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井田之廢


    井田之廢,昔人皆蔽罪於商鞅,此謬也。商君一人,安能盡壞三代之成法?且秦之法,鞅壞之矣,六國之法,壞之者誰乎?此弗思之甚者也。朱子言開為破壞鏟削之意,而非創置建立之名。又謂阡陌之地,切近民田,必有陰據以自私,而稅不入於公上者。是以《秦紀》《鞅傳》皆雲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蔡澤亦曰:“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而一其俗。”以見商君之開阡陌,實為救時之政。善矣。然於六國之井田,何以破壞,不能言也。予謂井田之廢,實由地狹人稠,而田不給於授。何也?人口之增,數十百年則自倍。戰爭雖酷,所以奉生者雖觳,皆不足以沮之。此征諸已事而可知者也。三代建國,近者數百年,遠者千餘歲。邦域之中,安能無地狹人稠之患?《商君書》曰:“地方百裏者,山陵處什一,藪澤處什一,溪穀流水處什一,都邑蹊道處什一,惡田處什二,良田處什四,以此食作夫五萬。其山陵、藪澤、溪穀可以給其材。都邑、蹊道足以處其民。先王製土分民之律也。今秦之地,方千裏者五,而穀土不能處二。田數不滿百萬。其藪澤溪穀、名山、大川之材物貨寶,又不盡為用。此人不稱土也。秦之所與鄰者三晉也。所欲用兵者韓魏也。彼土狹而民眾。其宅參居而並處。其寡萌賈息,民上無通名,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以處。人之複陰陽澤水者過半。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過秦民之不足以實其土也。”《徠民》。當時列國眾寡不均之形可見。人情安土而重遷,《論語》:“小人懷土。”孔曰:“重遷。”寧尺寸墾辟於故鄉,而不肯移殖新地,蓋自古如此。且欲遷移,必有道路之費,室廬之築,口實播種之資,小民亦不足以語此。道遠既不能自達,達焉亦無以為衛。有土之君,又域民而不欲其去。則惟有鏟削阡陌,填塞溝洫矣。朱子謂井田之製,水陸占地,不得為田者頗多。商君惜地利之有遺,是以奮然不顧,悉行墾辟。予謂墾辟之舉,不足於食之民,必能自為之;墾田多則賦稅廣,有土之君,亦必利而陰許之。或且倡率之;正不待商君也。特前此非法所許。至商君,乃公許之;且核其陰據自私者,以入於上耳。孟子謂“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夫固出於自利之私,亦或因民欲田宅而不得,坐視其破壞而不能禁也。


    然就一國言之,井田之破壞,庸或出於不得已;而合全局言之,則當日神州,仍以土滿為患。謂必鏟削阡陌,填塞溝洫,而後耕地可以給足,又不然之論也。古代議論,無不以土滿為患也。古人患土滿之論甚多,試略舉數事為征。《論語》:“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此與子胥論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同意。必先有其民,然後治與教有所施。故孟子謂“雞鳴狗吠相聞,達乎四竟,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逮者來。”其答樊遲,謂好禮,好義,好信,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孟子說齊宣王,謂“王發政施仁,則耕者皆欲臧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者皆欲出於王之塗。”《管子》謂“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皆以徠民為急。梁惠王糜爛其民而戰之,然謂“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大有悵恨之意焉。知寡弱為列國之公患也。《呂覽》曰:“吳起謂荊王曰:荊所有餘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餘,臣不得而為也。於是令貴人往實廣虛之地。皆甚苦之。荊王薨,貴人皆來,屍在堂上。貴人相與射吳起。”《貴卒》。吳起之死,與商君同一可哀。微此篇,無以知其見嫉於貴人之故矣。此可見移民之難。此耕地之所以不足,而井田之所以破壞也。非真合中國計之,而田猶不給於授也。


    “寡萌賈息”,孫詒讓謂當作“賓萌貸息”。賓萌即客民,對下民為土著之民也。《呂覽·高義》:墨子曰: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高《注》曰:賓,客也。萌,民也。貸息,謂以泉穀貸與貧民而取息。言韓魏國貧,有餘資貸息者,皆外來之客民;其土著之民,則皆上無通名,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以處。明客民富而土著貧也。朱師轍曰:“《左氏》:寡我襄公。《注》:寡,弱也。謂小民無地可耕,多事商賈,以求利息。孫校非。”予案此解自以朱說為直捷。然客民富而土著貧,戰國時確有其事。韓非謂“公家虛而大臣實,正戶貧而寄寓富,耕戰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是也。《亡征》。商君欲以故秦事敵,而使新民作本。又曰:“今王發明惠,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今使複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竟之內,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於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可見當時待新民之優。故民既乏田宅,又從征戍,此其所以貧歟?觀商君之欲厚待新民,而知徠民之不易矣。此井田所由破壞與?“複陰陽澤水”之複,即《詩》“陶複陶穴”之複。言為複於山之南北,及澤水之地也。嚴萬均疑其有誤,殊疏,朱師轍曰:“處”,斷絕也。複,借為癁。癁,病也。言民上不能通名於朝,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為人治疾病,相陰陽澤水,猶今醫卜星相之流。治病未聞稱處,巫醫在古國賤業,亦未聞稱未作。相陰陽,觀流泉,乃司空之職,《漢·誌》刑法之學,豈得謂之奸務?其曲解甚矣。三晉地狹人稠,至於如此,而《商君書》猶以民之不西為慮,亦可見徠民之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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