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九)以吏為師


    《史記·秦始皇本紀》:李斯焚書之議曰:“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為師。”《集解》引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案《李斯傳》亦無之,疑此二字乃注語,諸本或奪,或溷入正文也。此語為史公元文與否不可知,要不失李斯之意。或謂若有欲學,指凡學問言;又或謂吏即博士,以此為秦未嚐滅學之征,則翩其反而矣。


    “欲學法令,以吏為師”,說見《商君書·定分》篇。此篇之意,欲置官吏知法令之謂者,以為天下正。諸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者,皆明告之。不告,以其所問法令之罪罪之。其言曰:“一兔走,百人逐之。賣者滿市,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今法令不明,其名不定,天下之人得議之。其議人異而無定,是法令不定,以下為上也。先聖人為書而傳之,後世必師受之,乃知所謂之名;不師受之,而人以其心意議之,至死不能知其名與其意,故聖人必為法令置官也。置吏也,為天下師,所以定名分也。”蓋欲收解釋法令之權,歸之於上耳。


    《禮記·王製》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此四誅者,不以聽。”《荀子·宥坐》曰:“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以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裏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說苑·指武》篇略同,此即《王製》之注腳也。《呂覽·離謂》曰:“鄭國多相懸以書者,子產令無懸書,鄧析致之;子產令無致書,鄧析倚之;令無窮,則鄧析應之亦無窮,是可不可無辨也。”又曰:“子產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讙嘩。子產患之,於是殺鄧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夫是非可否,明著於法律者,豈鄧析所能違?鄧析所為,亦貿其名實,以法之所誅為無罪,法所不問者為有誅耳。此正所謂“析言破律,亂名改作”者也。以此傅諸鄧析不必實,然春秋戰國時,必有此等事,則無疑矣。故儒、法二家,同以為患也。


    商君之意,欲“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禦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諸侯郡縣皆各為置一法官及吏。皆此秦一法官,郡縣諸侯,一受寶來之法令學問並所謂吏民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不敢以非法遇民。遇民不修法,則問法官,法官即以法之罪告之,民即以法官之言正告之吏。吏知其如此,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此所謂法官,非躬行法,而為行法之吏所稟承,故曰為天下正。今之論者,但知司法與行政當分,而解釋法律,則悉由司法官,司法官猶得上下其手。若如《商君書》所言,則行政官雖兼司法,而亦不能自恣,而遇民不法者,民得告之法官,則又不啻今之平政院矣。其法雖與歐西立憲之國異,其用意固相通也。李斯所謂“欲學法令,以吏為師”者,不知其吏亦如此否?然即謂其意如是,其事亦必未行,故《史記》不載,他書亦無及之者也。漢世法令之弊,在於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議,奸吏因緣為市,惜乎未有以商君之說正之者也。然曹魏之世,因諸家章句大繁,而詔專用鄭氏,雖未嚐收解釋之權於上,亦有一其解釋之意矣。


    《周官·天官》大宰:“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以八法治官府,以八則治都鄙。”《春官》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凡辨法者考焉,不信者刑之。”禦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讚塚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此即商君欲於殿中、禦史、丞相各置一法官之意;訝士諭罪刑於邦國,亦即其為諸侯郡縣各置法官之意。蓋考核諸司是否守法,其權固操之自上,而於法律或有不明,亦當問之於上,故戰國時之成法;《商君書》與《周官》,同為六國時物,故其用意亦頗同也。


    商君欲使人人皆知法令,與叔向之諍刑書,仲尼之非刑鼎,用意大異。然其言曰:“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如此,天下之吏民,雖有賢良辨慧,不能開一言以枉法;解釋法律之權,操之於吏,而鄧析之徒絕跡矣。雖有千金,不能以用一銖。故知詐賢能者,皆作而為善,皆務自治奉公,民愚則易治也。此所生於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又曰:“夫微妙意誌之言,上知之所難也。夫不待法令繩墨而無不正者,千萬之一也。故聖人以千萬治天下。故夫知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後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聖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名正,愚知遍能知之。為置法官,置主法之吏,以為天下師,令萬民無陷於險危。故聖人立而天下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為置法官,吏為之師,以道之知,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也。”然則刑期無刑之意,實儒、法二家之所同,特其所由之路異耳。以時勢揆之,則法家之言為切矣。《呂覽·淫辭》:“惠子為魏惠王為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則戰國時之為法,無不求人民能知之者,與春秋時人見解大異矣。然仍有其不可行者,法家之所恃以致無刑者,曰人能知法;其所恃以使人能知法者,曰法明白易知。然群治演進,則人事隨之而繁;人事既繁,而法令隨之而雜,其勢有不得不難知者。試觀今之法令,夫豈人人所能知,而亦曷嚐有一章一篇之可省乎?故法令如牛毛,而非人人所能知,而不足以饜人心,而不能收勸懲之效,皆世變為之,非為法者之過也。


    李悝撰次諸國法,為《法經》六篇,商君受之以相秦。六篇者:《盜》《賊》《網》《捕》《雜》及加減。其後蕭何益以《興》《廄》《戶》三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旁章十八篇,張湯有《越宮律》二十七篇,趙禹有《朝律》六篇。漢律至此,遂有六十篇矣。益以漢時決事,集為《令甲》以下三百餘篇,及司徒鮑公《嫁娶辭訟決》為《法比》,都目凡九百六卷。《晉書·刑法誌》。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皆遍睹,此漢世之有心人,所由無不以刪定律令為急者也。張湯、趙禹之屬不足論,蕭何以清浄為治,叔孫通亦儒者,豈肯使法令如牛毛?然於秦律皆有所增益,明《法經》原出李悝以前,悝撰次諸國法為之,而非悝所自為。已不足周當時之用,增益者亦出於勢不得已也。增益則文繁;文繁,眾必不能盡省矣,又況其不易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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