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屋,瑤英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


    李仲虔斜躺在窗前火爐旁的木榻上,長腿曲起,腳上的獸皮靴踩著酒壇,手裏攥著酒囊,鳳眸幽幽地望著緊閉的窗。


    瑤英從一地傾倒的酒壇走過去,拿走他手裏的酒囊聞了聞,“這酒是今年新釀的金琥珀,後勁小,吃不醉的。”


    李仲虔踢開酒壇:“誰要吃醉?吃醉了你又要數落人。”


    瑤英笑了笑,“巴娜爾公主在外邊等著,你在裏麵看著她,怎麽不把人叫進來?”


    “讓她等著吧,多等個幾次,以後就不會來了。”


    瑤英嗯一聲,脫下鬥篷,卷起袖子,收拾案幾上隨意堆疊的文牘,提起火爐上的銅壺,熟門熟路地找到一袋米粒緊實的烏米。


    這種米先在汁水中充分浸泡,蒸熟後曬幹,再蒸熟再曬,如此反複九次,米粒顆顆晶瑩,滋味肥濃油潤。西軍常常需要長途奔襲,軍中很多人不習慣和北戎人那樣渴飲馬血、生吃馬肉,今年本地適種的烏米豐收,她讓人曬了不少,士兵很喜歡,攜帶方便,可以保存很久,還很好吃,而且可以迅速補充體力。


    熱水滾進碗中,她調了一碗烏米飯,遞給李仲虔。


    “別吃酒了,吃點東西暖暖胃。”


    李仲虔看著碗中油亮的米粒,“怎麽不催我放人進來?”


    瑤英平靜地道:“阿兄想通的時候,自然會放人進來。”


    李仲虔嘴角一咧:“如果我想不通呢?”


    “那我更不能自作主張了。”


    李仲虔揉揉眉心,翻身坐起,接過碗和匙子,大口扒烏飯。


    巴娜爾公主想嫁給他。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妻。


    小的時候,他曾好奇地問舅父:“舅舅,您怎麽沒有娶親?”


    謝無量摸摸他的發頂,“舅舅太忙了。”


    後來長史告訴他,謝無量就算一年到頭過家門而不入也有很多小娘子願意嫁他,他不娶妻不是因為太忙,而是自知身體病弱,又身處亂世,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不想耽誤小娘子的青春。


    李仲虔沒想過娶妻的事,從前是因為和舅舅一樣不想連累妻子,來到西州,沒了顧慮!慮,他依舊不想娶妻。


    李德和唐氏,李德和謝滿願……他們都曾恩愛甜蜜過,後來夫妻離心,麵目猙獰,彼此仇恨,曾經是最親密的枕邊人,到最後,李德對謝滿願毫不留情,唐氏死之前句句都在詛咒他。


    愛得再熾烈,終究抵不過歲月。


    他和瑤英不一樣。


    瑤英深知這世上惡無處不在,並且被深深地傷害過,但她仍然相信世間的美好,李德、唐氏和謝滿願之間的糾葛恩怨不會影響到她的心境,她喜歡一個人,那便一心一意去喜歡。


    他沒有這樣純粹的喜歡。


    流連花叢,男歡女愛,於他而言不過是**上的享受,從一開始雙方就明白彼此隻是一場露水姻緣,你情我願,絕不拖泥帶水。


    如果巴娜爾隻是求幾場歡愛,他不會拒絕,可是她想嫁他。


    他這樣的人不適合娶妻。


    “羅伽對你怎麽樣?和尚懂得怎麽做一個好丈夫嗎?”他捧著烏飯,忽然問。


    瑤英一笑:“他對我很好。”


    李仲虔嘴角輕揚。


    ……


    瑤英從屋中出來的時候,巴娜爾還等在雪地裏,臉頰凍得紅撲撲的,朝她行了個大禮。


    西軍聯軍收複伊州時,瑤英不許部落兵欺辱北戎王宮女眷,巴娜爾很感激她。


    瑤英把自己的鬥篷披在巴娜爾肩膀上,道:“公主隨我來吧。”


    巴娜爾抬頭看一眼緊閉的窗,懊惱地歎口氣,舉步跟上瑤英。


    爐膛裏柴火燒得劈啪響。


    瑤英看著巴娜爾喝下一大碗防風寒的藥,直接問,“公主是怎麽和我阿兄認識的?”


