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樓一室半,是陶陶與小琴的同居 之所。煤衛合用,朝南擺雙人床 ,外 麵小陽台,雖然舊,與延慶路披屋比較,也是改善。


    小琴仍舊做服裝,但雇人看攤,驗貨,見客戶,去銀行,一禮拜出門幾次,毫無規律,防備 芳妹騷擾,平時買菜燒飯,看電視,安分自得。延慶路隻搬來一隻小台子,掛一麵鏡子,可以做 賬,也可以梳妝。有次陶陶夜半醒來,身邊無人,小台子開一盞燈,照出小琴身影。陶陶說,嚇 我一跳,寫啥呢。小琴說,寫心裏的想法。陶陶說,正常女人,不要學這一套。小琴笑笑,簿子 鎖進抽屜,走過來,燈光裏幾乎透明。陶陶撚撚眼睛,待要細看,小燈一關,小琴已經鑽到身 邊,兩人纏綿片刻,也就交 頸而眠。生活簡單,周末,夜裏,雙雙去外麵轉一圈,吃飯,夜宵。周 日賴床 ,半數因為小琴的嗲功,陶陶樂此不疲。生意方麵,陶陶隻聯係外地客戶,養殖戶。上 次“至真園”宴會,玲子借酒撒潑,最後梅瑞崩潰,場麵極尷尬,迴來路上,陶陶一再責怪小琴懦 弱,玲子霸道。小琴說,我理解。陶陶說,我不理解。小琴笑笑,不反駁。第二天醒來,依舊笑眯 眯,不談前夜之事,陶陶暗地佩服。自從搬來此地,一般到夜裏八,九點鍾,芳妹就會來電話罵 人,小琴識趣避開,陶陶好言好語,勸芳妹冷靜,好合好散。芳妹痛罵不休,直到陶陶關機。小 琴走過來撫慰說,芳妹姐姐,確實是命苦,結發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每夜想到,老公抱了陌 生女人,預備漶浴,預備做種種花頭,做男女生活,這口氣,實在是咽不下,我完全理解。陶陶 不響。


    小琴說,講句皮厚的鹹話,我寧願每夜讓姐姐踢,打,罵,隻要肯,我寧願搬到姐姐房間 裏,不管做小老婆,貼身丫鬟,我咽地板,做鍾點工,我同意,每夜服侍大老婆明覺,倒汰腳 水,倒痰盂,樣樣事體,我心甘情願,我笑眯眯。陶陶說,發癡了,芳妹跟小琴,有啥關係,我肯 定離婚,不想再拖了。小琴說,不急的,一點不急。陶陶說,我急,我討厭不少人,對了,這天飯 局,周圍看熱鬧的所有人,我不準備再來往了,全部拗斷,尤其玲子,徹底結束了。小琴說,發 啥火呢,樣樣急不得,做人要知恩圖報,玲子姐姐不介紹芳妹,不介紹我小琴,陶陶就是白板, 樣樣事體,要想到別人的好。陶陶不響。小琴說,滬先生是律師,陶陶多年朋友了,有難辦事 體,也可以幫忙,為啥要斷,朋友非但不可以斷,要好言好語,等於戴一條圍巾,別人就暖熱, 生蔥辣氣,等於戳一把剪刀,人人要逃,這是小廣東講的。陶陶不響。小琴說,離不離婚,我無 所謂。陶陶說,乖人,越這樣講,我越過意不去。小琴說,我如果不開心,最多寫一段字,記到 簿子裏,我一輩子笑眯眯,做一個不發火的女人。陶陶說,乖人,我歡喜。小琴不響,緊靠陶 陶。四月裏天氣,溫 度適宜,從床 上看出去,南窗的陽台門外,是欄杆,看得見附近白楊樹冠。 小琴說,幾棵白楊,長得真高,鄉下比較多。陶陶不響。小琴說,如果房子是買的,我就封陽 台,雨水多,欄杆已經鐵鏽,叫房東油漆一次吧。陶陶說,明年就買房子。小琴伸過一條白腿, 擱到陶陶身上說,這無所謂,陶陶,我小腿好看吧。陶陶說,好看。小琴說,哪裏好看。陶陶說, 離婚了,就買房子結婚。小琴說,已經講過了,我可以一直不結婚的。陶陶說,真的假的。小琴 說,我表兄是縣長,有兩個老婆,鄉下一個原配,縣裏養了一個,“兩頭大”,兩麵大老婆。所以 我講,樣樣可以接受,或者,陶陶可以兩麵走動。陶陶不響。小琴說,一個大男人,跟原配多年生活,忽然跟陌生小女人去過,總也不習慣,聰明小女人,是一門心思對男人好,一般劣質女 人,壞脾氣露出來,作,跳,吵。


