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十一月中旬,是淵江大學的期中考試周。


    正午,教學樓打響了下課鈴,年輕學子們魚貫而出,或走路,或騎車,三三兩兩結伴去食堂吃飯。沒考完的心情緊張,坐在便利店窗畔一邊扒便當一邊複習,考完了的心情輕鬆,奔向校門,在炸雞排和肉夾饃攤位前排起了長隊。


    何岸從考場出來,與同學道別,獨自抱著參考書下了樓梯。


    初冬了,氣溫寒冷,他穿著白毛衣,挎著單肩包,米色格子圍巾在肩上鬆鬆地繞了兩圈,再配上一張白淨秀氣的臉,模樣就像個十七八歲的高中生,散發著蓬勃朝氣。


    拐過一道彎,他走進溫暖的陽光裏,沿著大草坪往東門走去。


    燕寧上午有給研究生開的專業課,也不在家,隻有周嫂和巴頓陪著鈴蘭。小丫頭還沒適應爸爸偶爾不在身邊的日子,半天不見,肯定又要鬧委屈了。還好今天是周五,考完了試,有整個周末可以陪伴她。


    想到這兒,何岸加快了腳步。


    他入學已經一個月了,進的是金融二班,同學們都挺好相處。剛來的時候也引起過轟動,畢竟不久前才上過娛樂圈頭條,鬧得沸沸揚揚,要說沒人認出他來,他自己也不信。


    認出他的同學大致分為兩撥,一波八卦心重些,湊過來挖點兒細枝末節,另一波事業心重些,想搭上他這一條線結識鄭飛鸞。對於前者,何岸會簡單透露幾句無關痛癢的,算是滿足一下好奇心,而對於後者,他都一一婉拒了。


    差不多一個禮拜過去,大家彼此相熟,額外的注意力也就從他身上移走了。


    平靜的生活來得比預想中更快。


    自出軌門風波後,《鏡中仙》換了演員,謝硯簽約的綜藝也換了嘉賓,但依照常理,在一場巨大的醜聞過後,負麵新聞至少要流傳上幾個星期,批判也罷,譏諷也罷,總免不了帶一帶何岸的名字。而每帶一次,何岸的生活就會動蕩一分。


    這一次卻有所不同。


    謝硯從大眾視野中徹底消失了,沒有負麵新聞,沒有扒皮總結,更沒有哀惋歎惜,像一顆投入深井的石子,波瀾幽微,音訊全無。


    何岸知道,這是鄭飛鸞對他的保護。


    鄭飛鸞甚至還派了一位專業性極強的保鏢跟隨他,除了教室、辦公室、圖書館這些安全的地方,他走到哪兒,那位保鏢都扮作淵大學生,在方圓一百米內低調活動。


    “真有這麽危險嗎?”何岸曾問鄭飛鸞。


    “最近各懷心思的人太多,還是謹慎點好。”鄭飛鸞這樣迴答。


    鄭飛鸞是對的。


    剛入學那段日子,何岸就像一個移動焦點,從五教趕往六教的幾百米路上都能聽見議論聲,還有不知哪處射來的敵視目光——現在已經好多了,沿著草坪大道走了三四分鍾,也沒誰打擾他-


    何岸走著走著,後方悄悄開上來一輛車,在接近他時放慢速度,跟著開了十多米。


    他用餘光打量了幾眼。


    嗯,三叉星徽,那車牌號他都會背了。


    何岸假裝沒注意到,抱著書不動聲色地朝前走。車主耐著性子又跟了一會兒,見他沒有搭理的意思,隻好往前蹭了一米,徐徐降下車窗:“同學,請問你是金融學院的嗎?”


    “是啊。”何岸忍住笑,一邊走一邊點頭。


    “剛考完期中考?”對方又問。


    “嗯。”


    “那……考得怎麽樣?”


    “還行吧,應該有個九十幾分。”


    對方笑了:“聽起來是個優等生,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邀請你約會呢?”


    何岸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那車子便也隨之停下了。


    “這位先生,我覺得你有一點輕浮,心不太誠的樣子。”何岸望著車內的鄭飛鸞,故意露出了微冷的神情,“而且我還沒畢業,想專心念書,暫時不考慮戀愛的事。”


    鄭飛鸞聳了聳肩:“像我這樣的成功人士也不考慮嗎?”


    成功人士?


    這自誇怎麽聽上去有點不要臉呢?


    何岸更想笑了,他抱著書,歪著腦袋問:“我對您不太了解,能具體說一說您到底有多成功嗎?”


