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寂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具燭龍屍首, 烈焰般被焚烤過暗紅獸皮,卻是世間最堅硬的盔甲材質。


    “鑽進去。”容寂喚他,“進去之後, 迴宗門才可以出來,去芍藥峰找黎蒼長老。”


    “師哥,”古遙聽著有些不對,“你不跟我一起走麽?”


    容寂搖了下頭:“聽話, 進去躲著。”


    燭龍粗糙的皮肉, 被容寂剖開, 讓他得以鑽入,隻是味道難聞, 古遙剛一鑽進去,就被熏得探頭出來:“難聞。”


    “忍一會兒, ”容寂彎腰, 望進他的眼睛,“方才我說的, 你都記下了麽?”


    “記下了,迴宗門才可以出來,要去找黎蒼長老。”


    “這段時日, 你要聽樂遊的話。”


    “哎?”古遙仰頭注視他那如月夜下湖麵, 靜謐泛著波瀾的雙眸, 他費解道, “為何是我聽樂遊的話,不是樂遊聽我的話。這段時日,是多久,你不迴玉屑山麽?”


    “我過些時日迴來。”


    容寂似乎並不擔心自己不在宗門會出事,隻擔心他亂跑遇上不可控的危險。


    “你要的藥, 讓黎蒼替你煉製,不要自己以身犯險。”


    古遙應了一聲,心底不安:“你會有危險麽?”


    “不會。”他不確定肉身能否抗住。容寂仰頭,雙目穿透地質層,兵荒馬亂的魔族,遮陰蔽日的烏雲,密不透風地覆蓋了整片夜空,肉眼所及範圍,不見一絲縫隙。


    哪怕肉身不行,本體卻不懼這種天雷。


    “師哥……”古遙拽住他的袖袍,而後難舍難分地攥住他的手指尖,“我不想走,我不能跟你一起嗎,我修為不夠,但我很會躲的。你可以把我縮小,放進你的袖子裏,這樣我就安全了。”他像動物那樣湊近,嘴唇觸碰他的冰涼指尖。


    容寂仿佛是笑了一下,指尖的癢和暖意流到了心底,低頭摸摸他淩亂黑發:“聽話……若是想我了,喚我的名字。”


    天雷閃爍的電閃,將極夜照得大亮。


    古遙輕輕地喚他:“師哥……”


    “喚我不故。”


    容寂話音落,天雷驟然劈下!


    能堅守枉死城鬼門的巨石,被劈開了裂縫。


    古遙被這一聲嚇了一跳,倉惶道:“是雷。”


    容寂立刻將古遙按進燭龍屍首,指尖劃過那道讓他可以出來的縫隙:“不許出來。”


    “樂遊!”容寂厲聲喊道。


    古遙著急,感覺自己被裹在難聞的燭龍體內,似是被載著淩空起,他試圖撕開燭龍屍體,奈何仿佛有一道禁製阻止他!那雷聲越來越近了,就在耳旁,翻滾的烏雲縫隙,電閃雷鳴。


    “樂遊!”古遙在封閉的燭龍屍首中,喊,“那是師哥的雷劫嗎?”


    古遙最初不知,還以為人人都有雷劫,每個境界都有。來上界後才知,原來隻有突破元嬰之上的境界,才會有天罰。


    這種天罰,外人不得代為承受,否則天雷隻會更重。


    樂遊並不迴答他,古遙急到聲嘶力竭:“師哥!”


    強烈的無措感籠罩了他。


    怎麽辦,那是什麽雷劫,是突破渡劫期的天劫麽?


    時至今日,古遙還以為他是大乘期高手,而不知容寂其實已是半步成仙。


    他想,大乘突破渡劫,那麽厲害的雷劫,師哥如何承受。


    雖然他在燭龍體內,可卻聽得見可怕的轟隆之聲。


    那陣仗,仿若修界末日來臨。


    地心入口,沒見過世麵的魔君,都被嚇得癱軟在地,本想去推著裝滿靈石的鏟車離開,卻被軍師眼疾手快地扛起逃跑:“君上,那人族魔頭的九天引雷術,恐怖如斯!”