    我的表兄,講起來兩頭大,最近兩頭跳,兩頭吵,頭昏腦脹,跟我打電話,準備去九華山落 發做和尚。我講,表兄做和尚,也是花和尚,山門不太平。陶陶抱了小琴說,乖人。小琴說,我 容易滿足,就算陶陶現在逃迴去,跟姐姐住幾天,我也無所謂。陶陶說,瞎講了。小琴說,總歸 原配嘛,加上小囡,自家的骨肉。陶陶不響。小琴說,我無所謂。陶陶不響。小琴雙腿擱到陶陶 身上說,我大腿好看吧。陶陶說,好看的。小琴說,哪裏好看。陶陶說,好看就是好看。小琴說, 我想裝一頂帳子,下麵樹葉子多,馬上有蚊子了。陶陶說,蚊子叮大腿,叫啥。小琴說,不是上 海人,我不曉得。陶陶說,麵孔上的痘痘,大腿上的蚊子塊,一點一點的紅,叫啥。


    小琴說,不曉得。陶陶說,我聽葛老師講,以前豆麥行裏,芝麻叫“冰屑”,蠶豆叫“天蟲”,綠 豆叫“綠珠”,赤豆呢。小琴說,我不曉得。陶陶說,這粒痘痘,叫“紅珠”,叫赤豆,赤豆粽子,赤 豆糕。小琴說,要死了,為啥不叫桂花赤豆甜棒冰,我如果大腿叮到這種程度,人也不要做了。 陶陶說,現在我數一數,有幾粒“紅珠”,幾粒赤豆。小琴一扭說,做啥,我癢了呀,對了對了,昨 天,我學到一隻上海小調,我背了,正月裏就踢毽子,  二月裏來放鷂子,


    三月裏結薺菜子,


    四月裏廂落花子,


    五月裏端午裹粽子,


    六月裏就拍蚊子,


    陶陶說,讓我先拍兩記。小琴捂緊大腿說,下麵還有呀,七月棉花結鈴子,  八月裏就吐 瓜子,


    九月裏廂造房子,


    十月裏送紅帖子,


    十一月裏切栗子,


    十二月裏,養個小倪子。


    陶陶不響。小琴說,好聽吧。陶陶說,小琴,想跟我結婚了。小琴笑笑不響。陶陶歎一口氣 說,如果有了帳子,小琴一進房間,看到帳子裏有個男人,心裏想啥。小琴發嗲說,是陶陶進 來,看見帳子裏一個女人,想啥呢。陶陶說,我當然是衝進去,結果帳子弄坍,女人叫救命。小 琴說,陶陶真是急,太急了。陶陶說,我接觸的女人不算少,現在隻喜歡夜深人靜,帳子裏兩個 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啥人。小琴說,不曉得。陶陶說,講。小琴說,芳妹姐姐。陶陶拍了一記。 小琴捂緊大腿說,輕點呀,是潘靜姐姐。陶陶啪一記,小琴說,玲子姐姐。陶陶說,我最討厭這 隻女人,一副騷相。小琴說,這猜不出了。陶陶說,小琴就是討厭,明曉得是自家,兜圈子。小琴說,落手太重了,看,打得發紅了。陶陶歎氣說,我現在,就想裝一頂帳子,鑽進去,幾天不 出來,隻有兩個人。小琴不響。陶陶說,不離婚,我哪裏來太平。小琴不響,抱緊了陶陶。陽台 外麵,飄來白楊樹的香氣。小琴說,陶陶不要急,慢慢來。


