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八)讀抱樸子下


    《金丹》篇曰:“餘考覽養性之書,鳩集久視之方,篇卷以千計矣,莫不以還丹金液為大要。”然則愛尚金丹,非稚川一人之私言,而古來方士之公言也。所以然者,金石質堅,信人服之,則質可堅如金石,蓋其最初之思想如此。《對俗》篇曰:“金玉在於九竅,則死人為之不朽;鹽鹵沾於肌髓,則脯臘為之不爛;況以宜身益命之物納之於己乎?”《至理》篇曰:“泥壤易消者也,而陶之為瓦,則與二儀齊其久;柞柳速朽者也,而燔之為炭,則可億載而不敗。”皆可見其思想之跡。《對俗》篇又曰:神仙方書,試其小者,莫不效焉,舉方諸求水、陽燧引火為證。此其所以取信於人者,然彼亦未嚐不因此而堅其自信也。漢武之信樂大也,使驗小方鬥碁,碁自相觸擊,《索隱》引顧氏案《萬畢術》雲:“取雞血雜磨針鐵,搗和磁石碁頭置局上,自相抵擊也。”知方士於物理頗有所知也。而其誅也,亦以方盡多不讎。文成之誅,亦以方益衰,神不至。


    石不如金之堅,故方士之所信者,珠玉次於金銀,至於草木,則謂僅可延年而已。不免於死。信金石草木之初說蓋如此。至並謂金丹可以起死人,隱形,先知,通宿命,厭百鬼,疾病不侵,所求皆至,則增益之辭也。且如房中,其初當亦謂能生,然流俗之言,亦謂能盡其道者,可以移災解罪,轉禍為福,居官高遷,商賈倍利,《微旨》篇。猶此。


    方士蓋亦有真信金丹可致不死,草木可以延年者。蓋服金石之劑,不必無強壯之效,而草木可以延年,亦實事也。大抵方士惟誑惑人主鼓動百姓者為可誅,其餘則其愚可哀,然不能謂其以欺誑為誌也。彼亦有其論理,如《塞難》篇言人非天地所造,天地亦為一物,而當俯從物理,見解頗高;神仙由於稟賦,即其信不信亦由此,見《塞難》篇,亦見《辨問》。亦頗能自圓其說,然以人之生為各有所直之星宿則繆矣。此由方士之說,多與古迷信之談夾雜,故其自行推理處雖高,卒不能脫迷信之跡也。


    以人之生為各有所直之星宿者,蓋自古相傳之說,故《洪範》謂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庶民惟星也。道家之說,存古宗教之說頗多,如《對俗》篇言司命,《微旨》篇言司過及三屍,皆古迷信時之遺跡。言三屍欲人早死,此屍乃得作鬼,放縱遊行,尤野蠻時代魂魄為二之普通思想。《地真》篇雲:“守玄一,並思其身分為三人,三人已見,又轉益之可至數十人,皆如己身。”此所謂分形之道。一人可分為三,與三屍之思想同,蓋古以三為多數也。守一之道,亦見其以魂魄分為二,此固最素樸之思想也。又述師言,謂金水分形,則自見其三魂七魄,三魂蓋即三屍。


    《金丹》篇雲:“九丹誠為仙藥之上法,然合作之所用雜藥甚多,若四方清通,市之可具,若九域分隔,則物不可得也。”此與甘始妄言仙藥,及請之,則雲藥去此踰萬裏,當出塞,始不自行難得同。然始為自解免之言,而道士之信遠方有藥者,則不必盡虛也,故稚川亦思為句漏令求丹砂也。


    秦、漢方士,世皆目為神仙家,其實非也。方士之道,雜而多端,而神仙僅其一術耳。


    神仙家之術,蓋原起於燕、齊之間,其地時有海市,古人睹其象而不知其理,則以為人可遙興遐舉,載雲氣而上浮矣。匡衡等之廢淫祀也,成帝以問劉向,向言:“甘泉、汾陰及雍五畤始立,皆有神祇感應,然後營之,非苟而已也。武、宣之世,奉此三神,禮敬敕備,神光尤著。祖宗所立神祇舊位,誠未易動。及陳寶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餘歲矣,漢興,世世常來,光色赤黃,長四五丈,直祠而息,音聲砰隱,野雞皆雊。每見雍太祝祠以太牢,遣候者乘一乘傳馳詣行在所,以為福祥。高祖時五來,文帝二十六來,武帝七十五來,宣帝二十五來,初元元年以來,亦二十來。”《漢書·郊祀誌》。此皆眾目昭見之事,非可虛誑。野蠻之迷信,所言之理雖誤,所見之象則真,是以眾心皈仰,不可移易。


    因目觀海市蜃樓,而謂人可遙興遐舉也,則以為人可不死。求不死之方,最初似偏於服食。服食有使人老壽者。《三國誌·華佗傳》:樊阿從佗求可服食益於人者,佗授以漆葉青黏散,言久服去三蟲,利五髒,輕體,使人頭不白。阿從其言,壽百餘歲。《注》引《佗別傳》曰:“本出於迷入山者,見仙人服之,以告佗。佗以為佳,輒語阿,阿又秘之。近者人見阿之壽而氣力強盛,怪之,遂責阿所服,因醉亂誤道之。法一施,人多服者,皆有大驗。”此理所可有。魏武啖野葛,《紀注》引《修物誌》。郤儉餌茯苓,《華佗傳注》引《典論》。皆其類也。


