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義


    《易·係辭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近人每執此二語,謂中國人重空言而輕實事,此大繆也。道者,事物之所以然,《韓非·解老》曰:“道者,萬物之所以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成也。”案然,成也。稽,同也。無形跡可見,故曰形而上,猶言成形之先;曰形而下,則猶言成形之後耳。此乃天事,非人事。《周易正義·八論》之一雲:“易之三義,惟在於有,然有從無出,理則包無。故《乾鑿度》雲: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乾坤安從而生?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渾沌者,言萬物相渾沌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是知《易》理備包有無。而《易》象惟在於有者,蓋以聖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備,本備於有。故《係辭》雲形而上者謂之道,道即無也;形而下者謂之器,器即有也。”此言最得《易》義。形而上,形而下,乃就物之可見、可聞、可循與否而錫之名,非意有所貴賤於其間也。不徒未嚐賤器也,《係辭傳》又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且盡力於製器以共民用矣。


    《左氏》僖公十五年,韓簡曰:“物生而後有象。”其所謂象,亦即《易》之所謂象也。象雖可聞見,猶不必其可循,《係辭傳》曰“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則其征也。若此者皆在天,古天官家言,自地以上皆為天。在地者則不然。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成形者皆可共用,共享之謂器。凡器,皆可如其形,製為範,以更作之時曰法。故曰:“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又曰:“法象莫大乎天地。”而包犧作卦,《易》稱其“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也。夫如器之形以製範,以更成是器,不過能使固有之器增多而已,不能更得新器也。能取法於天則不然。《禮記·郊特牲》曰:“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取法於天者,依意想之所及,而製以為法;如是,則共享之器,日出而不窮。《韓子》曰:“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解老》。其理,觀《係辭傳》“蓋取”一節可明。風行水上《渙》,製舟楫者取焉,不待言而喻也。服牛乘馬取諸《隨》,取其動而說也。臼杵取諸《小過》,《小過》上雷下山,上動,下任之以重也。弧矢取諸《睽》,《睽》上火下澤,火澤之行相違,猶射者引弦向己,矢激而外出也。上澤下天《夬》,夬者,決也,以五剛乘一柔,必決,決則殊矣,物之殊者仍可合之,知其故為一體,此書契之所由作也。要之如器以製,法器有限;因象而製,法器無窮。故曰:“以製器者尚其象。”又曰:“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象者,物之所固有,像則人像之,故從人,非俗字也。


    象之不可窮,猶形之不可窮也;於是能以一象廣攝眾義之說尚焉。《易》之始,不過占筮之書,而聖人有取焉,蓋以是也。故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又曰:“聖人立象以盡意。”又曰:“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又曰:“極其變,遂通天下之象”也。《易》道至廣,皆攝諸象。故曰:“彖也者,言乎象者也。”又曰:“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則以一象廣攝眾義之謂也。象雖若虛懸無薄乎,器之成恆必由之。故曰“象事知器”。事不違理,知象則器寓焉。《管子》曰:“一者,本也,二者,器也。”《五行》。又曰:“原始計實,本其所生,知其象則索其器。”《白心》。太史公曰:“《易》本隱以知顯,《春秋》推見至隱。”謂其合本末為一也。


    《管子·七法》曰:“治民有器,為兵有數,勝敵國有理,正天下有分。則、象、法、化、決塞、心術、計數。根天地之氣,寒暑之和,水土之性,人民、鳥獸、草木之生,物雖不甚多,皆均有焉而未嚐變也,謂之則。義也,名也,時也,似也,類也,比也,狀也,謂之象。尺寸也,繩墨也,規矩也,衡石也,鬥斛也,角量也,謂之法。漸也,順也,靡也,久也,服也,習也,謂之化。予奪也,險易也,利害也,難易也,開閉也,殺生也,謂之決塞。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剛柔也,輕重也,大小也,實虛也,遠近也,多少也,謂之計數。”其言足與《易》相發明。則謂自然之理,其予人以可知者謂之象。人效法之,有所製作,謂之法。化者,使人與事習也。決塞者,上之所以使下也。心術,上之所以自處也。計數,上臨事之所察也。法本於象,故曰:“不明於象,而欲論材審用,猶絕長以為短,續短以為長。”法出於象,故亦自然不可改易。《法法》之篇曰:“不法法,則事毋常,法不法,則令不行。”不法法者,謂不以法為法也。法不法者,謂其所法者非法也。不合乎則。《周書·大匡》曰:“明堂所以明道,明道惟法法。”與《管子》所謂法法者同。朱右曾《集訓校釋》依陸麟書改為“明道惟法,明法惟人”,誤矣。《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離婁》上。此不法法則事毋常之義。又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此法不法則令不行之義。非謂法出於先王,謂先王之法則法之法者也。雖荀子之法後王,意亦由是。《左氏》昭公四年,渾罕譏子產曰:“政不率法,而製於心;民各有心,何上之有?”政之不可製於心,以法之出於自然之則也。


    《洪範》五事,思曰睿,睿作聖。《周官》鄉三物,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鄭《注》曰:“聖,通而先識也。”聖之本義,實以知識言,非以德行言。《荀子》曰:“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居錯遷徙,應變不窮,是聖人之辯者也。”《非相》。又曰:“道出乎一。曷謂一?曰執神而固。曷謂神?曰盡善浹洽之謂神。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神固之謂聖人。聖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儒效》。又曰:“多言則文而類。終日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類一也。是聖人之知也。”《性惡》。又曰:“所謂大聖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辨乎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變化遂成萬物也。情性者,所以理然不取舍也。是故其事大辨乎天地,明察乎日月,總要萬物於風雨。繆繆肫肫,其事不可循。若天之嗣,其事不可識。百姓淺然,不識其鄰。若此則可謂大聖矣。”《哀公》。皆可見聖之本義。《論語·子罕》:“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顯分聖與多能為兩事。《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蓋尋常所謂相仁偶者,原不過及於與接為構之人,博施濟眾,為量彌恢,則非思無不過者不克濟其事,故以聖言之。《孟子》曰:“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猶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匪爾力也。”《萬章》下。力之深入而克竟其功,亦仍就思無不通之義引伸之也。古之言聖,雖非如後世之高不可攀,然其尊之亦甚至。而《係辭傳》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聖人。”其重之也如此,而曷嚐有輕視製器之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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