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寧來的第九天,落曇鎮的曇花開了。


    素雪白瓣,隱在寂靜的黑暗之中,悄然、肆意地舒展開來,如同少女纖長的十指捧出了一簇鵝黃的香蕊。


    燕寧隻訂了十天房,明天便是歸程的日子。曇花挑在最後一夜綻放,時機妙不可言,算得上圓滿。


    卻並不是無憾。


    燕寧這一趟來落曇鎮,除了太過思念鈴蘭之外,確實也帶了一點私心。


    他想找合適的時機與何岸談談,懇請他迴到鄭飛鸞身邊,如果這樣太強人所難,那麽,再給予一線挽迴的希望也是好的——燕寧孤獨了大半輩子,真正在乎的隻有飛奕飛鸞這兩個孩子。到底是親生骨肉,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鄭飛鸞一天天衰弱下去,直至被信息素掐斷喉嚨。


    可是來了以後,跟何岸相處得越久,他越開不了口。


    何岸這樣恬淡的性格,天然就融於山清水秀的小城鎮。留在這兒,他和鈴蘭能一直過著簡單安逸的生活,而淵江呢?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即便有鄭飛鸞無微不至的寵愛,淵江也未必是一個能給何岸快樂的地方。況且,天底下alpha那麽多,誰能保證鄭飛鸞才是何岸最好的歸宿?


    打攪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燕寧於心不忍。


    對他來說,以遊客的身份小住幾天,抱一抱無法相認的孫女,知道他們一切平安,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燕寧一個人收拾完行李,換好了睡衣卻無心睡眠,於是沏了壺紫筍茶,坐在陽台上消磨時光。就在這時,房門被“篤篤”敲響了。


    開門一看,是何岸。


    鈴蘭偎靠在爸爸胸口,摟著胖雞崽,又甜又糯地叫了聲爺爺。


    燕寧在她酒窩上輕輕一戳:“鈴蘭好。”


    又問何岸:“這麽晚了還不睡?”


    何岸有些不好意思:“您明天就要走了,我……我想再陪陪您。”


    聽到這句話,燕寧心裏的小缺憾就像被什麽補上了。他溫和地笑起來,說:“來得正好,我剛沏了茶,還熱著,進屋坐吧。”-


    露天陽台上一張小案,兩杯清茶,頭頂無遮無蓋,看得到深遠的夜空。滿天星鬥布灑其上,顆顆璀璨明亮。


    燕寧靠在躺椅上看了一會兒,歎道:“還是小鎮上舒坦。城裏到處都蒙著灰,已經很久看不到這麽漂亮的星星了。”


    “那……您多留幾天,不就可以多看幾天了?”


    何岸捧著茶,慧黠地接了話茬。說完又覺得冒犯,仿佛強迫人家留下來似的,連忙打補丁:“還是不要了,您出來這麽久,家人一定都很想念您,都等著您迴去呢。”


    “不不不,沒有的事。我家那倆小兔崽子,忙起來人影都見不著,天南海北到處飛,一個月能進一迴家門就算給麵子了。”


    燕寧一臉嫌棄。


    何岸訝然:“這麽忙嗎?”


    燕寧點了點頭:“兩個男孩,還都是alpha,天生不知道‘安分’怎麽寫,從會爬那天起心就是野的,繩子都栓不住。”


    何岸不禁“撲哧”笑出了聲:“那您家裏豈不是鬧騰幾十年了?”


    “對,鬧騰幾十年了,個個都不是讓人省心的料,還皮得各有千秋。”燕寧低頭呷了口茶,迴憶著說道,“小的那個受寵些,天賦高,好勝心也強,像隻莽撞的小獅子,看誰都兇兇的。大的那個不甘心,憋著一口氣,也想弄出點名堂來證明自己。兄弟倆之間永遠繃著一根弦,不算緊,但也鬆不到哪裏去,明爭暗鬥從來沒消停過。”


    說到這裏,燕寧想起了一件特別有趣的事。


    “我的小兒子,六歲那年學擊劍,就因為我誇了句‘跟哥哥當年做得一樣好’,氣壞了,兩天兩夜沒理我,一個人卯足勁練了半個多月,練完了拉我去看,悶聲不響的,也不提要我誇他,非得我主動說一句‘還是弟弟更厲害’才算完。”


    “alpha的自尊心都這、這麽恐怖的嗎?”