    古人又以導引求老壽。《史記·留侯世家》言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又言其“學辟穀,道引輕身”。《後漢書·方術傳注》引《漢武內傳》,謂王真“習閉氣而吞之,名曰胎息;習嗽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斷穀二百餘日,肉色光美,力並數人”。未言其穀食外不食他物。《三國誌·華佗傳注》引東阿王《辯道論》,謂:“餘嚐試郤儉絕穀百日,躬與之寢處,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則死,而儉乃如是。”則似全然不食者。其說殊誕謾不可信。陳思王豈能躬與郤儉寢處至百餘日邪?隆古之世,人本不專食穀,及後農業既興,乃專以穀為食。然穀食之興,亦因栽培之便,謂其最足養人,其實並無此理。世盡有食物,其養生轉逾於穀者。《後漢書·西南夷傳》謂“莋都夷土出長年神藥,仙人山圖所居焉”,蓋亦以食他物養生而附會之也。然此止足養身,至多益壽,必不可以不死。《三國·魏誌·王粲傳注》引嵇康兄喜所為《康傳》言:嵇康“性好服食,嚐采禦上藥。以為神仙者,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致。至於道養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祖之倫,可以善求而得”,其證也。方士之倫,乃別求所謂金石之劑。


    金石質堅,古人誤謂餌金石,則其體亦能如金石,於是可以不死,《抱樸子》中,全是此論。金石相較,金為愈堅,故方士尤貴焉。玉亦石類,珠又玉類,故古人又欲餐珠玉者。漢武聽李少君說,化丹沙諸藥劑為黃金;《史記·封禪書》。桓譚言光武窮折方士黃白之術;《後漢書》本傳。漢武欲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故立仙掌以承高露;《三國·魏誌·衛覬傳》。《鹽鐵論·散不足》篇謂方士言“仙人食金飲珠,然後壽與天地相保”是也。求之不得,則疑其在於海外。《史記·封禪書》曰:“三神山嚐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又曰:“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並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又《淮南王傳》載伍被言:秦“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女西王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願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封禪書》樂大言:“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為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然則初欲求仙人,亦特欲求其藥耳,如後世所謂遇仙人即能接引飛升,古無是說也。神仙家之死,黃誠謂肉體可以上升,公孫卿謂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是也。其時又有屍解之說,《三國誌·華佗傳注》引《典論》:“王和平死,弟子夏榮言其屍解。”《封禪書》:“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即屍解之說。


    人鍛煉則體強,不鍛煉則體弱,此乃習見之理。故其後亦有欲以是求長年者。《莊子》已有熊經鳥伸之言。《漢書·王吉傳》,吉諫昌邑王好獵曰:“休則俯仰屈申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通神。”王褒《聖主得賢臣頌》曰:“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噓唿吸如喬、鬆。”崔寔《政論》曰:“夫熊經鳥伸雖延曆之術,非傷寒之理;唿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仲長統《卜居論》曰:“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唿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是也。《三國誌·華佗傳》,佗語(吳)普曰:“古之仙者,為道引之事,熊頸《後漢書》作經。鴟顧,引輓腰體,動諸關節,以求難老。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猨,五曰鳥,亦以除疾,並利蹄足,以當道引。”《誌》稱佗“曉養性之術,時人以為年且百歲而貌有壯容”。殿本《考證》雲:《冊府》“以為”下有“仙”字,蓋是。《佗傳注》引《典論》謂“甘始善行氣,老有少容”。《後漢書·方術傳》言:“王真年且百歲,視之麵有光澤似未五十者,自雲周流登五嶽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至此神仙家與養身家之術混而不分矣。《後漢書·佗傳注》雲:“熊經,若熊之攀枝自懸也,鴟顧,身不動而迴顧也。”又引《佗別傳》曰:“吳普從佗學,微得其方。魏明帝唿之使為禽戲,普以年老,手足不能相及,粗以其法語諸醫。”《典論》曰:“後(甘)始來,眾人無不鴟視狼顧,唿吸吐納。軍謀祭酒弘農董芬為之過差,氣閉不通,良久乃蘇。”習養生術者多貴乎清靜,故王吉言專意積精,仲長統言安神閨房,《後漢書·文苑傳》言蘇順好養生術,隱處求道,晚乃仕。所行者蓋即其術。


    房中之術,《漢誌》與神仙本各為一家,然其後遂合為一。《史記·張丞相列傳》言“妻妾以百數,嚐孕者不複幸”,此似猶能貴養生。《漢書·王莽傳》言“郎陽成修獻符命言,繼立民母”;又曰“黃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又言“莽日與方士涿郡昭君於後宮考驗方術,縱淫樂焉”;則房中、神仙並為一術矣。其後則左慈、《三國誌注》引《典論》。冷壽光、甘始、東郭延年、封君達等行其術,並見《後漢書·方術傳注》引《列仙傳》曰:“禦婦人之術,謂握固不瀉,還精補腦也。”


    以上所言,皆可雲是神仙家之事,其人有形狀可見,其藥有形質可求,導引鍛煉,深為切實,其術原非迷信也。盧生辟惡鬼之說,《秦始皇本紀》。李少君祠灶之方,《封禪書》。隻可謂之巫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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