    三十一日這天早上,一切正常。陶陶出門階段,小琴相送,人到門口,小琴忽然與陶陶一 抱。陶陶說,乖人。小琴糯聲說,早點轉來。陶陶關門,走到樓下,眼前一直是小琴,像一朵花, 笑容滿麵。這天陶陶是去事務所,與滬生商量離婚協議。小琴提到朋友重要,陶陶明白了,與 芳妹分手,滬生就是最合適的中間人。幾次找滬生,因為太熟,滬生不願意接手,最後勉強答 應,希望陶陶配合,耐心接聽芳妹每一隻電話,態度要軟,誠懇,多表示抱歉,讓芳妹毫無挽迴 的餘地。陶陶答應。一天夜裏八點鍾,滬生來電話說,不要關機,電話要來了。八點廿分,芳妹 來了電話,怨氣衝天,後來稍微平複。以後幾次,芳妹連續來電話,態度還是怨恨,但一次比一 次冷靜,後來,就是哀怨,已經無可奈何。陶陶暗地佩服滬生的功夫。前天夜裏,滬生來電話 說,芳妹已經死心了,基本同意簽離婚協議了。陶陶千恩萬謝,果然十分鍾後,芳妹來電話,提 到了分手細節。再過幾天,同樣夜裏八點半,滬生來了電話,小琴識趣避開。


    滬生說,芳妹已經答應了,可能,馬上會來電話。陶陶千恩萬謝。滬生說,已經第n次談 了,芳妹不哭了。陶陶說,我了解芳妹,不哭不鬧,想明白了。滬生說,是的。陶陶說,多虧老兄 幫忙。滬生說,這是律師規定程序,作為老朋友,我心裏是不情願,不歡喜的。陶陶說,全部是 我錯,是我不對。滬生不響,掛了電話。小琴不響。樓下傳來熟悉的聲音,居民同誌們,關好門 窗,做好防火防盜工作,防止意外發生,防止意外發生。有人從樓下經過,電喇叭掛到腳踏車 上,由遠至近,由近及遠。


    陶陶看一眼寫字台上鬧鍾,電話響了。陶陶說,喂。陶陶聽見芳妹講,陶陶,陶陶,陶陶。 聲音遙不可及,像信號不好,芳妹跌進一口廢井,進了迷茫沙漠,有迴聲,周圍飛沙走石。陶陶 說,是我是我,講呀講呀。芳妹說,陶陶,我簽字了。陶陶簡直不相信耳朵。陶陶說,芳妹講啥。 芳妹說,我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無可奈何了。聲音迴蕩,重複,混合塞塞率率雜音,像沙塵暴 刮來,時響時輕,蠟黃一片。陶陶說,芳妹,我聽到了。陶陶走到陽台上,也許是激動,覺得欄 杆有一點晃。陶陶退後幾步,聲音清晰了,芳妹完全清醒過來,芳妹說,好聚好散。周圍風平沙 靜。芳妹說,我簽字了。陶陶說,好吧,這是要我也簽。芳妹說,我一個人簽了字,安安靜靜。陶 陶不響。芳妹說,除了辦證 ,從此之後,我不會跟陶陶碰頭了。陶陶不響,手放到欄杆上,摸到 了鐵鏽。芳妹說,滬生對我講了,淨身出戶的男人,往往自作自受。陶陶不響。芳妹說,以後, 陶陶是冷還是熱,跟我無關了。陶陶說,是我昏頭了,我有神經毛病,我對不起小囡,對不起家 庭。芳妹不響,電話斷了。陶陶歎一聲,心裏發痛,但與此同時,胸口一塊石頭嗒然落地,一陣 鬆快。陶陶欄杆拍遍,一手鐵鏽。夜風送來白楊的聲音,驀然看見,小琴換一件淡藍褻衣 ,坐於 帳中,一動不動。床 ,帳闈,半倚半坐姿態,頭頸,兩臂,皮膚,塗一層藍光,冷中帶暖,一團 藍 顏色的野花。陶陶得到安慰,世界換成藍顏色,徹底安靜下來。當夜兩個人相擁而歇。清早五 點鍾,小琴忽然翻身起來,講要寫幾個字,做個紀念。八點半,陶陶出門,與小琴告別。路上一 個小時,到達滬生事務所幾百米的地方,看到前麵有一隻狗,做出一個半蹲的動作,一個老男 人,拿一張報紙,墊到狗的肛門位置。陶陶心裏想,做人已經做到了這種地步。對方一抬頭,四 目相交 ,陶陶一驚,此人是命相鍾大師。陶陶一聲不響,朝前走了十幾步,鍾大師拖了白狗,追上來說,陶陶,陶陶,停一停。陶陶說,有啥問題。鍾大師說,長遠不見了,出門為啥。陶陶說, 有關係吧,少放屁。鍾大師說,陶陶有問題了,今朝出門不宜呀。陶陶看看鍾大師,一手拉狗, 一手端了一泡狗汙,心裏不爽,轉頭就走。鍾大師說,陶陶,聽我講呀。陶陶說,講屁講,有屁 快放。


