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暑熱兇猛。


    小院藤蔓織就了大片涼蔭,何岸坐在底下,手執蒲扇,一邊聽寂寥的蟬鳴,一邊給鈴蘭打扇子。


    天熱了,秋千搖籃換上了竹席,慢悠悠晃在涼蔭裏。鈴蘭睡得正酣,小毛毯蓋住肚腩,露出兩隻粉嫩的腳丫子。大約是夢見了奶糕的緣故,她的嘴巴一直微微張著,唇角上翹,恰是微笑的模樣。


    六百六也熱壞了,扒拉著搖籃偷偷往上爬,想蹭一縷扇子風。還沒鑽進去,尾巴不當心掃過小主人的腳掌,鈴蘭嫌癢,夢中無意識一蹬腿,把它蹬了下去。


    大毛團子狼狽滾過一圈,被一雙溫柔的手撈起來,放進懷裏。


    蒲扇偏了一點方向,清風徐緩,吹動了細細的貓胡須。六百六得償所願,舒坦得不行,倒頭往何岸膝上一躺,唿嚕唿嚕打起了盹。


    不多時,涼意來襲,藤葉間九重葛翻花成浪。天邊烏雲漸聚,滾雷隱隱,快要下雨了。


    何岸循聲抬起頭來。


    透過被風吹開的碧藤翠葉,他看到了盤繞在屋瓦之上的積雲,也看到了二樓那間閑置的客房,神情不禁一怔。


    一個月了。


    距離鄭飛鸞不告而別已經一個月了。


    日子就這麽恢複了安穩,每個人的生活都迴歸了正軌,一如去年那個平靜的夏天。


    鄭飛鸞不在身旁,他的原生性腺消停下來,進入休止狀態,不再需要靠吃藥維持健康;


    戴逍接了一份攝影兼職,成天往鎮北的影視城跑,收入頗豐;


    程修接管了紅莓西點屋的生意,西點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瑣事雜事一大堆,對鄭飛鸞來說是殺雞用牛刀,對程修來說卻是一副不輕鬆的擔子。好在他也是正經商科出身,又跟了鄭飛鸞數年,不缺經驗,熬過最初一段痛苦的磨合期,慢慢就變得心應手起來;


    至於青果客棧,少了夜晚沿街的噪音,多了物美價廉的早餐,客房布置又被鄭飛鸞一項一項手把手督改過,入住率節節攀升,賬麵數字增長得教人心安。


    比起去年,他們的生活其實更好了。


    隻是,也有了一些不習慣。


    何岸去西點屋,留意到吧台的咖啡師換了一張陌生麵孔。新咖啡師會禮貌地點頭,問他想喝什麽,卻不會主動走出吧台、拉開椅子,無言地懇請他多留一會兒,毋需交談,就送上一杯香濃的熱可可。


    也沒有了沉靜又溫暖的目光,浸浴著他,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納入心底。


    鈴蘭的奶糕,從前總是人來了才現做,灑上香草碎,綴上草莓粒,新鮮湛涼的一小塊,裝進淺盤裏端出來。


    現在呢?


    鈴蘭嘴饞了,何岸去西點屋買來一份紙盒裝的,配方一模一樣,甚至出自同一位糕點師傅之手,鈴蘭卻不喜歡。他舀起一勺嚐了嚐,也覺得似乎差了些什麽。


    還有……


    還有七月的雨。


    盛夏雨頻,易困買花人。何岸不是急躁的性子,他喜歡抱著雛菊,聞著濕潤的青草香,在低矮的屋簷下等待雨過天晴——至少從前是這樣。現在,當雨水淌過青石板的時候,他望著淡霧蒙蒙的窄巷轉角,總忍不住想起那個舉傘而來,為他淋透了半邊臂膀的男人。


    鄭飛鸞的傘蔭,似乎比屋簷更加牢靠。


    碎雨撲麵,何岸抱緊了花束,微微的有一點心慌。


    晚上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戴逍與程修同室而居,早已習慣了並排坐一張沙發,何岸就帶著鈴蘭坐在另一邊。從前他沒覺得局促過,如今卻有些難安了。


    戴逍和程修兩個人,平日裏互懟歸互懟,懟完了,依然是彼此最信賴的人,出雙入對,誰也插不進去。這半年多,何岸看著他們一天天熟稔起來,也一天天感受到了明晰的界限。


    雖然無意也無形,可隻要是三個人,終究會有那麽一天的。


    何岸都懂。


    隻是那時候,他身邊有鄭飛鸞。


    alpha會克製地陪伴在他和鈴蘭身旁,不多言,不討嫌,隻消一個眼神就願意陪他閑談,於是四人之間便保持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何岸一直以為,自己當然是與程修、戴逍要更親密些的,實則不然。


    鄭飛鸞若即若離的守護,看似疏遠,也親密得不同尋常。


    如今人離開了,影子卻無處不在-


    轟隆隆。


    天邊滾過了低悶的雷鳴,沉雲蔽日,疾風厲嘯,院外一片飛沙走石。眼看大雨將至,何岸放下蒲扇,把鈴蘭抱進了房間。


    小丫頭已經一歲半了,軟嘟嘟的,眉眼長開了些,也多了一點鄭飛鸞的痕跡。


    何岸坐在床畔,點了點她的小鼻尖。


    偶爾,他也會夢見那天深夜的事,夢見鄭飛鸞破門而入,不容分說將他壓在身下,撕爛他的睡衣,一雙眼眸昏聵無神,又燒著漫天情欲。


    那時候,爆發的alpha信息素衝潰了何岸的意識,刺鼻的血腥氣則給了他最後幾秒鍾清醒,讓他看見了鄭飛鸞的手腕——鮮血淋漓,新傷疊舊傷,潰爛的皮肉與繩索黏連,末端扯斷了,滴著血,鍾擺似的在眼前晃動。


