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之外,他本以為聲音是從河邊傳過來的,因為不管是從老村長那裏得到的信息,還是從何縣令等人的描述中,這條洛河底下仿佛都隱藏著極為恐怖的存在,使得頻頻有人被拖下水去,但現在聽起來,那哭聲卻更像是從永厚陵的方向傳來的。


    難道果然是有人在裝神弄鬼嗎?


    唐泛與隋州jiāo換了個眼色,他們發現隔壁幾個屋子,也都有幾條人影從屋裏鑽了出來,正朝唐泛隋州二人靠近。


    是龐齊他們。


    村民們肯定是不敢好奇出來看的,尹元化和趙縣丞等人更不必說,隻怕聽到了也會裝作沒聽到。


    也真是巧了,昨天何縣令還說已經好一陣沒聽到這個聲音了,今晚唐泛他們剛歇在這裏,就又出現了。


    龐齊等錦衣衛近前來,悄聲問隋州:“大哥,要不要過去看?”


    雖然聲音離他們還有好一段距離,但大夥都下意識放輕了腳步和聲音。


    隋州頷首,當先往帝陵的方向走,其他人自然緊隨其後。


    前麵說過,洛河村就建在永厚陵邊上,這是為了讓村民方便守陵的緣故,村民也沒有什麽不樂意的,畢竟這一不耽誤農事,二來有皇帝老子葬在這裏,那說明這裏風水好,大家都與有榮焉。


    但這一切想法都在一年前徹底改變,大家住在這陵墓邊上,天天半夜聽著鬼哭,還有河神抓人,嚇都嚇死了,是以唐泛他們傍晚來到這裏的時候,覺得當時見到的村民們臉上都有股害怕之色,還當他們無知才會這樣,等自己也親耳聽到了這個聲音之後,才發現村民的反應其實再正常不過。


    也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大家隻覺得越是靠近帝陵,就越是yin風陣陣。


    連龐齊這種藝高人膽大,平日裏無法無天的錦衣衛,都有些不寒而栗了。


    那似怨似訴的悲戚聲延綿不絕,就跟不用換氣似的傳過來,越是靠近,就越能篤定這肯定不是人能發出來的。


    是人倒也沒什麽可怕的了,最怕就是超越自己認知中的存在,這世上又有幾個真正相信沒有鬼神存在,即使是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隻怕也不敢這麽說,香火祭祀,鬼神崇拜早已深入大明百姓的心,再無畏的人,充其量也隻能敬鬼神而遠之,而非完全不去相信。


    唐泛從來不會主動承認這些東西的存在,但也不會否認它們不存在。在他看來,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天有天道,不管存不存在,都不能偏離了自己的道,做出殺人放火,妨害他人的事情來。


    像這次的事情,偷盜帝陵,殺害性命,這一樁樁全是罪名,不管是人也好,鬼也罷,隻要犯下了,就要償還,就要繩之於法,這就是唐泛心中的堅持。


    是以他一沒功夫傍身,二沒武器防身的文官,跟一眾錦衣衛走在一起,朝那個古怪莫名的聲音一步步靠近時,竟也沒有顯得比他們慌亂多少,反倒還如同平日那般鎮靜自持。


    作為一個團隊的領導,不需要武功蓋世,但起碼要在關鍵時刻能夠安撫人心,唐泛做到了這一點,龐齊等人原本被這聲音也擾得有些心慌意亂,手緊緊地按在繡chun刀的刀柄上,但看到兩位領導都如此鎮定,仿佛也被感染了,都跟著慢慢冷靜下來。


    永厚陵雖然位於高地上,那其實因為遠近皆是低矮丘陵平原延綿開去,並沒有高山險阻,左右四周的視野顯得十分開闊,月亮悄悄從雲層中鑽出一半麵孔,將月輝灑落在空曠平野間的殘垣斷瓦之間,更添幾分物是人非的淒清。


    不遠處,永厚陵的陵台正靜靜地矗立在他們眼前,上麵雜草叢生,早已不複昔日威嚴。


    葬著永厚陵的宋英宗不僅短命,而且死後還很倒黴,他的陵寢早在南宋時期就已經遭遇過火焚,火勢將上下兩層地宮燒得七七八八。


    更倒黴的是,因為北宋時有個官員曾經參與過英宗的葬禮,將英宗地宮的布置詳細寫在了自己的書裏,結果這份參考文獻就成為後世那些有文化的盜墓賊們奉為圭泉的經典,許多人按照上麵所寫,跑去盜挖永厚陵,從四麵八方鑽dong進去,也不知道現在陵墓裏的寶貝究竟還能剩下多少。


    因為有一個博聞qiáng識的老師,唐泛也看過那本書,對永厚陵稱得上還有些了解,眼下親眼看見這座前朝帝陵,再加上耳邊傳來的悲涼哭號之聲,不由地湧起一股感慨,心想這陵墓修得再華麗又有何用,帝王將相百年之後也不過huáng土一抔,還不如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埋了,也總好過像現在這樣,連死都死得不安寧。


