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三)不樂仕進


    儒教行於中國二千餘年,所謂士君子者,皆自少即讀儒書,以其所言為至當,而於其時社會之情形,大異於今日,曾不之察,其所主張之治法,遂無不生今反古矣,此其所以見目為迂遠而闊於事情也。如論教學,皆以為榮以仕進,人必競勸,即其一端。


    《漢書·循吏傳》雲:“文翁,景帝末為蜀郡守。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為右職,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又修起學官於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除更繇,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使傳教令,出入閨閣。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爭欲為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繇是大化。蜀地學於京師者,比齊、魯焉。”《新唐書·文藝·歐陽詹傳》雲:“閩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魚,雖能通文書吏事,不肯北宦。及常袞罷宰相,為觀察使,始擇縣鄉秀民能文辭者,與為賓主,鈞禮,觀遊饗集必與,裏人矜耀,故其俗稍相勸仕。”觀此二事,似乎榮以仕進,人必競勸矣。然《宋史·地理誌》言:川峽四路,“土植宜柘,繭絲織文纖麗者,窮於天下。地狹而腴,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為遨遊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焉,動至連月。好音樂,少愁苦,尚奢靡,性輕揚,喜虛稱。庠塾聚學者眾,然懷土,罕趨仕進”。則為學者會不樂仕進也。抑又何也?人孰肯以虛名易實利?抑懷居人人所同。《潛書·養重》篇曰:“昔者蜀有二士:曰駱純,曰殷正,以文學稱。楊榮為相,使使奉書幣二,而屬之於布政使,曰:駱、殷二子,蜀之雋士也,吾懷其人久矣,君其為我致之來。於是駱子貧而無妻,教生徒於鄉裏。殷子富有田園、畜牧、山林之饒。駱子受書幣,越三日而啟行。殷子辭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勸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楊公之賢,可與為交,且力能進用我也。然富貴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車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祿,不如我歲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終身隱而不出焉。”然則文翁、常袞之所致,得無皆駱純之流乎?《宋史·張去華傳》:“父誼,好學,不事產業。既孤,諸父使督耕隴上。他日往視之,見閱書於樹下。怒其不親穡事,詬辱之。誼謂其兄曰:若不就學於外,素誌無成矣。遂潛詣洛陽龍門書院。”《元史·王思誠傳》:“七歲從師,授《孝經》《論語》,即能成誦。家本業農。其祖佑,詬家人曰:兒大不教力田,反教為迂儒邪?”此二者,皆富人通有之見,雖殷正未能免焉者也。人孰肯以虛名易實利?抑誰無懷土之情?而可徒以仕進誘乎。


    然則人富其遂不可教乎?曰:否。不以虛名易實利,懷土不肯仕宦,多數人則然。然古人有不以飽暖逸居為已足者。《宋史·孝義傳》:胡仲堯,洪州奉新人。“構學舍於華林山別墅,聚書萬卷,大設廚廩,以延四方遊學之士”。陳昉,江州德安人。“建書樓於別墅,延四方之士。肄業者多依焉”。洪文撫,南康建昌人。“就所居雷湖北創書舍,招來學者”。彼獨非張誼之諸父、王思誠之大父之倫乎?而其所為如是,然則世固有少數人不以飽暖逸居為已足者也。此等人亦必先飽暖逸居而後能為之,故言教必先言富,然亦非徒榮進所可誘致也。故徒執爵祿,而以為無所求而不得者,終為不察情實之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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