    “在北戎的時候認識的。”


    “公主是不是救過我阿兄?”


    巴娜爾捧著藥碗搖搖頭:“阿依努爾,不是我救了李仲虔,是李仲虔救了我。”


    瑤英麵露驚訝之色。


    巴娜爾放下碗,朝她笑了笑,緩緩地道:“當初李仲虔混在北戎奴隸裏麵,尋找脫身的時機,那天夜裏,塔麗幫他掩護,他趁守衛打瞌睡,偷偷摸出營地,無意間撞見三王子想要欺負我……”


    說到這裏,她臉上掠過憤!怒之色。


    她是瓦罕可汗養大的女兒,以後肯定要嫁給諸兒子中的一位。三王子垂涎她的美貌,想要她做側夫人。


    三王子為人粗鄙,她堅決不答應。三王子賊心不死,偷偷買通她的奴隸,把她騙出營地,想要生米煮成熟飯,逼她就範。


    “營地外的守衛被三王子支開了,我很害怕……李仲虔當時就藏在馬廄,他看到我被三王子拖走,沒有現身。”


    李仲虔以奴隸身份掩飾自己,假如出手救人,很可能卷入是非,無法脫身。


    “我阿兄最後還是出手了?”聽巴娜爾的口氣,三王子肯定沒得逞。


    巴娜爾點點頭:“李仲虔不想多事,本來已經悄悄地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還是迴來了……公主知道他為什麽迴來嗎?”


    瑤英搖搖頭。


    瑤英微怔。


    巴娜爾接著說:“李仲虔衝了進來,一把扯住三王子,差點把他腦袋扭下來,三王子怕事情鬧大驚動別人,逃走了。”


    那晚,李仲虔差點把三王子打死,他那副猙獰兇狠的模樣就像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站在驚魂未定的巴娜爾跟前,問:“你兄長呢?他怎麽沒來救你?”


    巴娜爾抹了一把眼淚:“他死了。”


    她的父兄都為瓦罕可汗戰死,所以才能被收養為義女,她沒有其他親人了,害怕的時候本能地叫著兄長,她的母親是被擄掠到草原的漢人,她和兄長小的時候就會說漢文。


    後來她知道了李仲虔來北戎的目的,一下子恍然大悟,李仲虔之所以會不顧危險救她,是因為她歇斯底裏的唿救讓他想到了他妹妹。


    文昭公主落在海都阿陵手裏,誰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麽。


    “一開始,我不知道李仲虔是魏朝的皇子。”巴娜爾往爐膛裏添了幾塊炭,“他救下我的第二天,三王子傷勢太重,瞞不住了,瓦罕可汗派人來安撫我,說三王子是活該,又問我到底是誰打傷了三王子,奴隸竟然敢打傷貴人,雖然他是為了救我,也必須受到懲罰。”


    她抬起下巴:“我當然不會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論三王子的母親怎麽勸哄、威逼,巴娜爾都不肯指認李仲虔。大妃暴跳如雷,向瓦罕可汗進讒言,要在十天內把她嫁給一個部落的酋長。那個部落剛剛在大戰中失去一半青壯年,酋長都快有五十歲了,瓦罕可汗正愁該怎麽安撫部落。


    巴娜爾還是咬緊牙關不肯說出是誰救了她。


    她咬了咬唇,“大妃逼我出嫁,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出賣李仲虔,我給自己準備了嫁衣……”


