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江,鄭姓,還是家族企業。


    何岸不笨,他彎腰拾起照片,對著那行字端詳了一會兒,心裏雲遮霧罩的猜想很快便明朗了起來——他們這座小客棧,一年也接待不了多少來自淵江的客人,真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燕寧不是普通客人。


    是為他而來的。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之前那些細微而莫名的感動,就都找到了緣由。


    難怪燕寧不熱衷旅遊,隻喜歡待在青果客棧陪他們消磨時光,再是尋常瑣碎也不嫌棄;難怪向來不親近陌生人的鈴蘭,一見著燕寧就邁不開步子,還歡歡喜喜抱上了褲腿;也難怪燕寧與他“素不相識”,卻十二分地照拂他。


    原來,他們竟是有親緣的。


    何岸手捧照片,轉頭看向了燕寧,想向他求證些什麽。燕寧倒是一點也沒有身份被戳穿的心虛,依舊大方注視著他,含著笑,目光溫和又慈愛。


    他這麽淡定,反而弄得何岸局促起來,左右不知道怎麽開口才能不失禮。心裏琢磨了一陣子,垂著頭,支吾著問:“他……飛鸞,現在還好嗎?”


    燕寧麵色漸凝:“不算好。”


    “他怎麽了?”


    “他在你這兒住了半年,上個月迴淵江,誰也沒告訴,連我也沒告訴,自己聯係了醫院,想做手術把性腺給摘了。”


    “他瘋了嗎?!”


    何岸倏地瞪大了眼睛,嗓音顫抖,整個人都激動了起來。


    這種蠢到家的事,鄭飛鸞怎麽做得出?


    燕寧無奈道:“人進了手術室,麻醉也打了,被弘明從手術台上拖下來,一副手銬軟禁在家,哪兒都不許去——弘明說,他再晚到一步,手術刀就真割下去了。”


    何岸的麵色愈加蒼白了。


    “飛鸞是弘明教出來的,父子倆一個性格,針尖對麥芒,誰都不肯先讓步。弘明不準他動性腺,要他帶你迴淵江,關在家裏做他的一味藥,好讓他心無旁騖,繼續當久盛的繼承人。飛鸞年輕,比弘明還固執,說什麽都要把性腺摘了,再迴落曇鎮陪你。”


    “電話……燕叔叔,我給他打電話!”何岸焦急起來,連著音量都高了許多,“摘掉性腺又能怎麽樣?這根本不是辦法!”


    “也好。”燕寧點了點頭,“他現在軸得很,鋼板一塊,誰說話都聽不進去,大概也隻有你能勸一勸了。”-


    淵江山郊,鄭家大宅。


    徐媽端著一隻托盤上了樓,推開房門,看到裏頭的景象,和往常一樣歎了口氣——


    鄭飛鸞半截身子陷在沙發裏,胡子拉碴,神態頹靡,瞳仁空虛失焦,身上披著件皺巴巴還泛潮的浴袍,衣料鬆鬆散散堆在腰際。整個人跟石膏雕塑似的,半天也不挪一下,隻握著頸上一條細細的繩墜,貼近鼻子,正聞得出神。


    徐媽走進去,把托盤連同紗布、酒精棉和生肌膏一起擺在了茶幾上。


    “少爺,該換藥了。”


    鄭飛鸞置若罔聞,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隻好勸道:“今天我沒拿老爺給的生肌膏,拿的是少夫人寄來的那瓶。您好歹用一點,別辜負了少夫人的心意。”


    少夫人。


    或許是這個詞起了作用,鄭飛鸞結束了半死不活的狀態,伸出手,懶散地搭在了沙發扶手上。


    徐媽彎下腰,替他扯開浴袍袖子,一邊仔細清理創口,一邊念叨:“少爺,您這一天天過的,就跟電視裏的苦情戲一樣,心肝脾肺腎都能給嘔出來。徐媽一把年紀了,老骨頭了,也知道現在不時興這種了,現在時興那種……那種立誌型的,哪怕少夫人跑了一百遍,您也照樣百折不撓……”


