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咒念完, 除了指尖煞有介事地騰起一道煙霧,他的外表毫無變化。


    古遙低頭看了看腳底下的尾巴,摸了摸耳朵, 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垂在肩膀的紅頭發。


    終於清醒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變成了小孩子,猶如剛化形那會兒。


    那時也是師祖悉心教導許久, 才學會變成人樣, 變成黑頭發,黑眼睛, 穿上袈裟和佛珠, 師祖才帶他出門見人。


    他裹著亂成一團的寬大外衫, 迴過頭去看正在烤魚的容寂。


    容寂正好偏過頭看著他,臉上的麵具在遊出來時不知被衝到了何處,整張臉輪廓清晰地映照在火光之下:“變好了嗎?”


    “沒有好……”古遙沮喪地搖頭。


    容寂衝他招手:“你來。”


    古遙有點猶豫,但對他也沒有太大的警惕……或許他不會傷害自己。


    容寂翻過烤魚:“肚子不餓?”


    “餓了……”聞言, 他抱著身上沉重的衣服邁開小短腿, 一伸腿跑就摔了一跤, 撲在地上,懊惱地爬起來, 覺得這衣裳太大像個褥子礙事,索性不穿了朝他過來,容寂把烤魚放下來,神色嚴肅:“衣服穿好。”


    容寂:“你現在不是狐狸, 是人,人要穿衣服。”


    “我知曉要穿衣, 可我們都是男人!”


    “……”


    “…你才多大?”容寂詫異於他的語言,把衣裳撿起抖了抖,疊成差不多的高度, 再次毫無章法地裹住他,打個結,“修煉了多少年?”


    “我……”古遙掐指一算,從出生開始到現在有十七了,他準備答十七,可是這兩字仿佛卡在喉嚨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哎?


    他張著嘴,卻沒有聲音,猶如被施了閉口法術般。


    容寂:“嗯?”


    古遙百思不得其解,想說奇怪,我為什麽不能迴答十七,但還是說不出口,那副張著嘴發呆的樣子,在容寂眼裏是餓壞了。


    “魚馬上好。”他架著木枝翻了一麵,火尖炙烤著焦黑的魚皮,發出滋滋的聲音。


    古遙撓了下頭,歪頭看著他。


    他意識到自己如今根本無法隱藏狐妖身份,這明晃晃的尾巴,若是自己方才變成功了,還能給容寂施個法,騙他說自己真的是人,可沒有變成功,他也忘了障眼法的法咒。


    且對容寂還持有不小的信任,便換了種說法:“我修煉很多年了。”他一副我說出來能嚇死你的模樣。


    “哦?有多少年?”


    因為古怪的製約,以至於古遙無法說出具體的數字,隻能答:“總之是很多很多年!”


    這迴答配上那不足三尺的小妖怪模樣,雌雄難辨的稚嫩嗓音,實屬好笑。


    “烤好了。”容寂卻沒有把魚給他,“去洗手,外麵有河流。”


    正要伸手去碰魚的古遙停頓住,忍住了舔自己手清理的衝動,自己現在是人,人有人樣。他撩起身上層層疊疊的衣裳,光著腳跑出去,蹲在河邊的石頭上洗幹淨了手心,那副自理聰明的樣子,很難叫人相信是個剛成人的小狐精。


    古遙洗了手就火速跑迴去,從火架子上拿魚,手又被他打開。


    容寂:“燙。”


    古遙:“我不怕燙,你看。”他說著要把手伸進火苗裏烤,一把被容寂抓住細小的手腕,訓道:“小孩子不能玩火。”


    “我不怕火,”古遙試圖從他手裏抽出手腕,奈何力氣不如人,“我是……”玩火長大的火係妖獸。


    這句話也被封在喉中,無法出口。


    古遙的眉心輕輕一擰,人小鬼大地歎息,巴掌大的團子小臉染上了哀愁,望著容寂:“沈施主,我可以吃魚了嗎?”


    “沈施主?”這是跟昌迦寺的小喇嘛學的?


    容寂撕下一塊烤焦的魚皮,把烤魚給他:“有刺,你吃的當心些。”


    “謝謝你。”他很有禮貌。


    容寂唇角微勾,覺得自己教的不錯,他很懂事。


    沒有碗筷,鯽魚多刺,古遙隻能用手挑著吃,這魚剛剛烤好,隻有魚的味道,沒有調料味,但古遙肚子餓了,也不多嫌棄,嫻熟地一口吃魚一口吐刺。


    容寂坐在一旁問他:“為何叫我沈施主?”


    “因為我……”是個佛修。


    說不出口的話,到他嘴邊隻能變成:“我認識一個和尚。”


    “香貢上師?”容寂問。


    古遙搖頭,但有關師祖、東來寺,這些話都說不出口,隻能停頓很久後迴答:“一個救過我的好和尚。”


    這些說不出口的話,叫他稍微有了一些眉目,好像有關自己身份的事,都不能宣之於口,這是為何?


    這種被壓製住的力量,像是一種無法忤逆的天道法則。似乎是……


    古遙想,自己對於這個地方而已,或許是個世外之人,世外的事,是不能告訴原住民的。


    他迴答問題有時迴答的很慢,會發一會兒工夫的呆,卻不忘吃魚,瞧著反應慢,有點笨吧,但又很聰明。


    容寂問他和尚是誰,古遙隻能說是一座山上寺廟裏的和尚,他一口氣說了不少話,魚也吃完了。


    “對了!”一吃飽,他又想起來古墓裏的事,“我的金元寶呢!”


    容寂起身,從布囊裏拿出兩塊金元寶給他。


    “哎呀!”他馬上抱在了懷裏,碧綠的杏眼一彎,“我記得有一整箱呢!”