    他滿身髒臭,蓬頭垢麵,看不出本來麵目,跪在三王子的氈帳外。三王子的親隨把他打了個半死,他趴在泥地裏,一聲不吭,紋絲不動,任他們踢打。


    巴娜爾哭著衝到瓦罕可汗的大帳求情,老可汗饒了李仲虔,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看都沒看巴娜爾一眼,就好像他挨打的事情和她沒有一點關係。


    夜裏,巴娜爾去看他,他舊傷複發,陷入昏迷,塔麗在悄悄照顧他。


    巴娜爾每天都會去看李仲虔,偷偷送藥送吃的給他,有時候幫塔麗照看他。


    李仲虔很冷漠,從來不和她說話。


    巴娜爾堅持去看他,漸漸猜出他不是尋常奴隸,瓦罕可汗想找的漢人很可能是他。


    “我可以幫你離開這裏。”她告訴李仲虔,“我是可汗的義女,可以把你要到我身邊來,你成了我的護衛,就不用躲躲藏藏了。”


    李仲虔拒絕她的幫助。


    巴娜爾那時候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讓自己幫他?


    塔麗也有相同的疑問。


    那天,巴娜爾悄悄去看望李仲虔,聽到塔麗幫他出主意:“公子,巴娜爾公主好像很喜歡你,公子不妨利用這一點,瓦罕可汗對公主還是有幾分情麵的。”


    李仲虔淡淡地道:“以後別讓她來了。”


    塔麗遲疑著問,“公子討厭巴娜爾公主嗎?”


    巴娜爾站在土牆外,心裏怦怦直跳。


    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怕李仲虔給出肯定的迴答!。


    ……


    啪的一聲脆響,爐膛裏的火炭燒得滋滋有聲。


    巴娜爾從迴憶中醒過神,朝瑤英一笑:“李仲虔沒有說討厭我,他對塔麗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


    巴娜爾一字一字地道:“他說,我隻是個不相幹的人,他不想讓我步阿娘的後塵。”


    當時巴娜爾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以為李仲虔很討厭她,傷心地離開了。


    在佛寺見到癡傻的謝滿願以後,她才明白李仲虔的意思。


    她更喜歡李仲虔了。


    巴娜爾仰起臉,看著瑤英:“阿依努爾,你問我是怎麽和李仲虔認識的,是不是想勸我,李仲虔不喜歡我,讓我放棄?”


    不等瑤英迴答,她笑了笑,眸子裏映出爐膛明豔的火光。


    “北戎滅亡,我不用再麵對三王子他們的覬覦,也沒了公主的尊榮,義慶長公主被公主你接迴中原去了,我不想去中原,來到西州……”


    “公主,李仲虔是我見過的最強壯最勇敢的男人,我喜歡他,想和他生孩子,他不討厭我——我看得出來,現在他沒有想娶的女人,我和他之間沒有阻礙……天神又給了我一次機會,我想試一試。”


    嚐試之後才有放棄的資格。


    她是北戎數一數二的美人,她喜歡李仲虔就要說出來,不怕被笑話。


    哪怕最後他還是無動於衷,至少她試過了。


    “我聽說了很多佛子和公主的故事。”巴娜爾看著瑤英,兩眼放光,“公主和佛子不畏艱難,終於感動天神,才能結為夫妻。我也要和公主一樣勇敢!”


    瑤英唇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


    她可以篤定,巴娜爾聽到的那些故事和傳說有一大半她也不知道。


    比如前一陣西州流傳她為曇摩羅伽哭倒了整座聖城,羅伽才能找到真正的內功心法,起死迴生。


    巴娜爾抹把臉,振奮精神:“最烈的馬屬於最!勇敢的勇士,想要打動最強壯的男人,也得和馴馬那樣,誰勝出,誰就能和他生孩子!”


    瑤英:……


    她怎麽突然感覺巴娜爾公主嫁給阿兄的目的就是和他生孩子?


