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守險


    《左氏》僖公三十年:秦晉圍鄭,鄭使燭之武見秦伯,曰:“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倍鄰?”俞理初曰:“越國鄙遠,春秋戰國時最多。此言晉大國,數欺秦,秦難越之以鄙遠,明他國不難也。至晉文公卒,秦潛師欲得鄭,是謂晉襄無能為,欲循越國鄙遠之事。”《癸巳類稿·越國鄙速義》。案越國鄙遠之所以多,以春秋列國不守關塞。顧複初《春秋大事表》論之甚明。其所由然,則以此時地廣人希,山林之地,未盡開拓,率為戎狄所據故也。古之所謂險者,皆專指國都而言。故《易》言“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坎彖辭》。孟子言“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公孫醜》下。戒人勿以是為險,明時人以此為險者尚多。鄭莊公曰:“製,岩邑也,虢叔死焉。”《左氏》隱公元年。恃險而亡,即恃其城之險而已。《穀梁》曰:“夏陽者,虞、虢之塞邑也;滅夏陽而虞、虢舉矣。”僖公二年。雖非都城,然恃一邑以為屏蔽,亦製之類也。城濮之役,晉侯患楚,子犯曰:“戰也。戰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裏山河,必無害也。”《左氏》僖公二十八年。平公言晉有三不殆,國險為其一。司馬侯諍以“四嶽、三塗、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是不一姓”。昭公四年。魏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減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史記·吳起列傳》。皆非專指都邑所在。劉敬說漢髙祖曰:“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劉敬列傳》。“左右大臣多關東人,多勸上都洛陽:洛陽東有成皐,西有郩黽,倍河,向伊洛,其固亦足恃。留侯曰: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裏,田地薄,四麵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郩函,右隴蜀,沃野千裏,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麵而守,獨以一麵東製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裏,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留侯世家》。則兼人力物力言之,規模彌恢廓矣。此戰守形勢之變,實亦社會情形今古不同之所致也。


    《鹽鐵論·險固》:大夫言:“楚自巫山起方城,屬巫、黔中,設扞關以禦秦。秦苞商、洛、崤、函,以禦諸侯。韓阻宜陽、伊闕,要成皋、太行,以安周鄭。魏濱洛築城,阻山帶河,以保晉國。趙結飛狐、句注、孟門,以存荊、代。燕塞碣石,絕邪穀,繞援遼。齊撫阿、甄,關榮、曆,倚泰山,負海、河。梁關者,邦國之固,而山川社稷之寶也。”而文學駁之曰:“《傳》曰:諸侯之有關梁,非升平之興,蓋自戰國始也。”此足為顧複初之說之證。然屈完對齊桓公曰:“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所用之。”《左氏》僖公四年。即設扞關之漸;晉使詹嘉守桃林,文公十三年。女寬守闕塞,昭公二十六年。亦韓阻宜陽、伊闕之漸也。故凡事必以漸興。