    滴答,滴答,滴答……


    原來緞帶之下,竟然是這樣的景象,根本就不是什麽“裝飾”。


    鄭飛鸞對他說了謊。


    所以,這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何岸在即將消散的神智裏尋找著答案,他依稀記得,第一次聞到鄭飛鸞房裏失控的信息素,是在今年的寒冬二月——如此漫長的時日裏,鄭飛鸞難道一直像今晚這樣,隻要睡覺,就把自己綁起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何岸忽然放棄了掙紮。


    他仰躺在鄭飛鸞身下,平平靜靜,甚至沒有抬手去按床頭的報警鈴,任由對方扳住肩,強迫他扭過頭,露出了脆弱的後頸。


    他知道鄭飛鸞已經全無理智,受原始本能支配,一心隻想咬穿他的性腺,可就在這巨大的恐慌中,他竟也得到了一種即將解脫的輕鬆感。


    咬下去吧。


    你贏了。


    你用克製證明了愛。


    我們之間……何必上演一場同態複仇的鬧劇,你施與我多少痛苦,我迴報你多少痛苦,彼此折磨,糾纏不休。恰恰,正因為體會過求而不得的刻骨滋味,我才不願看到無謂的疼痛再延續下去。


    鄭飛鸞,我也許無法在今天、在這裏,就這麽幹脆決斷地原諒你,可我願意讓恩怨一筆勾銷,從零開始。


    隻要愛情還在。


    但是,這個心念一閃即逝,未及傳達,就被沉重的黑暗吞噬了。


    等何岸一覺睡醒,睜開眼睛,從程修口中得知的卻是鄭飛鸞返迴淵江的消息。他一個人坐在病床上,抱著膝蓋,望著蒼白的天花板,露出了茫然又錯愕的表情-


    一道閃電擊破雨雲,窗外雪亮如晝,複又昏黑如夜。


    炸雷姍姍來遲,暴雨應聲澆下,氣溫一下子降了七八度。


    鈴蘭半夢半醒間聽見打雷聲,像隻尋殼的小蝸牛,手腳並用,慢吞吞爬進何岸懷裏找安慰,拱亂了一頭小卷毛。何岸便心無旁騖地守著她,一下一下輕拍後背,直到雨聲漸輕、天色漸明。


    鈴蘭安然睡去後,何岸打開櫥櫃,取出了一隻積灰的棉布包。


    撥開層層棉布,裏頭是一支纖細的玻璃管。


    木塞子,兩三毫升液體,血一樣的深紅色,放在鼻前,能聞到清甜的花香。玻璃管上貼著一枚標簽,用淺藍色圓珠筆寫著一行字:


    信息素萃取稀釋液,omega 90795型,患者:何岸。


    這是他僅存的一點原生信息素了,剛做完手術那會兒曾用來安撫過鈴蘭,還剩了幾毫升,本想留作紀念的,如今……留或不留,其實也沒那麽重要了。


    至少,鄭飛鸞應該更需要它。


    何岸撐傘出門,冒雨去藥店買了一支生肌膏,然後改道郵局,將玻璃管與生肌膏打了個包裹,附上一張小卡片,隻有短短兩字:


    珍重。


    他不知道鄭飛鸞的私宅地址,便在收件人那欄填了久盛雙子塔的地址。


    非親非故的,更不是什麽商業vip,也許包裹半途就會被人截下,丟進垃圾桶,根本送不到鄭飛鸞手中,然而無論怎樣,這已經是何岸能幫上鄭飛鸞的最後一個忙了-


    陣雨過後,伏暑依舊。


    悶熱的白晝掙脫了時間管束,拉得一日更比一日長。


    何岸不問世事,一心一意打理著青果客棧,他努力管住心思,不讓自己去想以後的事。他這一輩子,拖著一具殘缺羸弱的身體,大約是很難找到什麽圓滿的歸宿了。假使將來,戴逍和程修的關係真的有了變化,青果客棧這一處小港灣,他還適合久居下去嗎?


    不適合,又能去哪兒?


    他沒有答案。


    程修察覺到了何岸的低落,又看不透他,每每想要旁敲側擊地問出些什麽來,也隻能得到一個溫柔的笑容,還有一句淡淡的“沒事”。


    他拜托戴逍去問,結果當然也差不多-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七月末。這一天,青果客棧來了一位新客人。


    這原本沒什麽稀奇的。


    客棧是供人歇腳的地方,注定了要迎來送往,每天的住客都與昨日不同,即便何岸這般長情的人,也不得不成日麵對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而這位新客人卻有一點特別。


    他來的時候是清早,何岸與往常一樣,抱著鈴蘭,站在彎彎的石拱橋上看鴨子。身後的沿河小街上,行李箱萬向輪滾過了青石板,由遠及近,發出咯啦硌啦的聲響。


    何岸準備好禮節性的笑容,扭頭看去,卻愣在了原地。


    來者是一位溫潤而年長的先生,約莫四五十歲,身段修長,戴一副金絲框眼鏡,眼角有細微的魚尾紋。他站在曦光之中,隻是站著,什麽都不做,也掩不去身上典雅的書卷氣。


    視線相接,他很自然地朝何岸笑了笑,目光那樣煦暖,有著不同尋常的關愛和疼惜。


    何岸被他看著,也不知為什麽,臉頰竟微微發了熱,局促道:“您、您好。”


    “你好。”


    他上前兩步,微笑著自我介紹:“我叫燕寧,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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