    ……


    瑤英搖搖頭,“阿兄真不想見她,她根本進不來……巴娜爾公主和阿兄的事,你們別多管,別跟著起哄,也別瞎打聽,順其自然就是了。”


    ……


    接下來的日子,瑤英繼續接見各部酋長,為有摩擦的部落調節矛盾,督促擁有大片土地的豪族種植農官培育的糧種,親自去新建的養馬場視察,讓親兵試騎從波斯那邊買來的良馬,還得時不時抽空去宴席上露個麵。


    親兵偶爾會向她匯報李仲虔那邊的事:巴娜爾給李仲虔做了件獸皮襖,李仲虔沒收。


    瑤英用膳,緣覺在一旁道:“王是不是也在用膳?”


    她提筆寫信,他趕緊幫著鋪紙:“王後要給王寫信嗎?”


    她在佛寺會見酋長,他和旁人低語,“這些僧人的宣講比不上王的動聽,我們王宣講時,連寺裏的鷹都乖乖立在鷹架上聆聽……”


    瑤英迴頭看他一眼。


    緣覺一臉驕傲:“王後,您也這麽認為吧?”


    李仲虔翻了一個白眼:“你這麽想念你們王,不如先迴王庭去。”


    緣覺忙退後幾步,恭敬地道:“小的要侍奉王後左右。”


    李仲虔皮笑肉不笑。


    緣覺再不敢多嘴。


    終於到了月底,緣覺立馬精神了,不動聲色提醒瑤英該動身了:“王後,箱籠開始整理了,您看有沒有什麽漏下的?”


    瑤英處理好手頭的事務,啟程迴王庭。到了沙城後,她讓其他人慢行,自己騎快馬迴聖城。


    不過是一個多月,感覺像過了很久似的,聖城外一片茫茫白雪。


    守城的禁衛軍見到肩披朝霞的瑤英出現在城!門外,驚詫萬分,連忙豎起迎接的幡旗:“王後迴來了!”


    瑤英示意他們不要驚動其他人,徑自迴宮,剛步上長階,迎麵一人走下來,看到她,呆了一呆,慌忙行禮。


    “王後迴來了?”


    瑤英嗯一聲,匆匆往裏走,她給曇摩羅伽的信上沒有提起自己特意提前趕迴來的事,還叮囑緣覺不要漏了口風。


    她還在盤算怎麽嚇羅伽,畢娑撓撓腦袋:“王後,王不在王宮。”


    瑤英腳步頓住:“他去佛寺了?”


    畢娑笑得直拍大腿,搖搖頭:“王思念王後,知道王後動身迴來,今早出城去迎接王後了。”


    曇摩羅伽的理由很充分:雪太大,他擔心瑤英在路上被風雪阻住,要帶人去接應。


    曇摩羅伽好像沒聽見一樣,看一眼天色,門外近衛統領過來迴話,車馬準備好了。


    瑤英哭笑不得:她想提前迴來給曇摩羅伽一個驚喜,叮囑所有人瞞著他,沒想到羅伽已經出發去接她了!


    她轉身就走,翻身上馬,出了聖城,夜裏在驛站歇了一夜,緣覺勸她迴聖城等曇摩羅伽迴來,她搖搖頭,她現在就想見他,一刻都等不得。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瑤英繼續朝沙城奔去,蹄聲迴蕩在茫茫無際的雪原間。


    忽地,遠處幾道模糊的暗影從西邊疾馳而來,馬蹄踏響如奔雷。


    瑤英催馬疾走,迎上前,暗影越來越近,為首的那人一身雪白織金紋錦袍,身形挺拔,風吹衣袍獵獵。


    她看著他,嘴角不禁翹了起來。


    他凝望著她,逆著光,碧眸看起來黑沉沉的。


    馬蹄轟響,雪地震顫,黑馬飛馳到瑤英跟前,帶起一陣氣流,還沒停穩,馬背上的人展臂攬住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抱到自己馬背上,緊緊摟著她。


    瑤英抱住他的腰,聞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郎君,我迴來了。”


    曇摩羅伽低頭,吻她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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