    鍾大師說,陶陶有問題,要出大事體了。陶陶不響。鍾大師說,根基逢衝,八字純陰,傷官 見官,姻緣反複難定,陶陶現在,撐足了順風旗,等於翠不藏毛,魚不隱鱗,馬上要倒黴了,隻 有迴去,向芳妹道歉,鋪一塊搓板,跪下來,跪個通宵,求老婆原諒。陶陶捂緊麵孔說,太臭 了。陶陶小跑了一段馬路,還覺得身邊有狗臭氣。等見到滬生,吃了一杯茶,心情好一點。於是 簽字如儀。滬生談一點善後細節,七拉八岔,包皮括民政局辦證 日期。滬生說,陶陶樣子完全變 了,身體還好吧。陶陶說,相當好。


    於是兩人告別。走出事務所,陶陶特意兜了一大圈,到“紅寶石”買一盒蛋糕。迴進小區門 口,到小攤裏買一盆日本梔子花。進房間,見小琴一個人靜立走廊。陶陶說,我簽字了。小琴轉 過麵孔。陶陶脫了鞋子,見小琴落了兩滴眼淚。陶陶說,做啥。小琴過來接了蛋糕,花盆擺到陽 台上,轉身迴到門口,幫陶陶穿了拖鞋,起身抱緊了陶陶說,我渾身發抖,實在太高興了。陶陶 說,乖人。小琴說,我好看吧。陶陶說,好看。


    小琴說,哪裏最好看。陶陶一伸手,摸到小琴大腿說,就是此地,讓我看看,桂花赤豆棒 冰。小琴說,做啥,我癢呀。陶陶拍了一記。小琴咯咯咯一串笑,就朝前麵逃。陶陶後麵追,小 琴逃得快,經過寫字台,大床 。


    陶陶看到小琴大腿雪白,帳子雪白,手朝前一伸,幾乎碰到小琴的身體。


    但小琴一個直線,衝進陽台,忽然聽到天崩地裂一聲響,眼前景象,變慢了速度,鐵欄杆 斷開了,朝前慢慢塌下去,欄杆四分五裂。小琴兩手前伸,裙子飛起來,臀部也飛起來,看得見 渾圓光潔的大腿上,有一粒蚊蟲塊,粉紅的一點,看到淡藍底褲,然後是小腿線條,腳跟,腳底 心一粒黑痣,邊上的梔子花盆也帶起來,花色雪白,花瓣,花苞朝下,露出了盆底小洞,稀裏嘩 啦,鐵欄杆,鐵條,小琴精致的腳趾頭,幾朵未開的碎花,像蝴蝶拍翅膀,白楊樹的映襯下,先 後飛起來,飛起來,落下去,然後是樓下一係列聲響,摧枯拉朽一聲響。整幢樓,忽然人聲鼎 沸。陶陶呆立陽台,記得小琴一聲淒厲的唿喊,陶陶呀。