    “隻有這兩個,帶不走了。”


    如果水下是唯一出口,妄想帶走身外物的人,隻會被卷到河流深處,變成被魚蝦啃噬的屍骨。


    笑臉凝固在那張小臉上,古遙一手一個金元寶,放在腿上,愁眉:“隻有這兩個嗎…我們還能迴去拿嗎?”


    容寂搖頭,道:“這兩個元寶,夠你吃幾年的燒雞。”


    “幾年……”對修士來說,幾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仍有些愁。


    “小花,不要貪心。”雖然小狐狸變成人了,但容寂還拿他當身邊的小寵物看待,教導他做人的道理。


    “我是很貪心。”


    小妖怪那稚嫩的奶音正經地說:“人都很貪心的,從諸佛到一切蠢動含靈,起心動念,有善有惡,有好有不好的,所以我也一樣。”


    現在連妖怪也懂佛了?


    容寂垂眼看著他:“你懂這些佛法,是那和尚教的麽?”


    “是和尚教的。”他仍抱著兩個金元寶,坐得離篝火很近,尾巴卷著身上那堆衣服,像裹在軟綿的褥子裏。約莫是剛剛化形的緣故,嗜睡,被火烤著,眼皮子也耷拉了下來。


    “你跟和尚走散了?”


    他點點頭。


    “我遇見你時,你身上有傷,有人傷了你?”


    “嗯!”提起這個,他聲音馬上就響亮了起來,小拳頭都攥緊了,“那兩個…人,刺了我一劍,然後我迷路了,就來了這裏。”不然他早得到曇華逃之夭夭了。


    聽他話裏的意思,似乎和尚是個非常重要的人。


    容寂想了想說:“等我們小花變成人形後,過幾日我看看能不能離開此處,帶你找到那和尚。”


    這裏根本不是他熟悉的世界,或許真是一個異界,古遙心知隻能想辦法先出去才有可能,不過他很感激容寂的好心,彎了彎嘴角:“謝謝你。”


    然後想了想,有些心疼地把懷裏的金元寶,分一個給他,鄭重地塞在他的手心裏:“這是給你的。”


    金元寶還帶著火和人的溫度,沉甸甸的。


    容寂忍不住搖頭啞笑,這小狐狸崽子真有意思。貪財,懂佛法,還有點俠義心腸,可偏偏是個這麽小的家夥。


    “其實我不叫小花,我有大名的,叫……”古遙再次發覺,自己連名字都無法說出,這是什麽來由?


    “叫什麽?”


    “叫……”他發了會兒呆,別說大名,連自己的法號也說不出口,古遙憋悶了半天道,“叫…小花。”


    “哦,”容寂忍住沒有嘲笑,“所以,大名也叫小花,這是我給你取的。”


    “是…不過老和尚也這麽叫我。”他說,“你也給我取,你和老和尚很像,你們都對我很好。”說完低垂著小腦袋,想起老家的師祖。


    小妖怪低頭看著火苗發呆的樣子看著有些落寞,容寂抬了下手,停留在半空中一會兒。


    “你家父母呢?”


    “我剛出生沒多久就被人捉去殺了。”


    容寂停在半空中的手,終於還是沒忍住抬起來,輕輕揉了揉小妖怪的腦袋,那對狐狸耳朵細微地動了動,小妖怪抬起眼睛注視著他,並不抗拒。


    “你以後就跟著我。”


    古遙望著他,重重點頭:“嗯!”


    容寂低聲說:“等找到老和尚……找到了,我就把你還給他。”


    古遙又點了點頭,說好。


    火堆的柴火漸漸快燒沒了,容寂添了兩把幹柴進去,火焰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燒得很旺,似乎是喜歡古遙,一直往他身上吹。


    古遙也喜歡火,他趴在膝蓋上昏昏欲睡,一旁的容寂起身,把他抱到床上去,自己準備去外麵尋找出路。


    沒想到他剛一要走,就被什麽毛茸茸的東西纏住了腿,低頭一看,原是那跟著體型一起變大變長的狐狸尾巴。


    “你要去哪裏?”古遙的尾巴卷著他的大腿,碧綠杏眼注視著容寂。


    “去看看有沒有出路。”


    “我要跟你一起去!”


    容寂以為他是害怕,便坐了下來:“那我明日再去,你睡罷。”


    “你不睡嗎?”


    容寂搖了下頭:“我去外麵練劍。”他低頭道,“小花,把尾巴鬆開。”


    “哦……”


    容寂撿起方才烤魚的樹枝,當成劍在外練習,古遙睡了一會兒,隱約聽見他進來了,迷迷糊糊地睜眼,發覺他在火堆旁的竹製床邊上清理出一小塊區域,準備和衣睡下,便坐起身來:“你為何不睡在床上。”


    “床隻有一張。”


    “你不抱我了嗎?”自己嗜睡是因為靈力不夠,化形不完全也是因為靈力不足,他才不要離這麽遠。


    “你現在是人,”容寂耐心對小家夥解釋,“小花,人和動物不同,人要穿衣,用筷,明事理,要讀書習字,要自理。”


    “……我也可以不是人。”


    古遙聽懂了,人和動物的待遇是不一樣的。這是為何?人與人天生就是相厭的麽?


    他辯證道:“我是狐狸。”


    “今早你還說自己是人。”


    “我是狐狸,”他堅持,“你看,我有耳朵和尾巴!”他埋著腦袋,非要把耳朵三百六十度地亮給他瞧,不僅如此,還把尾巴提起來往他手裏塞,“你摸摸看我的尾巴,是真的!”


    那尾巴強行被他塞到了懷裏,容寂抱著他蓬鬆的尾巴,無話可說,又覺得好笑。


    古遙:“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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