    “那真的是引雷術麽……”他顫抖道,“他是不是要突破了?”


    “怎麽可能!這才多少年?!絕不可能!”


    軍師記得,上次容寂隻身來魔界殺人,那時候他不過洞虛境界,他們還在為臨霄隕落之死而歡慶跳舞,容魔頭上來就砍了幾個和他同境界的洞虛護法的腦袋,徒手挖了當時被臨霄重傷的玄機魔尊的一隻眼。


    大戰本是平局,或許他們略勝一籌,像方才那樣的蜥蜴軍團,他們要多少有多少,枉死城大門一開,都是他們的人。


    結果被一個幾十歲小兒弄得元氣大傷。


    一直籌謀著要報複,結果後來聽聞容寂突破成了大乘期,而他們魔界隻有一堆取之不盡的蝦兵蟹將。


    五十年過去,洞虛變成渡劫?這萬不可能!超出他的認知了,就是再高天賦的天才,也絕不成。


    “可是……”遠遠的,魔君被嚇得魂飛魄散,“軍師,皇極石,被劈碎了……”


    軍師嚇得腿一軟,兩人呆滯地坐在地上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魔君搖頭道:“今日不殺了他,我魔族再無翻身之日,軍師去請我師尊出關,這樣大的雷劫,若劈不死他,我們也要將他困殺在北境,絕不能給他活著迴去的機會!”


    但玄機老人,早在聽見動靜時,就從閉關中睜開了眼。


    與此同時,這場聲勢浩大的天雷,饒是在至北冰原,仍然被無數高手洞察,過了化神境界的強者,同一時間抬首望去,視線勘破虛空:“這雷……”


    “北境極寒之地,難道,是魔族?玄機老怪突破了?!”


    芍藥峰,正在研製丹方的黎蒼忽地飛出,宗門十二峰峰主,常年閉關不出的人都出來了,齊聚半空。常年在地底下閉關的太上長老,老得走不動路了,都睜了眼。


    黎蒼察覺那雷劫所在方位,臉色大變。


    宗主去極寒之地采青焰神硫,那雷的方位,恰恰是青焰神硫所在的地心入口……


    雙子峰的峰主聶一坐下推演,掐指一算,得出結論:“那不是魔族的天雷,是劍尊大人的。”


    眾人一時半會都沒往那是成仙成聖上去想,因為這根本不可能,滄泱第一個開口:“宗主無情道破了?”


    聶一峰主嚴肅點頭:“恐怕是。”


    “這……宗主何時去的極寒之地,他去哪裏做什麽?莫不是讓魔族給坑害了?!”


    一旁的黎蒼並不說話。


    因為此時,他的腦中出現一道神識訊息。從那麽遠的地方傳音給他,也隻有劍尊才能辦到。


    黎蒼聽見容寂的聲音。


    “黎長老,我有一事拜托。青焰神硫我已取迴,若我的狐狸突破元嬰時,我還未歸來,煩請長老為他煉製一具肉身……還有一事,請長老幫他煉製七花大還丹,護他周全。”這話說得誠懇,完全是拿自己當長輩來請求。


    黎蒼卻愕然,他原以為……宗主收集那些材料,是為自個兒,沒想到是為了狐狸。


    雖一直擔憂他的無情道,但思及容寂是劍靈,他怎麽也沒想到,這麽快就破了……


    從容寂出關至今,也不過一年吧。


    “宗主放心。”他傳音答道,或許容寂聽不見他的聲音,黎蒼仍對他保證,“宗主的請求,我盡力辦到。”


    幾個峰主留守宗門,還有幾個朝北邊掠去,懸在天雷的範圍之外。不多時,身旁就多了一眾熟人。


    “滄泱真人,聽聞這是你們容宗主引來的天雷?”說話的是玄武宗久不出世的洞虛高手,宗主武揚,各大宗門高手,總有那麽兩個擅長推演術的,發生了什麽,一推演便知。


    “他無情道破了?哈哈哈哈哈,我就說此道不行,正常人怎麽會修這個!”