    派出所立刻出警,看了房間,帶陶陶到底層現場。小琴從四樓跌下來,直接落到一樓居民 的披屋,穿過石棉瓦,裏麵一張板床 ,人直接撲到鐵床 架上,已無生命跡象。陶陶落了眼淚,跟 警察出來,弄堂裏人山人海。陶陶想到多年前,跟滬生講起弄堂男人的捉奸故事,兩眼發黑, 心如死灰。接下來,到派出所做筆錄。對於小琴墜樓經過,兩人感情狀況,小琴是否抑鬱,陶陶 照實道來。講了兩遍,記了兩遍。進來一個張警官,再問一遍。陶陶說,已經講過了。張警官 說,要配合調查,再講一次。陶陶不響。張警官說,房間裏究竟發生了啥,真是捉迷藏,還是爭 吵。陶陶說,兩個人打打鬧鬧,一個追,一個逃,結果撞到陽台欄杆,想不到鐵腳已爛。張警官 說,啥叫打打鬧鬧。陶陶說,就是嘻嘻哈哈,拍了一記小琴大腿,小琴怕癢。張警官說,拍一 記,還是打一記,是痛,還是發癢。陶陶說,是開玩笑,拍。張警官說,我憑啥相信呢,這是開玩笑,不是家暴窮吵,不是蓄意推下去。陶陶說,可以偵察呀。張警官說,輕一點,冷靜點。陶陶 說,確實是開玩笑,感情非常好,從來不吵。張警官說,再講一遍過程。陶陶說,講了好幾遍 了,記好幾遍了。張警官說,這是規矩,何時何地,何人,何種目的,何種工具,目標,何種後 果,“七何要素”。陶陶說,我已經講到三角幾何,九何十何了。張警官不響。


    陶陶說,因為太開心了。張警官說,不要概括,一秒鍾一秒鍾講,講一遍。陶陶隻能講了一 遍。張警官說,無法證明,兩人是尋開心,還是大吵大鬧。陶陶說,我律師可以證明,一早簽了 離婚協議迴來,我告訴了離婚喜訊,開心也來不及。張警官說,也可能一迴來就光火,大吵大 鬧,全部因為小三搞七搞八,讓老婆一腳踢出家門,隻能離婚,見到小三,一肚皮火。陶陶台子 一拍說,我不講了,講了等於白講。張警官說,態度好一點,要配合,要為案子負責。此時,一 個警察帶來一份傳真。張警官看看說,感情好吧。陶陶說,非常好。張警官說,最後一次發生關 係是。陶陶說,這也要問。張警官說,強迫,還是自願的。陶陶喉嚨一響說,我不講了。張警官 說,先考慮一下。我再問。幾個人出去,關門。


    陶陶腦子裏七葷八素,眼前是小琴花一樣的麵孔,笑眯眯看過來,陽台欄杆坍倒的場景, 小琴的小腿,白楊樹葉反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忽然,燈光大亮,擁進來幾個警察。張警官 說,迴去等通知。陶陶迴到小區,進了房間,到處翻過,陶陶難以麵對,叫了一部車子,到“大浴 場”吃幾杯酒,看半場大腿舞,木知木覺,倒頭便睡。一早,派出所來電話,小琴鄉下兩個兄弟, 已尋上門來,陶陶急忙迴去,開門接待,難免吵鬧,然後陪到飯店吃飯,開房間,安排落腳休 息。下午,與滬生打電話。滬生一嚇說,我人在蘇州,陶陶要冷靜,既來之則安之。陶陶不響, 當夜陪小琴兄弟再吃飯,交 了房間鑰匙,陶陶去浴場過夜。隔日一早迴房間,房東與一樓鄰居 到場,欄杆毀壞,披屋壓塌,商談補償尺寸,物業來人修欄杆,敲敲打打,燒電焊。兩兄弟翻理 小琴遺物,收拾細軟,準備再去倉庫,看小琴的存貨。陶陶告辭,去火葬場聯係大殮,等一切落 實,陶陶接近崩潰,進派出所看結果。張警官拿出一份文件說,屬於意外死亡,因此銷案雲雲。 接下來,一本簿子推到陶陶麵前。陶陶說,這是小琴的。


