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〇)毛詩傳授之誣


    群經傳授源流,有極不可信者。劉歆雲:“先師皆起於建元之間。”經學之淵源,必不始此;然先師名字之可記識者,則始於此矣。言群經之傳授者,當以《史記》《兩漢書》《儒林傳》《藝文誌》。《隋書》《經籍誌》。《經典釋文》《敘錄》。為大宗。前人記識,偶有遺落,而後人從而補之,原非必不可有之事。然前人所遺落,何至如是之多,而其所補者,又多無征不信,齟齬難通,其不免於臆造附益可知。觀於此,而知信史之難得矣。


    《史記·儒林傳》曰:“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此其源流,皆確實可據,而其人之行事,亦確有可征者也。至《漢書》,則已有不盡然者。


    《史記》雲“言《詩》於魯則申培公”,非謂申培公之學,無所受之也,其名氏不複傳也;故但曰“呂太後時,申公遊學長安,與劉郢同師”而已。而《漢書》補出浮丘伯之名,《儒林傳》曰:申公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呂太後時,浮丘伯在長安,元王遣子郢與申公俱卒業。《元王傳》曰:少時,嚐與魯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浮丘伯;伯,孫卿門人。及秦焚書,各別去。郢之名,則作郢客。浮丘伯之行事,既無可考;元王賢王,果曾與申公同師,史公無緣不知;知之,無緣置之而獨言其子。然則申公與元王同師,或因與其子同師而傳訛。而繆生、白生嚐與元王同學,或又因其與申公為同功一體之臣而傅會也。此說如確,則浮丘伯之名,可信與否,亦有不可知者矣。然此尚僅有可疑而已。乃如《毛詩》,《漢誌》雲:“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自謂者,無征之辭;好之,亦僅好之而已。乃《詩譜》雲:“魯人大毛公為《訓詁傳》,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分毛公為大小,固已未知所據;而易好之為獻之,則諸言河間獻書者,何以不及《毛詩》;而劉歆校書中秘,亦何以但稱無師說之《逸禮》《古文尚書》《周官》《左氏》,而不及有《詁訓傳》之《毛詩》乎?鄭氏但言毛公有二,未舉其名也。《後漢書·儒林傳》曰:“趙人毛長傳《詩》,是為《毛詩》。”毛長者,大毛公乎?小毛公乎?何以易魯而為趙也?《隋誌》:“《毛詩》二十卷,漢河間太守毛萇撰。”又易長而為萇,且變趙人為河間太守,總不知其何據。陸璣雲:“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訓詁傳》,以傳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璣與鄭玄,相去極近,《毛詩》果出子夏,乃聖門高弟,荀卿則六國名儒,豈容置而不言?稱人不舉名字,但用當時稱號,漢人類然,如伏生名勝,始見《後漢書·伏湛傳》,《史》《漢》皆但作伏生是。案此等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如伏氏世傳儒業,行事眾所共知,先祖之名,後昆自不容虛構;乃如遙遙華胄,信否難征,欲以譜牒之具存,顯示胤裔之非偽,則名字爵裏,或謂往史所不詳,轉非後人所能共信矣。而於邑裏頗重,果大毛公魯人,小毛公趙人,康成豈得不加別白也?《釋文》以此為一說,又引徐整雲:“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傳》於家,以授趙人小毛公,小毛公為河間獻王博士。”整亦三國吳人,說之乖異又如此。而所舉人名,又無一有行事可征驗者,安得不令人疑而不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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