    滄泱冷冷掃他一眼,並未動手。


    同樣的話,自己背地裏也說過,結果真的發生了,他卻笑不出來了。


    來極寒之地等候的幾個峰主裏,除了滄泱,黎蒼也在,為的是宗主若出來,以便醫治。


    這時,眾人視線範圍內,頭頂突然出現一隻渾身覆滿熾熱岩漿的巨大燭龍!眾人霎時一驚,“這是什麽?燭龍?!”


    樂遊載著比他龐大百倍不止的燭龍,得令迴宗門,找黎蒼。


    眼見黎蒼就在此處,天雷外圍,樂遊一下停頓住,劍身和死寂的神獸,瞬間被幾個洞虛、化神強者,齊齊包圍。


    離得近了,有人反應過來:“這隻燭龍已經死了。”


    但死了也是寶貝,這身獸皮,獸骨,都是煉丹煉器的好材料!


    可是死了又怎麽飛上天的?


    滄泱認出樂遊劍,馬上護住:“都給老子散開,這是我宗門之物!”


    “滄泱真人,你憑何說這是你宗門之物!我親眼見它從極寒之地出來,不是你的,你也能說成是你的。好一張嘴,黑的你也能說成白的!”


    “就是,照我說,大家一起看見的,幹脆我們都瓜分了,這樣,我取燭龍頭,剩下的諸位隨意。”


    “我要翅膀!”


    “諸位聽我一言,”黎蒼站出,“這的確是我宗門所有物,不信你們看。”


    他徒手破開燭龍肚皮禁製,露出內裏一個蜷著的少年,古遙睜開眼,渾身沾滿燭龍內髒血汙,見他便哭:“峰主,我師哥……尊上,他……他讓我來找你。”說著,他注意到周圍還有其他人,是不認識的高手,各個虎視眈眈。古遙霎時噤聲,喚道:“樂遊……”


    碧色長劍出現在他手裏,是一個防備的姿勢。


    滄泱立馬認出:“這是劍尊弟子!”


    他之前見古遙,古遙都是化形狀態,但滄泱可以看破他表層的化形術,看破他的真實麵貌,隻不過僅止於此,還要看得更透徹些,尊上的神識便出來保護他。


    滄泱道:“劍尊弟子出現在燭龍體內,這燭龍於天雷下護他周全,這不是無量劍尊所斬殺之物,不是我宗門之物,難不成還是你們玄武宗的?!”


    餘下幾個跑來看熱鬧的高手,統統不言,隻以眼神掃視古遙,洞察他。


    劍尊弟子?十七八歲,結丹修為,資質還算不錯,但不能說根骨絕佳。


    他手裏這把劍,反而讓人側目。


    “孩子,”黎蒼拉他出來,“你沒受傷吧?”


    古遙搖頭,看一眼四周的修士,嘴唇微動,什麽也沒說。


    黎蒼沒問,讓他將燭龍屍首收好,接著祭出自己的飛行法器,是一把寶扇,或展開或收攏,可攻可守。


    “我先帶你迴宗門。”黎蒼對他說。


    古遙搖頭:“峰主,我不迴去。”他望著極寒之地的方向,雷暴中心,似遠似近,那股可怕威力,隔著這麽遠他都能清晰察覺。


    古遙憂心忡忡:“我等尊上出來。”


    “孩子,你聽我的,”黎蒼對他傳音道,“尊上有話留給我,讓我看護好你,他還留了話給你,你隨我一道迴去。”