    張警官說,看過內容吧。陶陶說,生意簿子,私人財務,我不便看。張警官神色凝重說,拿 迴去,認真看一看,讀一讀。陶陶拿了簿子,迴進房間,看見兩兄弟留的便條,已經去外灘觀光 散心。陶陶看一眼房間,結案單子放到台子上,關門下樓,叫一部車子,直開火車站。半路上, 陶陶與太湖客戶打電話,想來湖邊住個幾天,散散心。對方一口答應。陶陶翻開簿子,裏麵貼 有小琴以前幾張俗氣照片,前十幾頁,記的是生意往來,日常所思所想,有幾頁,詳記與玲子 的財務往來數字,斥責玲子唯利是圖,繼續合作,生意已無活路雲雲,翻到去年某天一頁,晚 上講了家鄉故事,其實我是隨口瞎扯,想不到一桌笨蛋都感動了。再一頁寫,陶陶一直勾引 勾 搭,像大江 那一套,我見得多了,沒關係。翻了三頁,姓陶的,根本不懂溫 柔,但我想結婚,想 辦法先同居 ,我閑著也閑著。第四十八頁,冷靜,保持好心情,等他提結婚,不露聲色,要堅 持,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第五十四頁寫得長,所有人猜不出來,是我打了匿名電話,芳妹哪 裏是對手,現在對陶陶,對任何人,我隻是笑笑,這樣最好,我不表態,保持微笑。再翻幾頁, 陶陶忘付本月房租,表麵嘻嘻哈哈,是有意的?太小氣了,大江 來過幾個電話,一肚子花花腸 子,死冤家,喜歡他這樣子,最近不方便見了,不能聯係,再說吧。有一頁寫,保持笑容,要堅 持,陶陶離婚應該快了,快了,陶陶看到此地,車子已經到火車站,到處是人。陶陶躊躇不定,此刻究竟幾點鍾,是哪一個世道,如果現在,獨自走近太湖旁,看見萬頃碧波,會不會馬上跳 下去。


    二


    老式唱機,絲絲空轉,傭人拎起唱頭,鐵盒子裏撿出一根唱針,裝上去,搖了發條,放一張 《桃李爭春》,小號加弱音器,靡靡之音,冷颼颼。


    白光開口,說一句道白,你醉了麽。接唱,窗外春深似海,我問你愛我不愛,我問你愛我不 愛。滬生立起來,接陶陶的電話。天井鐵梗海棠背後,花窗廊棚,女傭身影一閃,繞過太湖石, 走過兩側書帶草的青磚甬道,送來各式茶點,包皮括檀香橄欖,雪藕,風幹嫩荸薺,白糖山楂。滬 生收了電話,落座。阿寶說,人明明坐了常熟,電話裏為啥講蘇州。滬生說,老朋友闖窮禍了。 阿寶說。啥人。滬生說,現在不便講,總之,有人從四樓還是十四樓跳下來,嚇得我亂講。徐總 說,嚇人的。蘇安說,滬先生講到蘇州,是因為常熟,已經名聲不好了。滬生笑笑說,我想想當 時,汪小姐走進這種大牆門,花花草草,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膽包皮天,難免思春。丁老板 說,滬先生,我違教許久了,看來真可以做兩段詩,描寫這個社會。滬生笑笑不響。丁老板說, 其實,隻有裹了金蓮,束了胸的女人,可以思春。蘇安說,一講就不入調。滬生說,有一趟小毛 對我講,汪小姐,現在基本是萬花筒,一直變花樣,根本不承認來過常熟。徐總說,這個小毛先 生,就是跟汪小姐登記的男人吧。滬生說,是的,我聽汪小姐講過一句醉話,做女人一輩子,就 是尋一個優質男人,難。丁老板說,汪小姐決心要尋一粒優秀種子,是難的。蘇安說,開黃腔 了。滬生說,據說汪小姐,現已經記不得,到底參加了多少活動,尋了多少種子了。蘇安說,無 恥的女人。滬生說,小毛認為有道理,種黃瓜種絲瓜,也要尋良種,何況種人。丁老板笑笑說, 常熟良種商店櫃台裏,有一粒好種子。蘇安說,不許再講了,吃茶好吧,大家吃點心。徐總說, 最近此地,確實是門庭冷落,兩位來了,無論如何要吃夜飯,過個一夜 。滬生看表說,不客氣, 我四點半要趕迴上海,以後吧。丁老板說,小毛先生不容易,汪小姐還有啥新聞。滬生說,保胎 階段,脾氣時好時壞,情緒不穩,經常打電話,叫小毛去,小毛上門,先是做木頭人,讓汪小姐 怨三怨四,出了悶氣,再聽小毛講小道消息,葷素鹹話,也就開心了。徐總說,滬先生這趟迴 去,代我帶一隻信封,我要對小毛先生,表表心意。蘇安說,這就是不打自招了。徐總說,小囡 落地,萬一是我的呢。蘇安打斷說,到了萬一再講。滬生說,汪小姐一直恨徐總,如果徐總跟蘇 安,能夠上門慰問,哪怕一趟,心情就好了。蘇安說,做夢。大家不響。滬生說,多虧有小毛接 盤,小毛有素質,每趟一上門,妙舌一翻,汪小姐眉花眼笑。蘇安說,我倒是好奇了,究竟講了 啥,可以讓這隻壞女人,笑得出來。阿寶說,主要是開黃腔。徐總說,講講看。丁老板說,女士 在場,要文明。蘇安說,大概的內容,可以講一講。滬生說,這個嘛。阿寶看表說,還是以後吧, 時間關係,我有大事體要談。蘇安說,再正經的女人,總有好奇心,段落大意,可以衛生一點, 講一講。滬生不響。蘇安說,主要是了解這隻墮落女人,有多少墮落。滬生說,小毛的故事有兩 種,民間傳說,自身經曆,以後有機會,請小毛自家來,坐到天井這座小戲台裏,擺一塊驚堂 木,一把折扇,讓小毛自家講。徐總說,小毛先生舌底翻蓮,信封一定要轉交 。丁先生說,這一 對假鴛鴦,這樣天天開黃腔,也許已經假戲真做了。滬生說,這不會,人家有孕在身,小毛也最 懂遊戲規則。徐總說,以後一定要請小毛過來,說一段上海弄堂評話。蘇安說,故事大意,中心 思想是啥呢。滬生說,哪裏有中心,有思想,也就是胡 調。蘇安說,比如講呢。滬生呆了一呆說,比如講武則天,派了太監,到全國男廁所蹲點,發現厲害男人,拖到宮裏服務,轉天就殺 頭。蘇安說,啥意思。滬生說,天天拖男人進宮,天天殺,玉皇大帝覺得再下去,全國男人就要 死光,因此安排一個“驢頭太歲”下凡。丁老板大笑說,我已經明白了。


