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一)匈奴人口


    賈生謂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論者多以為疏。然《史記·匈奴列傳》載中行說之言,謂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鹽鐵論·論功篇》載大夫之言,亦謂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三說符會,則賈生之言,非誇誕也。南部之克北部也,領戶三萬四千,口二十三萬七千三百,勝兵五萬一百七十。則匈奴戶餘六口;而勝兵之數,居其口數四之一強。與《新書·匈奴篇》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之說合。蓋一夫上父母,下妻子,老弱婦女,皆不能操兵,故其比例如此也。《後漢書》載屈蘭儲卑胡都須等五十八部之降也,口二十萬,勝兵八千人,則僅當口數二十五之一。左部胡之叛,逢侯還入朔方塞也,勝兵四千人,弱小萬餘口,則又當十之六。蓋喪亂之際,壯丁或以爭鬥而多死亡,老弱或以不能自建而多轉死,見虜略,不能以常例繩也。然則欲知匈奴口數,取其丁壯之數,以五乘之,即得矣。《史記·匈奴列傳》曰“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此即《後漢書》所謂勝兵者。又曰“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則匈奴丁壯,尚不足二十四萬。又曰“冒頓控弦之士三十餘萬”,蓋其自號之虛辭,或並其所服從之北夷計之也。今即以匈奴丁壯之數為二十四萬,以五乘之,不過百二十萬;更謂其所謂口者,婦女不與焉,其數當與男子相等,亦不過二百四十萬耳。漢郡戶口,汝南最盛,戶餘四十六萬,口幾二百六十萬。漢世口錢重,口數不得無隱匿,其實或尚不止此。謂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信矣。


    《新書》曰:“竊料匈奴控弦大率六萬騎。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五六三十,此即戶口三十萬耳。”《匈奴》。此其不過一大縣之說所由來,為數未免太少。或但計單於所屬,未及左右方王將邪?匈奴兵數,見於《史》《漢》者,冒頓之圍高帝於白登最盛,《史記》雲四十萬騎,《漢書》雲三十餘萬騎,《匈奴列傳》。《史記·劉敬傳》雲:“當是時,冒頓為單於,兵強,控弦三十萬。”《漢書》作四十萬,此與《匈奴列傳》上文,皆舉匈奴全國兵數。冒頓即欲大舉,豈能掃境內而至平城邪?果如是,斷非匿其壯士肥牛馬,遂能誤漢使使以為可擊矣。《韓王信傳》雲:“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餘騎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此其偏師之數,單於自將大舉,度亦不過萬餘人至數萬人耳。蓋其自號之虛數。其後單於自將,眾率在十萬左右;分兵侵掠,則自萬騎至三萬騎;且鞮侯以前類然。孝文十四年,老上單於入朝那蕭關十四萬騎。後六年,軍臣入上郡、雲中各三萬騎。聶翁壹誘軍臣,軍臣以十萬騎入武州塞。後六年,以二萬騎人,殺遼西太守。伊稚斜既立,以數萬騎入殺代郡太守恭。明年,又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萬騎。元朔五年,以萬騎入代郡。越二年,以萬人入上穀。其明年,入右北平、定襄各數萬騎。浞野侯之沒,匈奴以八萬騎圍之。天漢四年,貳師等之出,單於以十萬騎待餘吾水南。