    隆古之世,兵爭烈而生事觳,設都專務守險。其後道路漸通,通工易事益盛,則都邑漸移於平地矣。劉敬言周公營成周洛邑,以為此天下之中,諸侯四方納貢職道裏均,有德易以王,無德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劉敬列傳》。乃儒家之說,非事實也。平夷之地,無險可憑,脫有兵爭,乃專恃人力所築之城以為衛。孟子說滕文公,所謂“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是也。《梁惠王》下。人力所設之險,終不如天然之險;亦且人力有限,不能遍設。故春秋時大舉侵伐,無不直傅國都,列城罕能堅拒;即戰國時猶然,特其時列國拓土較廣,國中大都邑較多,故攻取較難耳。此實非固圍之道。而大兵一至,列城望風而靡,人民為敵係虜,禾稼為敵蹂踐,屋舍為敵焚燒,甚至於井湮木刊,元氣久而不複,尤非衛民之道。事勢所逼,而設關守隘之事起焉。諸侯之會於魯濟而伐齊也,齊侯禦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裏。夙沙衛曰:“不能戰,莫如守險。”《注》:“謂防門不足為險。”弗聽。晉師卒入平陰,遂從齊師。夙沙衛連大車以塞隧而殿。殖綽、郭最曰:“子殿國師,齊之辱也。子姑先乎!”乃代之殿。衛殺馬於隘以塞道,二子遂為州綽所得。魯、衛請攻險,晉人蓋弗聽,故齊大子與郭榮謂其“師速而疾,略也”,以止齊侯之行。齊是時蓋恃夙沙衛之塞隧以全其師,亦恃守險者與都城相犄角,故晉人弗敢攻也。《左氏》襄公十八年。齊侯之圍成也,孟孺子速徼之,齊侯去之。速遂塞海陘之道而還。襄公十六年。《注》:“海陘,魯隘道。”邾人之城翼也,還,將自離姑。公孫鉏曰:“魯將禦我。”欲自武城還,循山而南。徐鉏、丘弱、茅地曰:“道下,遇雨,將不出,是不歸也。”遂自離姑。武城人塞其前,斷其後之木而弗殊。邾師過之,乃推而蹶之。遂取邾師,獲鉏、弱、地。昭公二十三年。此皆以人力塞往來之路,與夙沙衛之所為同。至晉禦秦師於崤,僖公三十三年。吳要楚於皋舟之隘,襄公十四年。則因天然之險矣。


    《擊鼓》之詩曰:“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箋》曰:“求不還者及亡其馬者,當於山林之下。軍行必依山林,求其故處近得之。”《疏》引肆師雲:“祭兵於山川。”《注》雲:“蓋軍之所依止也。”案邲之戰,趙旃使二子下,指木曰“屍女於是”,其事也。是役也,晉師在敖、鄗之間。而趙旃致師,楚王乘左廣以逐,旃棄車而走林,足見驅馳雖於平地,屯止必依山林矣。《左氏》宣公十二年。鄢陵之戰,楚師薄於險,亦由是也。成公十六年。《易·師》六四:“師左次,無咎。”《注》曰:“行師之法,欲右背高,故左次之。”《疏》曰:“此兵法也。故《漢書》韓信雲:兵法欲右背山陵,前左水澤。”城濮之戰,楚師背酅而舍,蓋其事。


    後世都邑雖稍移於平地,然喪敗之時,仍依山為固。夫椒之敗,“越子以甲盾五千保於會稽”是也。《左氏》哀公元年。《注》:“上會稽山也。”吳之潰也,“吳王帥其賢良,與其重祿,以上姑蘇”。雲上,蓋亦山名。《史記·越世家》雲:“越遂複棲吳王於姑蘇之山。”韋昭曰:“姑蘇宮之台也,在吳閶門外,近湖。”《國語·越語》。恐非。魯昭公之伐季氏也,平子登台以請;公山不狃、叔孫輒之襲魯也,定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台;見《左氏》昭公二十五年,定公十二年。此皆倉卒之際,暫避敵鋒,亦非所以禦大敵也。


    古約戰多於平地。秦、晉河曲之役,臾駢欲薄諸河,胥甲、趙穿當軍門唿曰:“不待期而薄人於險,無勇也。”文公十二年。可見偏戰之必在平地矣。鞌之戰,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與鄢陵之戰,楚師之薄於險,因皆不獲登山以自固,是兵行雖依山陵,約戰必於平地也。隱公四年:“諸侯之師敗鄭徒兵。”《注》雲:“時鄭不車戰。”蓋以國都無所用車之故。宣公十二年,楚子圍鄭,鄭人卜巷出車,亦由是也。


    《春秋》僖公三年:“徐人取舒。”《左氏疏》曰:“諸侯相滅亡者,多是土壤鄰接,思啟封疆。今檢杜《注》,徐在下邳,舒在廬江,相去甚遙,而越境滅國,無傳無注,不知所以。”案俞理初所舉證甚多,實尚其犖犖大者,若細疏之,則尚不止此。且滅國而不有者亦多矣,疏家之言,殊滅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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