    何岸目瞪口呆,心想,這奶兇奶兇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幼年版的鄭飛鸞啊-


    “那……孩子不在家,您的alpha肯定在家吧?”何岸又說,“他一天打三四個電話,連您吃什麽、穿什麽都關心,就差沒跟著一起來了。我猜,他一定天天在家數日子等您迴去呢。”


    燕寧立刻擺了擺手:“好好喝茶,不提他。”


    “唔……”


    果然在鬧別扭。


    何岸笑盈盈湊上前:“你們吵架了呀?”


    “……算是吧。”


    何岸樂了:“我還以為隻有年輕不懂事的小朋友才會吵架呢,沒想到你們也會啊。”


    燕寧哂笑道:“有些人,哪怕四五十了也照樣不懂事。”


    何岸聽他這麽說,頓時更好奇了。


    他總覺得燕寧是那種不染塵埃、不動喜怒的人,他想象不出什麽樣的alpha能博得燕寧的青睞,更想象不出什麽樣的alpha能把燕寧給惹急了。


    燕寧見他一臉等著聽八卦的模樣,就知道他誤會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前些天和他吵了架,心情不好,所以千裏迢迢跑這兒來圖個清靜?”


    “不……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燕寧淡淡地笑起來,“我和他之間的裂痕已經存在幾十年了。”


    “幾十年?”


    何岸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怎、怎麽會呢,您明明是這麽好的人……”


    “我年輕時也很困惑,覺得自己哪兒都不差,也有很多人喜歡,為什麽單單就和自己的alpha處不好?後來歲數大了,我才弄明白一件事:有些矛盾發生或者不發生,和我是不是一個足夠好的人,其實沒有關係。”


    燕寧低頭喝了口茶,望向綿延在月光下的青山白巒,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說話。


    何岸知道自己的“好奇”惹了事,害燕寧迴憶起了不太美好的過往,心裏內疚極了。他安靜地陪在一旁,茶杯空了,就幫忙添至半滿,鈴蘭醒了,就溫聲細語地哄一哄。


    沉默過後,燕寧忽然問:“想聽故事嗎?幾十年前的故事。”


    “唔……”何岸點點頭,“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別緊張,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我要是還放不下,那日子得多苦啊。”燕寧朝他笑了笑,站起身來,溫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他留下這句話,轉身踏進了臥室。迴來時,手中多了一張相片-


    那是一張泛黃的舊相片,黑白色調,邊框是一圈曾經時髦過的波浪花紋,頗具年代感。相片雖然舊了,可表麵依然光潔無垢,看得出主人保管之用心。


    相片的主角是兩個年輕人,約莫二十歲,正值青春耀眼的好年華。


    他們在一座臨湖而建的鬥拱小亭裏,其中一個手捧詩集坐在欄杆上,麵朝湖泊,雙足懸空,閉著眼,向初升的旭日揚起了下巴,臉上笑容明朗,帶著一點戀愛的羞怯——


    何岸認出來了,那是年輕時的燕寧。


    少了歲月添在眼尾的皺紋,少了漫漫幾十年的風霜與心事,二十歲的燕寧,整個人說不出地輕快自在,像一片踏風而行的雲,隨時要飛進日光裏。


    他眉目英氣的alpha站在後麵,雙手插兜,俯下身,吻住了他的額頭。


    大概是不習慣在人前秀恩愛,又拗不過戀人討吻的緣故,alpha顯出了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唇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


    明明那麽喜歡。


    隻這一刹那的定格,何岸就感受到了他們之間令人傾羨的愛意——這樣般配的一對璧人,為什麽會鬧了幾十年不愉快?


    何岸想不明白-


    “他叫弘明,恢弘的弘,光明的明,我們是在大學裏認識的。”


    燕寧端詳著舊相片上的alpha,迴憶道:“那時候我才十八歲,讀文史,他高我兩屆,讀商科。有天晚上,學校詩社借了一間教室辦交流會,我提前去了,趁教室裏沒別人,把我準備分享的詩抄在了黑板上。剛抄完最後一句,弘明進來了,你猜怎麽著?”


    何岸托腮想了想,腦子裏冒出來一段電影般的情節:“他正巧讀過那首詩,也很喜歡,就對你動心了?”