征和三年,貳師等再出,匈奴使大將與李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至浚稽山;又使大將偃渠與左右唿知王將二萬餘騎,要漢兵於天山。使右大都尉與衛律將五千騎,要擊漢兵於夫羊句山狹。貳師深入要功,度郅居水,左賢王、左大將將二萬騎與漢軍戰,軍還,單於又自將五萬騎遮擊之。壺衍鞮、虛閭權渠之世,其眾似少衰,分兵多不逾萬,少裁數千。壺衍鞮立四歲,發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並入邊為寇,是隊五千人也。明年,複遣九千騎屯受降城,其右賢王、犁汙王又以四千騎分三隊入日勒、屋蘭、番和,則隊千餘人耳。明年,以三千騎入五原,又以數萬騎南旁塞獵,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所謂數萬騎,不知可信否。時漢得匈奴降者,言烏桓當發先單於塚,匈奴怨之,方發二萬騎擊烏桓,則傳聞不審之辭。是時烏桓尚弱,匈奴擊之,不必用二萬騎也。本始二年,單於自將擊烏孫,不過萬騎。虛閭權渠立,欲與漢和,左大且渠害之,請與唿盧訾各將萬騎南旁塞獵,時又發兩屯各萬騎以備漢,雖稍盛,亦無複前此數萬之眾。時匈奴已稍西徙,然遣左右大將屯田右地,欲以侵迫烏孫西域,不過各萬餘騎;其遣左右奧鞬與左大將擊漢之田車師者,則各六千騎耳;後又遣兵擊丁令,亦不過萬騎。惟元康四年虛閭權渠旁塞獵,史稱其將十餘萬騎,蓋亦虛辭,不足信。然諸單於之相爭也,唿韓邪發左地兵四五萬人,以擊握衍朐鞮。屠耆以數萬人襲唿韓邪;唿韓邪既敗,又使左奧鞬王、烏藉都尉各將二萬騎屯東方以備之。其後烏藉、唿揭、車犁各自立,烏藉、車犁皆敗走,與唿揭合,兵四萬人。烏藉、唿揭皆去單於號,並力尊輔車犁。屠耆以四萬騎西擊之。又使左大將、都尉將四萬騎分屯東方,以備唿韓邪。唿韓邪、屠耆之戰,屠耆兵六萬,唿韓邪兵可四萬。是擁眾相爭者,尚自二三萬至七八萬,而史雲唿韓邪複都單於庭,眾裁數萬人者,以烏厲屈父子既降漢,閏振又自立,分崩離析,眾不盡統於單於也。《漢書·宣帝紀》五鳳三年詔曰:“匈奴虛閭權渠單於請求和親,病死。右賢王屠耆堂代立。骨肉大臣立虛閭權渠單於子為唿韓邪單於,擊殺屠耆堂,諸王並自立,分為五單於,更相攻擊,死者以萬數,畜產大耗什八九,人民饑餓,相燔燒以求食,因大乖亂。單於閼氏子孫昆弟及唿遫累單於、名王、右伊秩訾、且渠、當戶以下,將眾五萬餘人來降。”匈奴是時,死亡及降中國者蓋甚眾。唿韓邪之敗,伊利目收其餘兵,及屠耆餘兵,裁數千人,微矣。迨郅支並之,兵五萬餘。則郅支之眾,本餘四萬,合諸紛爭者之眾,亦數十萬矣。其分部人數可考者:渾邪王殺休屠王,並其眾降漢,凡四萬餘人,號十萬;《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漯陰侯》:以匈奴渾邪王將眾十萬降侯。《衛將軍驃騎傳》雲:“降者數萬,號稱十萬。”日逐王先賢撣之降漢,眾數萬騎;《漢書·宣帝紀》雲:“人眾萬餘。”烏厲屈父子降漢,眾亦數萬人;惟閏振所主,裁五六百騎,則喪亂之際,非其常也。《唿韓邪》歸漢後,左伊秩訾以讒懼誅,將其眾千餘人降漢。又《漢書·西域傳》:“元帝時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是時匈奴東蒲類王茲力支將人眾千七百餘人降都護。”亦承喪亂之後,或故小部也。秦漢時用兵,習為虛號,以自張大,匈奴或亦染此習。又漢家文告,亦有虛辭,張敵軍,正所以誇功伐,視威武也。匈奴號稱十萬騎者,眾當數萬;號數萬者當萬騎;號萬騎者當數千。《史記》所書,或即其自號之虛辭,或係實數,不一律。《史記》雲:“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蓋其以數萬騎或萬騎入寇者,乃其諸王將舉部以行;而單於自將,常在十萬;則其六萬之眾所立之虛號也。馬邑之役,王恢言三萬眾不能與單於敵,蓋其三萬亦虛號。