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一)論保甲


    保甲之法,創自王荊公,其意本欲以之為兵,然後人仿行之者,則大抵在喪亂之際,用以査軋戶口,使外奸不得入,內之則遊蕩無業,作奸犯科之人,亦可以有所稽考,以圖保持秩序。像想用之為兵,以及為古代分田裏,定賦役,一切政事,都以閭裏起點之意;蕩焉無存了。


    用保甲查軋戶口,排擠奸民,此即《史記·商君列傳》所謂“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之法。因為既行此製,必使其互相保任,同保同甲之中,有犯罪的,即使並不知情,亦應坐失覺之罪,論者多以此為商君所創苛酷之法,其實不然。案《周官》:族師之職,“五家為比,十家為聯,五人為伍,十人為聯,四閭為族,八閭為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罪慶賞,相及相共”;又比長,“五家相受相和親,有罪奇邪則相及”;鄰長,“掌相糾相受”;士師,“掌鄉合州黨族閭比之聯,與其人民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慶賞”。《墨子·尚賢篇》引《泰誓》說:“小人見奸巧,乃聞不言也,發,罪鈞。”春秋十九年,“梁亡”,《繁露》說其事雲:“梁使民比地為伍,一家亡,五家殺刑。”《公羊解詁》說同。此皆什伍收司連坐之法,足見其由來已舊。案古代民戶編製,共有兩法:一以十和五做單位,大抵和兵製相連。如《周官》:鄉以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遂以五家為鄰,五鄰為裏,四裏為酇,五鄭為鄙,五鄙為縣,五縣為遂。而其兵製,則以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恰係家出一人,這怕不是家出一人,而是立法之初,以一能充兵的人為編製之單位,所以如此罷?至於《尚書大傳》說“古八家而為鄰,三鄰而為朋,三朋而為裏,五裏而為邑,十邑而為都,十都而為師,州十有二師”,則係根據井田編製,和兵製毫無幹涉,收司連坐之法,起於什伍之間,可見其本係軍刑。古代刑法,嚴酷的恆起於軍旅之間,乃所以對付異族和本族中附敵的人,至其施諸本族之中的,則極為平恕,此義甚長,必別為專篇,乃能詳之。然看《周官》,司徒等於人民的懲戒,不過拘禁、圜土。役作嘉石。及去其冠飾,書其邪惡之狀,著之於背明刑。而止。其附於刑者必歸於士。士本戰士之稱,士師者士之長,掌邦刑者謂之司寇。寇乃外來之敵,亦可想見其大概了。軍旅之事,與異族爭一旦之命,嚴刑酷法,其事良非得已。至於後世,萑苻之盜,閭巷之雄,迫於饑寒,聊以救死。實非異族相爭之比,亦用嚴刑酷法,加以推排,且因此而擾及良民,其事本不合理。然即不論此,良民亦止有束手而受無罪之戮,斷不會因此而收排除奸人之效的。這是因為時異勢殊,社會情形,今古不同啊!讀《宋書·王弘傳》,就可知道了。


    據《宋書·王弘傳》:當時八座承郎疏言“同伍犯法,無士人不罪之科,然每至詰謫,輒有請訴”,如其加以恩宥,則法廢不可行。若必執法不撓,則人情又以為苦怨,因此請求改製。一時議者有好幾個人,據其說:則當時人民犯罪,牽及同伍的,庶族無不連坐,士人則多蒙赦宥。甚有如山陰縣,在王淮之為令時,竟不坐罪的。否則罪其奴客,比事似極不平。然士庶生活緬隔,庶族犯罪,士人無由知之,而士人犯坐及同伍之罪的,則不能與小人相關,這確是事實。所以有人說:士人有罪,罪其奴客,並非使其代主人受罪,乃是他罪有應得,亦不能謂其無理。而且就是奴客,亦有說其或受役使,分散在外;或供使令,恆在主人左右,並不出門;責其覺察同伍,亦是為難的。觀此,便知士人受連坐之罪,當局所以不能不加以寬恕,因為法究不能“專決於名”呀。知此,則知雖用相司連坐之法,亦不能收弊絕風清之效之由。因為使人民互相伺察,隻能行於居民鮮少,生活單純之日。到民居一稠密,生活情形一複雜,人民就彼此不能相知,即使用嚴刑酷法以迫之,亦隻有束手而受無罪之戮了。


    然則後世所謂保甲之法,就絲毫無效了嗎?此亦不然。但其為效實極有限,而且隻能行之喪亂之時,而決不能行之治平之日。為什麽呢?“土著為寇,必引外奸,而外奸之來,亦必有所止”,這原是事實。但此等人,在居民鮮少之地,是人人認得的,根本用不著推校。此等地方而為奸民所蟠據,必其土著之民,力不足以與之相抗,即使加以推校,亦屬無益。如其土著之民,力足與以相抗,則此等人必匿跡於深山大澤,荒祠古廟之中,不與居民相離了。民居稠密之處,小之則為市鎮,大之則為都會,其間誠有不逞之徒匿跡之所。然此等地方,情勢複雜,推校極難,而且其事多有弊竇,往往徒以擾民而仍不收清查之益。所以善於為政者,於此率重緝捕而後推校。其所注意者,乃在旅館、酒樓、娼家、賭場等處,而比戶的居民,顧在其後。當風聲鶴唳之際,亦未嚐不推行什伍之法。然其用意,不過因不逞之徒,多強悍有黨羽,良善之民,多懾於其勢而不敢拒;又或本係戚族相知,牽於情麵而不能拒;甚者舊係同黨,今雖悔改,為其所脅而無從拒。有同伍相坐之法,以隨其後,則什伍之間,可以互相助,而其勢較壯。其為用止於如此而巳,此外不能更有何等作用。至於孤村殘落,力薄不足自衛,荒祠古廟,左近並無人煙,則本非比伍之法所能及。所以每逢喪亂,隻有聚村落而成堡塢。盜匪橫行之時,並有人倡議將荒祠古廟等悉行焚毀,說雖失之急烈,亦有不得已之苦衷。以度地居民之道言之,則今日都會鎮市,失之過大,鄉村則失之過小。過大則居民太多,其情不親,利害之相關不切,故遇事不能合作,輿論製裁,亦歸無效,過小則居民太少,其人率願樸不知世事,不能有所興作,即欲有興作,亦力有不逮。今後根本之計,實宜漸將都會、市鎮,斫而小之,鄉村則合並而使之加大,方能漸見合理。斷非就現在的形勢,但推行比伍之法,即能期其有進步的。鄉村之不能合並,大抵因農民之居宅,離所耕之田,不能太遠。此當修治道路,使之平坦寬闊,車馬可以往來。則相距雖遠,亦不致費時失事,而道路四達,則便於梭巡,荒祠古廟等,亦不慮有人匿跡其間了。以上所言,多偏於弭亂之計,因為向來辦保甲的,其意實多偏重於此。至於地方自治,一切米鹽靡密之事,無不起原於閭伍,則別是一事,與曆來為弭亂計所辦的保甲等,了無幹涉。不但不相幹涉,甚且必將此種積習一掃而空之,而地方自治之事,乃可以有為。此另是一義,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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