    此處還有其他宗門的洞虛、化神,實在稱不上安全。好在古遙修為低微,這群老匹夫縱然聽是劍尊弟子,也看不上眼。


    古遙卻固執地搖頭:“我等他出來。”


    黎蒼側頭看一眼四周。


    玄武宗宗主武揚,洞虛境,應該打不過滄泱。


    仙盟大長老竺瀟,洞虛境,但與望霄宗一向交好。


    萬佛宗主持,化神境,不足為懼。


    ……


    隻是等會兒,恐怕涿光山和譙明山,容寂的仇家也會來。


    這雷劫縱使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大家不敢輕舉妄動,可等雷劫一完,還有太平日子嗎?


    這下倒好,古遙的長相都被這些人看見了,一群老匹夫縱使不會欺負一個小結丹,怕就怕有些不要臉的,為老不尊。


    黎蒼歎息一聲,一道法咒清理他滿身血汙,讓古遙跟著自己:“你在我旁邊坐著吧,不要輕舉妄動了。”


    滄泱按捺住,待古遙坐在了黎蒼的寶扇上,滄泱揮出聶一給的隱匿卷軸,一道不透明的法陣籠罩望霄宗前來的四位峰主,以及古遙這個劍尊弟子。


    “裏麵什麽情況?”滄泱傳音給古遙,“你把尊上無情道破了?”


    古遙微怔。


    “犯什麽傻,這除了是他無情道破了,還能是什麽天雷,成仙成聖?”


    “道…為何會破?”古遙望著遠處恐怖雷暴,抱著樂遊的手臂都在顫。


    “動心動欲,道心破碎。”滄泱觀他模樣,還是個膽怯的孩子。因為擔憂,眼底泛著讓人動容的水光,呆呆地望著天雷。


    是個好孩子,可破了尊上的無情道,太過匪夷所思。


    原來不是劍尊弟子,而是道侶。


    難怪教他練劍,送他樂遊。


    古遙在此守了一日,滴水未沾,滄泱嗑了一會兒瓜子,也嗑不下去了,因為元明劍宗也來了,他不得不起來打聲招唿。


    元明劍宗掃一眼古遙。四峰主帶個小弟子出來,旁觀劍尊雷劫?但他並未在意,問出他想了一路的問題:“無量他突破渡劫?還是無情道破了?”


    滄泱:“……不知。”


    這些人怕不是做夢都在想,雷劫劈死容寂,望霄宗群龍無首,爭奪劍尊遺物。


    這些人是誰,做什麽的,古遙絲毫不感興趣,他臉色烏白,一直未曾闔眼。


    黎蒼想著他還是小結丹,要他吃點東西:“來,吃一粒我獨家研製的辟穀丹,怒劍峰出產的蟠桃做的。吃一粒管半年。”


    古遙搖頭。


    黎蒼從來沒照看過小孩子,抓一把滄泱的瓜子:“那…吃點果仁?”


    “多謝峰主,”古遙還是搖頭,師哥說,他可以相信黎蒼,故此待在黎蒼身旁,他覺得稍微安心。古遙忽地想起,問他道:“黎蒼峰主,你方才說,他……尊上,給我也留了話?”


    “是,留了。”黎蒼也想了起來,那不是他能聽的,一縷存在他這裏的神識,如細煙飄到了古遙的腦海中。


    “好好吃飯。”這是第一句。


    古遙聽見他聲音,鼻頭一酸,壓抑地埋下頭。


    容寂的聲音穿過浩瀚時空,一日前留下的訊息,到了古遙現在的耳畔,卻叫他:“不哭了,師哥沒事,不會死的。”


    古遙抽噎著,淚水打濕滿臉,他抬手捂著,咬牙不敢哭出聲。


    “小花……”容寂的聲音就在腦海,仿佛很近,卻遙遠至極,“不要找道侶了,等師哥迴來。”


    不知是風還是什麽,是一股輕柔溫暖的力,揉了揉他的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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