    蘇安說,笑啥,我是第一次聽。滬生說,太歲是驢子投胎,身有異秉,大搖大擺踏進男廁 所,大大方方,有意讓暗訪太監看見。太監一瞥,就是一驚,連忙捉將起來,飛報迴宮。則天聽 了,心裏一笑說,先到皇家花園裏,擺八仙桌,擺一盤柿餅,一盤棋,我要手談,結果呢,兩個 人麵對麵,棋子走到中盤,女皇就仰天一倒,滿意至極,從此,就不殺男人了,全國老百姓,過 上了美好生活。蘇安說,結束了。滬生說,結束了。蘇安說,這算啥黃色。滬生支吾說,這是梗 概,主要就是這點。蘇安說,汪小姐有問題,故事太平淡了。滬生說,“人們不禁要問”,內容為 啥精彩,這要靠細節。蘇安說,比如講。徐總說,比如講,也就是女皇穩坐八仙桌,其實等於是 幹部考核,試探太歲的實力,兩個人,起碼相隔八十厘米,四隻眼睛看棋盤,心裏隻注意台麵 下情況變化,結果,女皇大叫一聲,朝後一倒。蘇安忽然立起來,麵孔一紅說,停停停,我曉得 了,不許再講一個字,實在太下作,太齷齪了。丁老板笑笑。蘇安說,早曉得汪小姐是這種女 人,當天過來,我應該放狼狗。蘇安一個轉身,走到廂房裏去。


    四個男人吃茶,吃點心,徐總說,“至真園”大宴賓客,梅總還有啥新計劃。阿寶說,不了 解。徐總說,李李跟梅總的關係,看上去不一般。


    阿寶說,一個做東,一個做飯店,過於緊張了。徐總說,李李的脾氣,越來越吃不準,身邊 男人調來調去,最近,跟一個美籍華人熱絡。阿寶說,第一次聽到。徐總說,上禮拜,李李帶幾 個美國客戶,到此地過了一夜 。