    “……”


    鄭飛鸞眉頭一皺,別開臉,厭煩地把手抽了迴去。


    徐媽趕忙給他扯住,安慰道:“不說了,徐媽閉嘴,不說了,啊。”


    鄭飛鸞的手腕磨得太慘,迄今也沒痊愈,剛長出來一圈粉紅嫩肉,凹凸不平,滲著絲絲鮮血,看上去就分外猙獰。


    新傷疊舊傷,隻怕用再好的藥也得留疤。


    這小鎮藥局買的生肌膏,效果差一點就差一點吧。鄭弘明給的藥再貴,少爺不肯塗,終歸也是白搭-


    創口清理到一半的時候,旁邊的座機響了。


    徐媽一看來電顯示,欣喜道:“少爺,是夫人打來的。這麽多天第一通,肯定是好消息!說不定,少夫人答應要迴家了呢?”


    鄭飛鸞依舊渾渾噩噩,望著閃爍不止的通話燈,許久都沒動靜。


    “快接,快接啊!”


    徐媽在旁催促,恨不得替他按下去。


    鄭飛鸞當然希望何岸能答應迴來,白天醒著想,晚上做夢也想,可偏偏這時候不想了——靠燕寧出麵把人勸迴來,實在與他期望的相差甚遠。


    他的omega,哪怕顏麵掃地,也該是他自己追迴來的。


    鄭飛鸞鈍滯地在那兒坐了片刻,終是接起電話,沙啞地叫了一聲:“爸。”


    對麵卻久未應答。


    聽筒裏,唯有夏夜蟬鳴、幼童夢囈和幾聲壓抑的唿吸。


    這不同尋常的氛圍突然讓鄭飛鸞意識到了什麽。他猛地坐直身體,一秒鍾功夫,整個人如同一束陽光射進黑暗,明晃晃照在天靈蓋上,周身的喪鬱氣息一掃而光,煥發出了十二分生機與活力。


    “何岸?”他口吻急變,握電話的手控製不住地抖了起來。


    “對,是我。”


    鄭飛鸞喜形於色:“何岸,你怎麽想到給我打電話了?你最近過得還……”


    “你是不是瘋了?!”


    沒想到對麵劈頭蓋臉一頓痛罵,語氣怒極:“燕叔叔說你打算做手術把性腺割了,鄭飛鸞,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鄭飛鸞聞言一怔,然後便垂頭笑了:“對,是真的。可惜差了一步,沒成功。”


    何岸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鄭飛鸞道:“我之前不是說過嗎,要在落曇鎮住滿一年。這才半年,你還沒答應跟我迴家呢,我怎麽甘心啊。何岸,等我做完手術,尋偶症不發作了,我就迴青果客棧,我們安安穩穩把剩下半年過完……”


    “然後呢?”何岸寒著嗓子質問,“就算我原諒了你,七情六欲都沒了,我們以後……談柏拉圖戀愛嗎?”


    鄭飛鸞又是一怔,失笑道:“我都沒好意思往那兒想,何岸,你怎麽先想到了?”


    “……別跟我打岔,一點也不好笑。”


    何岸板著臉,眼眸已然潮濕起來。他咬了咬牙關,說:“飛鸞,你根本不知道信息素紊亂是什麽感覺!我體會過,我懂,這種純粹的痛苦少一個人經曆都是好事!我已經是個殘缺的omega了,你好端端的,也非要想不開,把自己弄成那樣嗎?


    “鄭飛鸞,如果你敢做手術,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鄭飛鸞頹然往後一仰,盯著天花板,眼神逐漸由亮轉暗,直至陷入死寂。突然,他一拳頭重重地砸在沙發扶手上,唬得徐媽手一顫,弄翻了酒精棉。


    “何岸,你不肯給我機會了嗎?”


