江祁”的號碼,發出了這樣一條短信:


    今晚9點,診室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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