    阿寶說,是吧。徐總說,我熱情招待,吃茶聽書,李李走到天井,跟男朋友法式貼麵禮,夜 飯吃了酒,兩個人勾肩搭背,聽我介紹老唱片,我此地小舞池,燈光好極,音樂一響,兩個人抱 得緊,跳得慢,其他兩位男賓,我特地請了舞女來陪,當時蘇安講,李李這一對,看樣子入港 了,特地安排了大床 房,冰桶裏香檳凍好,杯子一對擺好,點大蠟燭,一切預備,結果李李生氣 了。阿寶不響。徐總說,講明隻是普通男朋友。蘇安也看不懂了,各人迴房休息,李李與蘇安聊 到半夜,想得到吧。阿寶說,想不到。徐總說,第二天,李李一早見了男朋友,還是法式貼麵 禮,一抱一親,兩個人拉手,成雙成對到天井花園裏走,麵對麵吃早餐。阿寶看表,不響。滬生 打斷說,不早了,李李以後再講,要緊事體,還一字未提。阿寶說,確實要講了。丁老板說,是 十四樓跳下來的情況吧,阿寶說,這次來常熟,有要事相告,見麵就應該講。滬生說,向兩位報 告,青銅器的照片,相當專業,已通過朋友,轉交 青銅器權威鑒定了,準備轉呈馬承源馬老先 生過目,但一直無下文。與出版社已經約定了,馬老題寫了書名,就可以開工,等來等去,我有 點急,多次與朋友聯係,前天總算有了迴音。滬生講到此刻,大家不響。隻聽唱機絲絲聲。滬生 說,結論就是,這批古董,具有鑒賞收藏的價值,但不是真品,嚴格講,其中十幾件,是清末仿 品,其餘是近期仿品。丁老板說,啥。忽然麵孔一沉,兩眼閉緊,滑到青磚地上。徐總說,老丁。 阿寶起來拉。徐總掐丁老板的“人中”,丁老板擋開,大透一口氣說,我不至於昏倒。兩個傭人跑 過來,攙起丁老板。阿寶說,丁老板。滬生說,消息還算樂觀,有收藏價值,可以的。丁老板透 一口氣,緩了過來,傭人送進一片藥。靜了一靜,徐總揩汗說,也許送鑒之前,欠一點考慮,應 該有所表示的。阿寶說,按國際標準,博物館專家,包皮括台灣“故宮博物院”專家,不收任何費用,也不做正式的鑒定,這位青銅器權威也是這一路,不收費,最多提意見參考。


    滬生說,權威通不過,就不可能讓馬老先生過目,題字泡湯了,朋友建議,付一點費用,可 以再請外地專家鑒定,題名,反正,現在各行各業專家,權威,要多少有多少,出一點費用,就 可以辦到。徐總不響。丁老板不響。滬生說,其他辦法是,先停一停,另起爐灶,工作踏實一 點,想得複雜一點。阿寶咳嗽一聲。滬生說,到外省搞一個活動,開國際考古討論會,也可以。 徐總不響。滬生說,總歸有辦法。徐總說,老丁覺得呢。


    丁老板說,我想一想,再講。滬生說,丁老板不急,身體要緊。徐總說,天無絕人之路,我 理解老丁心情,關鍵階段,人要放鬆。丁老板動了一動說,我先去休息,寶總,滬先生,失陪 了。兩個傭人攙起丁老板,大家起立目送。此刻,唱機不轉了,麻雀在屋簷上叫。阿寶有一點 窘,卻見蘇安從一樹海棠後出來,換了梅紅鑲紅緞滾邊旗袍,梅紅繡花緞麵鞋,掛一串紅珊 瑚“懸胸”,腕上是珊瑚嵌牙手圈。三人為之驚賞。蘇安笑說,小毛的黃故事,講得老丁搖搖晃 晃,也擋不住了。徐總打量說,招搖冶豔,為啥呢。蘇安說,國外一個女同學,到嘉定探親,夜 裏有飯局,我搭寶總的車子去。阿寶說,順路的。滬生說,徐總跟丁老板,也一道去吧,三個人 到嘉定散散心。蘇安說,不可以,夜裏的聚會,女同學比較多,徐總去了,要出事體的。徐總不 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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