    鄭飛鸞聞言,扶著方向盤,相當耍帥地打了個響指:“我有一家市值幾千億的公司。”


    何岸搖了搖頭,表示不滿意。


    “我還另外投資了二十二家公司。”鄭飛鸞立刻補充。


    何岸仍然不滿意。


    鄭飛鸞想了想,又提交了一份非常霸總且欠揍的答案:“我財力雄厚,無論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買給你。”


    “但我的生活很滿足,沒什麽想要的呀。”


    鄭飛鸞看著他靈動的、帶點兒小傲氣的眼眸,突然就忍不住笑了,把後座車窗給降了下來——隻見鈴蘭坐在兒童座椅裏,扒拉著安全帶,仰著頭,甜津津地朝何岸一陣樂:“爸爸!”


    “我有個全世界最招人喜歡的女兒,可以算成功人士了吧?”


    鄭飛鸞使出了殺手鐧。


    何岸被將了一軍,隻好舉旗認輸,飛快打開車門坐進去,歡喜地揉了揉鈴蘭的臉:“想爸爸了沒?”


    “想呀。”


    鈴蘭撲閃著濃密的睫毛迴答。


    車子再次開動起來,緩緩駛向了淵大東門。鄭飛鸞看了眼後視鏡裏嬉鬧的父女倆,打趣道:“現在願意跟我約會了?”


    何岸有些羞惱:“每迴都玩這個,你不累嗎?”


    “不累啊。”鄭飛鸞笑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學校裏,而不是在錦源門口,我會怎麽追求你。何岸,我們把每種可能性都試一試,要是有你喜歡的,就把它當成真的,行嗎?”


    何岸的鼻子微微發了酸。


    他低下頭,避開後視鏡反射來的目光,下意識抓了抓自己的單肩包。


    麵對這樣的告白,他一時不知道該要怎麽迴應。


    “那個,謝謝你幫我複習……好多東西今天都考到了,你講得比老師通透,所以……所以我答得還挺好的。”他生硬地扯開了話題。


    鄭飛鸞先是一愣,然後便明白了什麽,坦然接過話茬:“沒事,跟我還客氣什麽。這幾天你複習也累了,走,帶你去吃頓好的。”-


    他提前在一家享譽全城的土耳其餐館訂了位置,不過最後,這頓“期中慶功宴”還是在淵大附近的平價餐館吃的。


    餐館叫“犁地小番薯”,名字特接地氣。何岸常聽同學提起他家的蟹黃豆腐和絲瓜小籠湯包,據說好吃得秒殺一切網紅榜單,就拉著鄭飛鸞去了那兒。


    沒想到剛進門就碰到了一位熟人。


    至少是何岸的熟人。


    “犁地小番薯”的老板是個omega,名叫韓小黎,天生一張可愛的圓臉。看到何岸,他眉毛一皺,捏著自己的下巴轉起了腦瓜子。


    “你……你你你……”


    何岸也覺得他有幾分熟悉,兩個人相互瞪了一會兒,異口同聲道:“你是不是兩年前……”


    “淵西二院!”


    韓小黎嘴皮子利索,搶先一步說完了。


    何岸頓時笑了:“是你啊,怎麽這麽巧?”


    “我們在這兒開餐館都一年多了,你今天突然上門來,那才是巧!”


    “我剛迴淵大讀書呀。”何岸說,“經常聽同學提到‘小番薯’,一直拖著沒來,要是早點來,就能早點跟你聚上了!”


    鄭飛鸞不認識韓小黎,見他倆一碰麵就熱情敘舊,關係相當熟稔的樣子,難免有些茫然。沒等他開口問話,韓小黎先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笑逐顏開:“你是何岸的alpha呀?”


    “是。”


    鄭飛鸞挺直腰背,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


    合理推測,對方應該是何岸的舊友,得留下良好的第一形象才行。


    誰知韓小黎下一句話卻是:“那你可要好好保護何岸喔!他前一個alpha特別特別特別渣,生了寶寶不來看,醫藥費也不付,讓何岸一個人躺在醫院裏受苦,背地裏還拚命使絆子,簡直是垃圾中的最強王者!你看著挺不錯的,很有、很有那什麽……精英風範,要負起責任來,別再讓何岸給人欺負去了!”