不然,以恢之勇,未必不能以一敵二也。《漢書·蘇武傳》:衛律謂武:“律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以五口出介卒一人率之,律所統亦當近萬騎也。吾故疑《新書》之言,為就單於直屬之眾計之也。使所疑而確,則二十四長之外,又有單於自統之眾六萬騎,其數適得三十萬,與《史記》冒頓控弦之士三十萬之說合。以五乘之,匈奴口數,當得百五十萬;謂婦女在其外,則當得三百萬;亦尚不敵漢之一郡也。而況乎謂匈奴口數,不計婦女,無征而又遠於事情也?故知賈生、中行說、桑弘羊之言,非誇誕也。古書記事之辭,多有不盡可信者。《史記·李牧傳》謂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夫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控弦之士,不過三十萬,安得當牧之時見殺者乃如是其眾邪?此亦當時文告之虛辭也。


    《史記》、兩《漢書》述匈奴之眾,曰騎若幹與眾若幹者異。騎即《後漢書》所謂勝兵,《史記》所謂力能彎弓之士,眾則合老弱婦女言之也。南單於比之降也,斂所主南邊八部,眾四五萬人。事在建武二十三年,自此下距章和二年屯屠何之求並北庭,凡四十二年,匈奴之眾當大盛,而其年屯屠何上言:願發國中及諸部故胡新降精兵,遣左穀蠡王師子等將萬騎出朔方,左賢王安國等將萬騎出居延,臣將餘兵萬人屯五原、朔方塞。則是時南單於之兵,合諸部及新降,不過三萬。明年漢兵之出朔方,南單於以三萬騎偕,蓋傾國以行矣。以五口出介卒一人率之,是時匈奴口數,當得十五萬。其來降時,兵當劣近萬人。而史雲北單於遣萬騎擊之,見其眾不敢進者,以其斂眾嚴備,非謂眾寡不相侔也。北單於裁遣萬人者,蓋亦以比傾所有之眾,兵不過萬餘,不料其遽能盡斂之而厚集其力也,則已為以眾擊寡矣。比之既降也,遣弟左賢王莫擊北單於弟奧鞬左賢王,獲之,又破北單於,並得其眾,合萬餘人;北部奧鞬骨都侯與右骨都侯又率眾三萬餘人來歸。雖奧鞬左賢王及南部五骨都侯旋叛而北,眾亦合三萬餘人,然未幾,五骨都侯子複將其眾三千人歸南部。永平二年,護於丘又率眾千餘人南降。建初元年,皋林溫禺犢王還居涿邪山,南單於遣輕騎與緣邊郡及烏桓兵出塞擊之,又降三四千人。八年,北部三木樓訾大人稽留斯等又率三萬八千人款五原塞。元和二年,南單於令師子將輕騎出塞,掩擊北虜,複斬獲千人。是時北部危亂,斬殺降虜,度尚有不盡見於史者,然優留單於之死,章和元年。屈蘭儲卑胡都須等五十八部來降,口尚二十萬。而史猶雲“時北虜大亂,加以饑蝗,降者前後而至”,則南北分張之際,北部之眾,實遠盛於南。據此以推,則自唿韓邪降漢之後,休養生息,至於建武之時,其眾之盛,必當不減冒頓。莽世之叛,史言其曆告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寇盜,大輩萬餘,中輩數千,少者數百。蓋以其居近塞,而漢是時緣邊無備,不必大眾然後可以為寇,故千百騎亦相率而來,而非其眾之不逮盛時也。以是時中國之凋敝,安能禦之?內徙幽並邊人,固其宜矣。然則匈奴之分裂,誠後漢之天幸也。


    北部之分崩,其眾歸中國者多,歸南部者顧少。是時南部兵數,都三萬騎;以五口出介卒一人率之,口數當十五萬。而永元二年,史言南部克獲納降,黨眾最盛,口數不過二十三萬餘,勝兵五萬餘耳。然則北部之眾,為所得者,不足十萬也。永元六年,師子立為單於,新降胡驚動,叛者十五部二十餘萬人。則此數年之中,又續有降獲。然較諸稽留斯之款塞,屈蘭儲卑胡之來降,則已微矣。不懷其同種,而甘自托於上邦,又以知賈生五餌之謀,不徒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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