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五)孝子


    行必貴中庸,何也?無所厚於此,則亦無所薄於彼,通觀焉而皆得其宜也。世恆於有所特厚者豔稱之,而不知其所特薄者已隨之而起,特人莫之覺耳。吾鄉有性情暴戾而居喪盡禮者,眾皆以其居喪盡禮而譽之,又以其性情暴戾而訾之,幾若其出於兩人之身,而不知其同具於一時也。高宗,殷之賢王也,繼世即位,而慈良於喪,然實殺孝己。其慈於親,正其所以虐於子,皆失中之情為之也。高宗之為人,蓋與周太王、晉獻公頗相類,夫吳太伯之不為殷孝己、晉共世子者亦幸耳。安知周太王、晉獻公不特有所厚乎?故曰:“世無惡,隻有過不及。”


    《舊唐書·楊炎傳》:“祖哲以孝行有異,旌其門閭;父播登進士第,隱居不仕,玄宗征為諫議大夫,棄官就養,亦以孝行禎祥表其門閭。炎……釋褐,辟河西節度,掌書記,神烏令李大簡嚐因醉辱炎,至是與炎同幕,率左右反接之,鐵棒撾之二百,流血被地,幾死,是悖戾之人也。”“節度使呂崇賁愛其才,不之責”,失政刑矣。炎後“征拜起居舍人,辭祿就養岐下,丁憂,廬於墓前,號泣不絕聲,有紫芝白雀之祥,又表其門閭”,史稱“孝著三代,門樹六闕,古未有也”。禎祥豈足信哉?況三世仍見乎?然其行則必有足炫流俗者矣。是惟能反接人而撾之者優為之,其名亦惟如是之人能居之不疑也。然則中庸之士如之何?曰:施由親始,勢使然也。然毋忘愛無差等之義,故孟子之言,不足以難夷之也。鹹丘蒙曰:“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麵而立,堯率諸侯北麵而朝之,瞽叟亦北麵而朝之,舜見瞽叟,其容有蹙。”孟子曰:“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新唐書·康承訓傳》:“(龐)勳謁漢高祖廟受命,以其父舉直為大司馬,守徐州。或曰:方大事,不可私於父,失上下序。舉直乃拜於廷,勳坐受之。”此與孟子所雲齊東野人之言,何以異哉?故知東野人之情,古今無異,固可以詭激之行詐之以立名也。


    《新唐書·高儉傳》:子“真行至左衛將軍,其子岐連章懷太子事,詔令自誡切,真行以佩刀刺殺之,斷首棄道上。高宗鄙其為,貶睦州刺史。”此其所為,豈特可鄙?衡以父殺其子當誅之義,高宗為失刑矣。《舊五代史·晉少帝紀》:“天福八年十月,西京奏百姓馬知饒殺男吳九不死,以其侵母食也,詔赦之。”蓋律固以為當誅也。又《李彥珣傳》:“彥珣素不孝於父母,在鄉絕其供饋……範延光既叛,署為步軍都監,委以守陴,招討使楊光遠……遣人就邢台訪得其母,令於城下以招之,彥珣識其母,發矢斃之……及隨延光出降,授坊州刺史,近臣以彥珣之惡逆,奏於高祖,高祖曰:赦命已行,不可改也。遂令赴郡。”此蓋當時叛者眾,務安反側,不敢行誅,不能以法論也。又《王瑜傳》:“入為刑部郎中。丙午歲,父欽祚刺舉義州,瑜歸寧至郡,會契丹據有中夏,何建以秦州歸蜀。瑜說欽祚曰:若不西走,當是契丹矣。厲色數諫,其父怒而不從。因其臥疾涉旬,瑜仗劍而脅之曰:老懦無謀,欲趨炮烙,不即為計,則死於刃下。父不得已而聽之。”此則臨為戎之界,權以免其父於不義,與楊光遠之子劫父降敵誌在自免者,殊不同科。瑜本有才,觀此事可知其明於民族大義,傳多載其惡,不足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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