    說著用力拍了拍鄭飛鸞的肩膀,交付了莫大信任的樣子。


    鄭飛鸞:“……好。”


    原來是當年在醫院裏認識的病友。


    有點臉疼。


    說好的一頓“期中慶功宴”就這麽變成了“omega敘舊宴”,韓小黎開了個包間,熱情似火地拉著何岸進去坐,還喚來了自己的alpha。


    alpha仍是五大三粗、憨厚愛笑的樣子,他已經辭了汽修店的工作,專心幫韓小黎看店,每天都有韓小黎的愛心特供大餐吃。


    他肩上扛著一個約莫兩歲大的小男孩。


    “蛋餅。”韓小黎介紹,“跟你家鈴蘭同年同月同日生。”


    “上迴見他還是個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蘿卜頭呢,一會兒工夫就長這麽大了,比我們鈴蘭壯實一圈兒。”何岸說。


    鈴蘭盯著蛋餅,機靈地眨了眨眼睛,那小家夥虎頭虎腦地笑起來,爬下父親的肩,歡天喜地過來找鈴蘭玩。


    韓小黎掏出手機,湊上前給何岸又看了幾張照片:“喏,這是飯團,這是紫菜包,雙胞胎,剛滿六十天。”


    照片裏是兩個小寶寶,親昵地摟在一塊兒睡覺。


    “你……你們這有點兒快啊……”


    何岸驚訝極了。


    韓小黎撓了撓頭皮,很是害羞:“哎呀,看蛋餅太可愛了,一下子沒忍住,又蒸了個飯團,結果老天太客氣了,附送了一個紫菜包……你、你們也加油哈,爭取再種點兒繡球、丁香、羅漢果什麽的……”


    “繡球、丁香可以,羅漢果還是不要了吧。”何岸托腮笑了。


    兩個omega吃著小菜和湯包,迴憶起了當初在淵西二院的經曆。事情過去兩年了,當事人的情緒也已經淡了,可對鄭飛鸞來說,每一處細節他都是第一次聽到——


    第一次聽到何岸因為失血過多,在病床上昏迷了五天,鈴蘭也就在新生兒監護室孤零零地從聖誕躺到了元旦;第一次聽到何岸蘇醒時,虛弱得幾乎坐不起來,唯有程修一個人日夜不眠地照顧著;第一次聽到他的新助理攜禮登門,“禮貌地邀請”何岸搬病房,何岸無力反抗,隻能屈從。


    鄭飛鸞不忍卒聽,但他也明白,這些事實是他作為一個懺悔的加害者必須直麵的。


    後來韓小黎去外頭忙活了,包間裏便隻剩了他們一家三口。


    “好啦,現在是我們的時間了。”


    何岸朝他笑了笑,低頭吹涼了咬破的湯包,仔細喂給鈴蘭吃,神態自然,仿佛剛才僅僅是一場朋友之間再尋常不過的敘舊。


    鄭飛鸞感激他的寬容,點頭道:“下午我沒排工作,想陪陪你。我們帶鈴蘭去動物園玩吧,你覺得怎麽樣?”


    “好啊,不過……我想先去趟圖書館。”


    “圖書館?”鄭飛鸞有些驚訝,“不是已經考完了嗎?”


    何岸喝空了碗裏最後一口菌菇湯,放下勺子:“想借幾本書周末在家看,很快的,你在樓下停車場等我一刻鍾,我辦好借閱手續就下來。”


    “行,你慢慢來,不急。”


    鄭飛鸞拿過湯勺,又幫他舀滿一碗,輕輕推了過去-


    其實,何岸要借的書並不是專業相關的。


    他拿著學生證走進圖書館,沒有去四樓的經濟學專區,而是在三樓止了步,踏進了文學與心理學專區。


    他需要解決一些內心的掙紮。


    大約在一個月前,他就留意到掛在鄭飛鸞脖子上的信息素萃取液越來越少了,而到了今天,已經隻剩薄如蟬翼的一層,連指甲蓋大小的管底都鋪不滿。也許再過一周,玻璃管就會徹底空掉。


    空掉以後,鄭飛鸞要怎麽生活呢?


    答案是顯而易見也令人膽寒的,可鄭飛鸞就像沒看見似的,連一個字也不曾跟他提過。


    何岸當然知道,鄭飛鸞是把未來的決定權完全交給了他,他卻安於現狀,就這麽一日一日拖著,始終不敢往前邁出一步。


    因為他害怕。


    怕換迴了原生性腺之後,今天擁有的一切美好都會變質。


    他不討厭鄭飛鸞,相反,他喜歡現在和鄭飛鸞的關係——可以俏皮地捉弄,也可以安心地依偎,不存在哪一方更高貴,哪一方更卑微,愛情比他期待的還要甜蜜鮮活。極低的契合度沒能削弱鄭飛鸞對他的愛,也沒能阻攔他對鄭飛鸞再一次產生好感。


    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換了性腺以後呢?