    嗓子喑啞幹澀,幾乎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半年不尋偶對我來說有多難,你明明是知道的,卻不準我動手術……何岸,你這是打算斷了我的念想,讓我一輩子別迴落曇鎮,對嗎?”


    “我……”


    何岸握著燕寧的手機,五指慢慢攥緊,將衣角捏進了潮熱的掌心。半晌,他輕聲問:“我寄給你的包裹,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


    寄到了錦源五十五層,兄長第一時間帶迴家,親自轉交給了他。


    “……那裏麵有一支玻璃管,裝著我的信息素萃取液,應該夠你用半年的。”


    鄭飛鸞的眼眸驟然亮了。


    這意思是……


    何岸頓了頓,又說:“鄭飛鸞,那天晚上,你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可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你人已經走了,連句道歉也沒說。”


    “對不起。”鄭飛鸞立刻彌補。


    何岸卻沒有接受這句“對不起”,而是溫聲道:“這麽嚴重的錯,隻在電話裏說一聲‘對不起’,也未免太沒誠意了。鄭飛鸞,你願意過來當麵道歉嗎?”


    旁邊的燕寧聽到這兒,也適時幫忙打了個補丁:“飛鸞,要是弘明不許你出門,你就告訴他,落曇鎮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住上幾年也不會膩。你不能來陪何岸的話,那我就代替你留在這兒,專心養老,不迴家了。”


    “唿……”


    鄭飛鸞渾身都放鬆了。


    剛才的那一分鍾,他就好比臨刑前遇到大赦,情緒峰迴路轉,整個人變得又倦懶又舒悅,一攤流沙似的慢吞吞往沙發下滑。


    “何岸,看樣子我爸很寵你啊。”他歪著腦袋,懶洋洋地衝那邊樂,“你是不知道,在我家,誰的地位都沒我爸高。他給你當靠山,我以後怕是要跪著過日子了。”


    “瞎說什麽呢?”何岸擰起了眉頭,“我又不是你家的,八字還沒一撇的事……”


    鄭飛鸞低低地笑起來:“你換個字,換個複雜點的……八字一共才兩撇,萬一我刷刷就給你寫完了怎麽辦……”


    他幾乎已經橫躺在沙發上了,眉眼間盡是滿溢的幸福,醺然近醉。


    徐媽一臉無奈,隻好繞到沙發後邊,抓住鄭飛鸞在空中揮舞著寫“八”字的手:“少爺,別亂動啊,藥還沒塗完呢。”


    何岸隔著電話聽見,便問:“你的手好點了嗎?”


    “好多了,都快痊愈了。”


    鄭飛鸞信口雌黃,徐媽眼皮直跳。


    “不疼了?”


    “早就不疼了,一點皮肉傷而已,又不是什麽……嘶!!!”


    他倒抽一口涼氣,猛地打了個激靈,瞬間恢複了九分清醒。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正要質問徐媽在胡搞什麽,就見徐媽拽著他那隻手,格外慈祥地笑道:“少爺,在少夫人麵前逞什麽強啊?您看,穿幫了吧。”


    鄭飛鸞:“……”


    何岸:“……”


    何岸臉頰一燙,又不免有些惱火:“不聊了不聊了,你先塗藥吧,塗完藥早點睡,睡覺的時候踏實點兒,少做夢。”


    最後三個字明顯磨著後槽牙。


    鄭飛鸞怎麽聽都不對勁:“等等,什麽叫少做夢……”


    嘟——


    對麵已經把電話掛了-


    放下手機,何岸用兩根手指支著臉頰,戳了戳鼓起的腮幫子。


    啵。


    戳出了極輕的一口氣。


    燕寧從他的神態中琢磨出了一點懊惱與害羞,忍不住笑了。他傾身給何岸添了一杯茶,邊倒茶邊說:“希望不是因為我,你才改變了主意。”


    “不是的。”何岸搖了搖頭,“燕叔叔,我也不怕您笑話,其實他陪著我的那半年,我一直都在糾結……”


    “糾結什麽?”