    不過這種想法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也隻是想想罷了,肯定是不會說出來的。


    問題是眼下離得越近,鬼哭聲就越清晰,大家心裏都繃著一根弦,生怕有什麽突發狀況,心理壓力大得不得了,唯有唐大人還在脫線地想著這種問題,真不知該說他心大,還是腦缺。


    陵台四周開闊,根本沒有藏人的地方,哭聲是從陵台後麵傳出來的。


    他們慢慢地往前走,繞過那座已經殘破不堪的陵台。


    突然,走在最前麵的隋州頓住腳步。


    所有人猝不及防,後麵的人心一抽,差點連刀子都拔出來了。


    但大家很快明白了隋州為什麽要突然停下來。


    因為在他們前麵,依舊沒有看見任何人,有的隻是雜亂瘋長的草木,被風掛得如同亂舞的鬼影一般。


    而聲音,是從陵台腳下的一個黑漆漆的dong裏發出來的。


    盜dong並不顯眼,正因為聲音的存在,才使得他們注意到那個盜dong。


    那聲音依舊悲悲戚戚,猶如那些一輩子被囚禁在深宮之中的女子一般,不甘年華凋零,不甘在宮廷之中耗盡青chun,又像那些受盡了冤屈酷刑而死的人們,不甘身死魂消,所以留下殘念,飽含著無邊怨恨,生生世世都不肯散去。


    如果說剛才在屋裏聽到的,隻是伴隨著風聲被送過來的幽怨,那麽到了這裏,才能感受到那種放大十倍乃至百倍的刻骨怨毒,仿佛能夠化為實質,朝他們撲過來,將所有人的肉體甚至靈魂都生生吞噬掉!


    雖然早就有預感,但當所有人看到這個三尺見方,隻能容納一個人彎腰通過的dong口時,才感覺到自己身上那種徹骨的寒意。


    這不是在麵對窮兇極惡的盜匪或反賊,眼前的情景根本無法用常理來解釋,人在麵對這種環境的時候,難免第一反應會覺得無助。


    方才在繞過陵台的時候,龐齊等錦衣衛早就先一步走在隋州和唐泛前麵,準備應付隨時不可測的危險,但此時即使手中握著刀,他們還是覺得有些不可靠,心中不由打鼓,忍不住迴過頭去。


    他們很快就看到唐泛和隋州站在那裏,前者反而往前幾步,四下打量,後者則跟在唐泛身邊,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沉著之色。


    龐齊等人不由心中慚愧,趕緊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理智一旦迴籠,膽氣也就跟著迴來了。


    龐齊上前兩步,攔住唐泛還想再往前的腳步,低聲道:“大人,情況未明,還是不要輕易冒險,不如等天亮之後……”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變故陡生!


    龐齊先是看見唐泛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還未說完的話不由生生頓住,也循著唐泛視線望著的方向瞧去,結果便看見一隻手從那個dong裏伸了出來。


    “退後!”龐齊大聲喊道。


    所有人簇擁著唐泛和隋州往後退了好幾步,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dong口。


    先是一隻手,緊接著是一個腦袋,眼下能夠看見的肯定不如白天來得清楚,但是從輪廓打扮上,唐泛他們可以瞧出對方穿著粗布衣裳,形容也非常láng狽。


    “站住!你是誰!”錦衣衛的喝斥聲沒有阻止住他,很快那人的上半身就已經爬出dong口,他手腳並用,卻又十分慌亂,像是後麵被什麽追趕著,聽見錦衣衛的話,對方反而抬起頭來。


    此時所有人早已適應了黑暗中的環境,借著微弱的月光,隻見那人一隻眼球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挖了出來,卻沒有完全掉落,耷拉在臉上,鼻子也被咬掉一半,滿臉鮮血,看上去殊為可怖。


    他也看見了唐泛等人,臉部表情扭曲了一陣,似乎想說什麽,嘴巴發出嗬嗬的聲音,但一開口,血就爭先恐後地從他嘴裏湧出來。


    那人一邊吐血,一邊從嘴裏吐出一些類似內髒的碎肉。


    饒是如此,四肢依舊拚了命地往外爬。


    這是非常恐怖的一幕。


    唐泛敢保證,如果尹元化在這裏,看見這個場景,估計三年內都不會想吃肉了。


    不過別說尹元化,就算是見慣了詔獄酷刑,心理素質qiáng大的錦衣衛們,此時此刻也有種風中淩亂的感覺。


    這可不是在詔獄用刑,而是在荒郊野外,一個人忽然就這麽從帝陵的盜dong裏爬出來,五官都被快沒了一半,所有人會想到什麽?


    那盜dong裏一定有更為恐怖的存在,才能將一個人活生生地弄成這樣。


    那人手腳並用,終於從盜dong裏爬出來,他似乎想向唐泛他們求救,但此情此景,敵我未明,連對方遭遇了什麽都不清楚,龐齊等人怎會輕易上前,反倒出聲喝斥他站住,不準再繼續動。


    然而對方早就失去了理智,一看到人便如獲大赦,也不管是官兵還是同伴了,直接撞撞跌跌朝他們跑過來,根本不管龐齊他們的唿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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