    “哪兒有那麽浪漫啊……”燕寧被逗笑了,“弘明這個人,壓根就不讀詩。”


    “那發生什麽了?”何岸追問。


    燕寧道:“他拿起黑板擦,一句話不說,把我寫的詩全擦了,還很嚴肅地通知我,這間教室接下來要上經濟學討論課。他作為班長,有義務請無關人士盡快離開,不要在黑板上亂塗亂畫。我當然不服氣了,詩社走正規流程借來的教室,憑什麽你們說占就占?想上討論課,自己借一間去。所以,我又把詩抄了上去。


    “他呢,在旁邊拿著黑板擦,我抄一句,他擦一句,我抄一句,他擦一句……兩個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肯先讓。那是一首葉芝的詩,叫《沉默已久》,總共八行,我到今天都還記得。


    “抄到第三遍的時候,教室裏終於有人來了,但不是我的同學,而是他的。我想不通,站在黑板前琢磨了半天,才發現,詩社的交流會好像是明天——我記錯日子了。”


    何岸忍俊不禁。


    原來溫文爾雅如燕寧,也曾有那麽幼稚的過往。


    燕寧也笑了起來:“我那時候脾氣倔,明明自己錯了,丟了臉,卻不想承認。他不是叫我走嗎?我偏不走,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愣是把他們的討論課聽完了。弘明上台發言的時候,我就死死盯著他看,想增加他的心理壓力。用他的話來形容,我當時就像一個苛刻到變態的論文答辯組組長,眼神都是帶著刀光的。他不甘示弱,也給我使絆子,每講一段就故意問一句:最後一排那個文科生,聽得懂嗎?弄得他們全班都在私底下笑我。


    “其實他不知道,我是能聽懂的。我父親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商人,耳濡目染之下,我雖然不讀商科,但多少也懂一些皮毛。而正因為我懂,我才沒辦法騙自己說,他很平庸,他一點也不優秀。相反,他是那個班裏最出色的,他說話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耀眼的自信,真的很吸引人。”


    何岸看著相片上的alpha,點了點頭。


    有那麽一群alpha,與生俱來就帶著強大的氣場和魅力,契合度低的omega還好,契合度高的,幾乎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就陷進去了。


    他體會過那樣的感覺。


    燕寧接著講了下去:“第二天,這間教室總算輪到詩社辦交流會了。我走上講台,往下一看,弘明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來了,就坐在最後一排我昨天坐過的位置上,用一種相當挑釁的眼神看著我,那意思好像是:我倒要看看你能扯些什麽。


    “很不幸,那一場的主題是愛情詩。愛詩的孩子們投入起來,氛圍往往會非常特別,但對融入不了的人來說,這種浪漫、真誠、百無禁忌的氛圍,其實是有一點尷尬的。弘明努力想表現出不屑的態度,可惜事與願違,還是成了全場最窘迫、最格格不入的人,半路就紅著耳根子落荒而逃了。”


    燕寧說到這兒,眼底漾開了極淡的笑意。


    “我以為一人一迴合,打個平手,事情就結束了,沒想到第二周的交流會,他又來了,拿著本《計量經濟學》,坐在我旁邊讀了一節課。後來,慢慢的,他成了我們詩社的固定旁聽生,偶爾也跟我們一塊兒讀詩,還學著寫詩,雖然寫得實在不怎麽好。


    “我問他,既然每周都來,要不要幹脆填一份入社申請表,可以算學分。他冷著一張臉說,讀詩這麽無聊,說不定哪天就不想來了。可他嘴上抱怨著,人還是每周必到。”


    “口是心非的alpha。”何岸眨了眨眼,吐槽道,“明明在追求你,還不承認。”


    燕寧笑了笑,閉著眼向後仰去,疏疏懶懶地靠在了椅背上:“他說,他喜歡我不切實際的浪漫,還喜歡我刺球一樣的小脾氣。我就問自己,那你喜歡他什麽呢?弘明有這麽多優點,你最喜歡哪一樣?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最喜歡的,是他的率真和輕狂。


    “他不是一個謙虛的人,向來有多少天分就展露多少傲氣。那些老氣橫秋的古訓,成天教人低頭、教人內斂的,束縛得了別人,卻奈何不了他。”


    “我和弘明的感情就像盛夏的山火,從一簇火苗燒到漫山遍野,隻用了短短幾天。那段時間,他每天給我寫一首詩,比喻瞎用,抒情詭異,什麽亂七八糟的句子都往上寫。我也沒好到哪裏去,審美丟了個一幹二淨,讀得津津有味,甚至覺得……那是世上最妙的情詩。”


    燕寧閉目躺在那兒,嗓音輕緩,唇角泛起了柔和的笑意。


    就像快要入睡般安寧。


    然後,何岸聽見了燕寧一聲低低的歎息:“我以為緣分擺在這兒,我們可以一輩子安穩地走下去,但是沒有。在我畢業那年,也就是我和弘明戀愛的第四年,我……”


    他微微一頓:“我帶他見了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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