    “就是……明明心裏是有觸動的,又不願意承認,想跟他撇清關係,又總是狠不下心。”


    何岸接過熱茶,道了聲謝,捧在手裏啜了一口:“可是現在,我不想考慮那麽多了。您說得對,時間經不起蹉跎,過一天就少一天。飛鸞醒悟得早,沒像您的弘明那樣在死胡同裏困了二十年,所以,我也得從死胡同裏走出來,哪怕結局不一定是好的。”


    “燕寧叔叔想知道一件事,你說實話:你喜歡飛鸞嗎?”


    何岸緘默了一陣子,點點頭。


    “喜歡。”


    燕寧便欣慰地笑起來:“兩個人相互喜歡,又肯相互坦誠,結局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何岸注視著燕寧,頗為認真地說:“燕叔叔,我先跟您說好,如果飛鸞又做了和之前一樣的事,或者犯了別的錯,我不會再原諒他第二迴 ,但是,這不妨礙我對您的喜歡。鈴蘭是您的孫女,您要是想見她,想抱她,想陪她一塊兒住,可以隨時上這兒來。”


    “謝謝你。”


    燕寧望著何岸那雙清亮的眼眸,從中讀到了不可多得的柔韌與倔強,像極了二十歲的自己,又分明比那時的自己通透得多-


    次日清早,晨霧還未散去,燕寧便離開了落曇鎮。


    他要趕八點半的飛機。


    那會鈴蘭還睡著,何岸早早起了床,下廚煮了一鍋小米粥,佐上醬菜與荷塘小炒,陪燕寧一塊兒吃完了,然後親自將人送出了落曇鎮。


    鎮門附近停著七八輛三輪小摩托,半舊不新的,都等著拉活兒。


    一輛低調的suv混跡其中,車窗緊閉,通體漆黑。司機是個講究人,規規矩矩守在門邊,不玩手機不嘮嗑,雙手交疊在身前,背脊筆挺,一看就供職名門。


    見到燕寧,他快步走上前,伸手搭住了行李箱拉杆:“夫人,老爺派我來接您迴家。”


    何岸立刻展顏而笑:“我還在發愁該去哪兒叫輛出租來呢,正好,現在不用了。燕叔叔,您快上車吧。”


    燕寧卻有些無奈:“我說過很多遍了,不用專門來接,我可以自己買機票迴去。”


    “您放心,不是為了接您才專程飛一趟的。”司機趕忙解釋,賠笑道,“是二少爺急著趕來,一分鍾也不想耽擱。老爺說,既然都飛這一趟了,不如就順帶把您也捎迴去,省得您舟車勞頓,還要去機場擠人堆。”


    二少爺?是……是指鄭飛鸞嗎?


    他已經到了?


    何岸稍稍踮起腳尖,左右張望了一圈,卻沒看見人。


    “人呢?”燕寧問。


    司機轉身走向那輛車,拉開後座門,恭敬地喚了聲:“少爺。”


    久無動靜。


    車內的人似乎在做什麽重要的心理準備,一直沒有露麵。獨自醞釀了很久,他才終於彎下腰,跨出了車門-


    何岸遠遠望著他,神色出奇地平靜。


    鄭飛鸞依舊高大挺拔,隻是比從前消瘦了些,眼窩很深,透著不易遮掩的疲憊,看得出過去這一個月熬得並不輕鬆。


    他穿著白襯衫,頸後貼了一塊信息素隔離封貼,嚴嚴實實的,也不知有幾層厚。頸上多了一根墜子似的黑繩,係著一支透明玻璃管,正懸在心口處。


    管中液體赤紅,血一般鮮豔刺目。


    左腕也不是空裸的,大約怕傷口嚇著旁人,特意纏了一圈護腕或者敷貼之類的東西。


    鄭飛鸞站在那兒,注視著何岸,溫和地笑了笑。


    “何岸,我迴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最佳契合(ABO)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九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九瑤並收藏最佳契合(ABO)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