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二)南強篇


    《中庸》:“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小時讀此,嚐竊疑於南方之強,與君子之所謂強哉矯者,是一是二,由今思之,乃知其斷然是一,不足疑也。蓋就風俗而論,隻有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二端,孔子尚南方之強,而抑北方之強,而子路之所謂強,則實有類於北方之強者。孔子始而詰之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一似子路之強,出於南北風氣之外者,辭之婉也。繼言南方之強,而明著之曰君子居之,明宗尚之所在也。言北方之強,而直斥之曰而強者居之,則明告子路,以其所謂強者,果居何等也。夫世俗之視南方之強,則徒以為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而已,然其實不止於是,故又以和而不流四端,開示真諦也。


    人孰不好強而惡弱,好榮而惡辱,然而撫劍疾視之為強,則亦不足恃矣。一族一國,猶一人也,過剛者必折,不戢者自焚,理無難明,事亦習見,然而人莫不慕夫撫劍疾視之為強,則以撫劍疾視者,固有時而獲勝;而雍容揖讓者,遂不免於敗績而失據也。然而勝負自有其原,衡論者固不當徒拘於其表。曆來民族國家之競爭,勝者之風氣,固多尚武,然其所以勝者,實別有在,初非由其好殺;敗者之風氣,固多柔靡,其使之柔靡者,亦自有其由,初非徒矯其柔靡之跡而遂克有濟;更不應因此遂懷偏激之見,並其所謂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者,而亦唾棄之也。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固製勝之術,而非敗績之原也,曠觀往史:民族起於林麓沙跡、瘠薄之區者,恆好爭而有勝;而其居於江海藪澤肥沃之區者,恆流於柔靡而敗,晉之於五胡,宋之於遼、金、元,明之於清,希臘之於馬其頓,羅馬之於日耳曼皆是也。其故何哉?謂國力之不敵與?人口之眾,財力之富,機器之利,兵法部勒之明,其相去皆不可以道裏計也;而成敗利鈍,適與之反者,沃土之民多淫,瘠土之民思義,淫則溺於晏安,無複奮發有為、杖節死綏之誌;抑溺於淫樂者,豈肯胼手胝足,櫛風沐雨而致之,則必誅求其下,攘奪於人;又耽淫樂者必無直節,於是是非不明,毀譽無準,通敵者不見誅,守節者不見賞,怨毒之氣盈於下,苟媮之習成於朝,安往而不為人弱也?然則文明民族之敗績,野蠻民族之克捷,全與其人民之強弱無關。若徒就戰事立論,晉、宋、明、希臘、羅馬之兵,固未嚐真不敵野蠻侵略之族。夫文明民族之敗於野蠻,在東方,其可征者,則炎、黃之爭其始也。炎帝薑姓,三苗之祖也,《墨子》道三苗之事曰:“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於市。”《非攻下》。流傳之說如此。其營於禨祥,可以想見。營於禨祥,未有不耽於淫樂者,古所謂巫風也。炎族之不敵黃族,其原蓋由於此。然太古之文明,起於東南江海之交,而不起於西北山林之地,則彰彰明甚也。地下隰濕熱,則草木暢茂,生事資焉,《禮運》言先王之世,食草木之實,而《郊特牲》言農夫黃衣黃冠;知古衣食所資,實以植物為主,此必東南濕熱之地也。《郊特牲》曰:“伊耆氏始為蠟。”《明堂位》曰:“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禮運》言禮之初,亦曰“蕢桴而土鼓”。二篇所述,其皆神農氏之事。一說伊耆氏者,或以為神農,或以為堯,以為神農者蓋是,以為堯者非也。蠟之祭,合萬物而索饔之,則有坊與水庸;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主先嗇而祭司嗇,固農耕之民所有事也。若堯則黃帝之後,黃帝遷徒往來無常處,安知重農?堯命羲和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似非不知重農者,然特襲之所征服之族,非其所固有也。孟子曰:“夏後氏五十而貢。”又述龍子之言曰:“治地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滕文公上》。然則貢者,君民異族,君但責其民歲納稅若幹,而其苦樂生死,初非所問。有夏如此,況於陶唐哉?《商君書》曰:“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農既歿,以強勝弱,以眾暴寡,故黃帝內行刀鋸,外用甲兵。”《畫策》。炎黃二族,一尚和平,一好戰伐,此其明證。在尚北方之強者,必曰:尚和平,則炎族之所以敗也。然蚩尤實始作兵,春秋戰國之世,吳楚之兵,猶銛於北方,炎帝之族,遁居江南之遺教也。黃族則弦木為弧,剡木為矢而已矣,其械器之不敵亦明矣。然而炎族終為黃族弱,則知勝負之原,固別有在,而不在於其械器矣。豈惟械器?夫豈無譎士勇夫!大勢既去,則亦蒿目扼腕,五合六聚而不能救也。豈惟不能救?不北走胡,則南走越,蓋有反為敵用者矣。


    然則南方之所以敗,在其地肥而生事饒足,因之當路之人,溺於晏安,刻剝其下,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之風氣無涉。而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之風,實開世界大同之門,啟民族和親之路,往史具在,來者難誣。北方之族,以其貧瘠而奮發有為,乖離不甚,所以遇異族者雖酷,然在其群之內,則直道存焉。由餘所以誨穆公,中行說所以折漢使,皆是物也。然其死而不厭之風,則實毀世界之文明,淪人道於禽獸。科學未興之世,人力弱而不能受製於天行,風氣之不同,各視其所居之地。治化之一進一退,文明之既成複毀,皆由於此。自今以後,革社會組織之偏,以拯各地方風氣之敝,因合各地方風氣之善,以鎮一地方風氣之偏,世運之大同,民族之和親,必於是乎有賴矣。


    《淮南王書》曰:“雁門之北,狄不穀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原道訓》。此即孔子所謂北方之強也。《說苑》曰:“子路鼓瑟,有北鄙之聲。孔子聞之曰:信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製音也,奏中聲,為中節,流入於南,不歸於北。南者生育之鄉,北者殺伐之域。故君子執中以為本,務生以為基。故其音溫和而居中,以象生育之氣,憂哀悲痛之感,不加乎心,暴厲淫荒之動,不在乎體。夫然者,乃治存之風,安樂之為也。彼小人則不然,執末以論本,務剛以為基。故其音湫厲而微末,以象殺伐之氣。和節中正之感,不加乎心,溫儼恭莊之動,不存乎體。夫殺者,乃亂亡之風,奔北之為也。昔舜造南風之聲,其興也勃焉。紂為北鄙之聲,其廢也忽焉。”《修文》。修文此中國所謂中道,即南方之道;而所謂北方之強,即後世匈奴、鮮卑等遊牧之族殺伐之俗之鐵證也。殷人所居,實近東南,紂都朝歌,乃漸徙而北,彼其淫虐,得毋漸染北俗與?然殷代文教,究近於南;周起豐鎬,實在於北,孔子修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其以此與?孔子亦言從周,則以杞、宋文獻不足,而周禮為時所用故也。然曰周之失文勝者,野蠻人之學於文明人,固但能得其形跡也。此孔子所由欲變之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咪咕公版·讀史劄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呂思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呂思勉並收藏咪咕公版·讀史劄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