    他會變迴從前那個臣服於愛情、連尊嚴都保不住的自己嗎?


    那時的他多麽懦弱,多麽伏低,多麽誠惶誠恐啊,把鄭飛鸞供奉在世界中心,時刻仰望著,除了鄭飛鸞的愛,靈魂中再沒有其他追求。


    何岸害怕變迴那副低賤的樣子——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曾向燕寧求助,希望這位睿智而開明的長輩能給予指引,也想過燕寧作為鄭飛鸞的生父,或許愛子心切,會敦促他做手術,推著他跳過這一步痛苦的抉擇。


    但燕寧沒有。


    燕寧說,他大約是有能力做一個說客的,可在這件事情上,本就不應該存在一個說客。要走得安穩長遠,心結還需自己打開。


    萃取液所剩不多,時間也越發緊迫。


    他必須盡快找到答案。


    何岸站在書架前,翻閱著前人探尋過的心路。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失去方向的omega,幾十年、幾百年來,還有數不清的omega陷入過同樣的困局。他們在信息素、尊嚴和愛組成的迷宮裏艱辛跋涉,上下求索,被黑暗恫嚇過,被荊棘傷害過,隻為了找到一個對得起內心的答案。


    有些最終走了出來,有些則沒有,甚至至死都在呐喊。


    何岸想聽一聽他們的心聲,那裏麵也許有共鳴,有他素未謀麵的知音-


    何岸沒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踏進閱覽室的那一刻,一個坐在自習桌邊發呆的女生陡然變了臉色。她的視線緊盯著何岸不放,眼神愈漸陰沉,慢慢如淬了劇毒一般狠厲。


    在何岸專心找書的時候,她拉開筆袋,取出什麽東西握於掌心,然後站起來,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了何岸。


    “你也是心理係的學生嗎?我怎麽沒見過你啊。”


    她嗓音溫柔,漾開了七分笑意。


    何岸抬頭往旁邊一看,見是個紮馬尾的beta女孩子,衣著樸素,相貌和善,就笑了笑說:“我是金融係的,過來找兩本研究兩性心理的書。”


    “對哦,你們omega好像是比較容易困惑。”那女生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又問,“你呢,你也遇到困惑了嗎?”


    “有一點吧。”何岸點了點頭。


    那女生於是輕輕一笑,不再說什麽了。


    何岸隻當這是偶然起興的閑談,幾句輒止,就繼續讀他手上這本書的目錄。


    但冷不丁的,那女孩的說話聲忽然在背後響了起來:“……可是,你又有什麽好困惑的呢?全世界沒有比你更得意的人了,不是嗎?”


    輕飄,帶笑,軟綿綿,卻無比令人毛骨悚然。


    何岸剛意識到不對,沒等轉過身,後頸突然炸開一陣劇痛,有什麽尖銳的利器徑直鑿進了血肉深處。疼痛一瞬間擊穿頭顱,冷汗頃刻淌下,連麵頰也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


    後頸是一個omega最脆弱的地方。


    他根本叫不出聲,脖頸後折,目光發虛,十指死死摳著書櫃,接著整個人就轟塌了下去。


    那女生手握一根滴血的銅簪子,從高處俯視著他,輕聲道:“你知道嗎,我已經二十三天沒得到他的消息了,一點兒都沒有。他就像消失了一樣,那些見風使舵的娛記,以前爭著搶著打擾他的私生活,現在卻一個個都當他不存在……”


    “你知道他以前有多寵我們嗎?他經常來粉絲群發照片,發早安,發晚安,逢年過節還給我們送禮物。這麽好的人,就因為得罪了你,你隨口一句封殺,我們就要永遠失去他,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蹲下身,一把揪起何岸的頭發,將簪子尖對準了他的喉嚨。


    半晌,她又低低地笑了:“你以為我會殺了你嗎?不,殺人要坐牢的,我才不幹這麽蠢的事呢,我要給你一個小懲罰。”


    她說到這兒,簪子在指間轉了一圈,抵住了何岸流血的後頸。


    “你猜,如果你的性腺毀了,沒了這100%的契合度,鄭飛鸞還會愛你嗎?還會為了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惹你不開心的人全部除掉嗎?”


    她悄悄貼近了何岸,耳語道:“你就看著他移情別戀,看著他厭倦你,厭倦你生的孩子,看著他為了討好別人把你踩在腳下——把硯硯承受過的痛苦原樣經曆一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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