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〇)六國之兵


    荀子論六國之兵曰:“齊人隆技擊。其技也,得一首者,則賜贖錙金,無本賞矣。是事小敵毳,則偷可用也;事大敵堅,則渙焉離耳。是亡國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賃市傭而戰之幾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服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裏。中試則複其戶,利其田宅。是數年而衰,而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是危國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狹隘,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勢,隱之以隘,鰌忸之以慶賞,之以刑罰,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於上者,非鬥無由也。隘而用之,得而後功之;功賞相長也,五甲首而隸五家。是最為眾強長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議兵》。案魯仲連言:“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集解》引譙周曰:“秦用衛鞅計,製爵二十等,以戰獲首級者計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戰勝,老弱婦人皆死,計功賞至萬數。天下謂之上首功之國。”《史記·魯仲連列傳》。《商君書·境內篇》雲:“人得一首則複。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有爵者乞無爵者以為庶子,級乞一人。”“爵五大夫,皆有賜邑三百家,有賜稅三百家。”“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除庶子一人。”即譙周之所雲也。其所為與齊何以異?而計功賞至萬餘,田宅安得給,而國安得不患貧哉?然而異於齊、魏者,齊賜贖錙金而止,無本賞,本賞蓋指田宅。則農民不勸,惟市井輕俠之人應之,故荀子譏其賃市傭而戰之也。魏能拔其民之壯者以為兵,而不能使其民自厲於戰,故其兵之強者,遠不如秦之多。夫使舉國之民皆習於戰,則不待改造而周;而驅一國之民皆歸之於南畝,則又不慮其稅之寡。故秦之兼天下,農戰為之也。


    張儀說韓王曰:“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其說魏王曰:“楚雖有富大之名而實空虛;其卒雖多,然而輕走易北,不能堅戰。悉梁之兵南麵而伐楚,勝之必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皆見《史記》本傳。是秦兵最強,三晉次之,齊、楚最弱。《漢書·地理誌》論各地方風氣去戰國時不遠,其強弱與之相應。似兵之強弱,實與風土有關,不盡擊於政治之得失。然當桓公、莊王之時,齊、楚之兵,曷嚐不方行天下,強不可圉哉?五方風氣之不同,雖聖人不能使之齊一,然忸之以慶賞,鰌之以刑罰,而謂不能造數萬精強之眾,豈理也哉?管子之作內政寄軍令也,曰:“使卒伍之人,人與人相保,家與家相愛;少相居,長相遊;祭祀相福,死喪相恤,禍福相憂,居處相樂,行作相和,哭泣相哀。夜戰其聲相聞,足以無亂;晝戰其目相見,足以相識;歡欣足以相死。”《小匡》。此豈徒恃刑罰慶賞而用之乎?乃其後至於賃市傭而戰之,此豈風氣之罪也哉?


    《淮南子》言七國之用兵也,曰:“攻城濫殺,覆高危安。掘墳墓,揚人骸。大衝車,高重京。除戰道,便死路。犯嚴敵,殘不義。百往一反,名聲苟盛也。是故質壯輕足者,為甲卒千裏之外,家老羸弱淒愴於內。廝徒馬圉,軵車奉餉,道路遼遠,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車弊,泥塗至膝,相攜於道,奮首於路,身枕格而死。所謂兼國有地者,伏屍數十萬,破車以千百數,傷弓弩矛戟矢石之創者,扶舉於路。故世至於枕人頭,食人肉,菹人肝,飲人血,甘之芻豢。”《覽冥》。蓋其虐用其民如此。而又重之以首功之法,虐及於老弱婦人。嗟乎!戰國之世,生民尚安有孑遺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咪咕公版·讀史劄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呂思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呂思勉並收藏咪咕公版·讀史劄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