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形容那樣的感覺,我的心情,竟意外地平靜。


    已經不一樣了,我想,我不是小館,季梟也不是世子,沒關係的,我們都已經有了不同的人生,不會有問題,現在的季梟應當勉強能聽進我說的話。


    我要……相信他。


    但我卻難以想象,如若再次望見那日城牆上的情景,我又當怎樣。


    畢竟,這次到這一次走到這步其實並非季梟的本意,他甚至可以說是為了我……


    他招兵買馬,募集了那麽多的將士,做出了如此冒險的舉動,造反,這在古代可是沒有退路的豪賭。


    不過,就算我說服了季梟,能夠讓他不對大哥動手,那他身邊的那些將士們呢?他又該如何同他們交代?


    為什麽呢?為什麽非要變成這樣?腿有些發抖,身子冰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潛意識在心中勸阻,不要,不要再上前了。


    可逃避是最沒用,最懦弱的行為。


    那台階,那樣漫長,那樣陡峭,卻好像須臾間就走到了那上方。


    沒望見同腦海中相似的畫麵,我的心剛略略鬆弛片刻,又很快致命地提了起來。


    我瞧見了豎起的槍、矛,以及戰士們盔頂的紅纓,而一麵麵象征著威嚴的旗幟,也伴隨著硝煙在風中無聲地飄搖。


    看來這次,等待我的不止季梟一人。


    還有成千上萬,期盼著新朝到來的將士們。


    季梟總是站在超脫於平常人之外的最前端。


    剛走上最後一級台階,我便望見了他。


    他那如墨一般漆黑的眸子正直直地向我望來,那眼神就像是亙古不變,在原地等待了數千數百年。


    我身形搖晃著,腿腳也酸軟,不敢上前,因為我看見大哥被反剪著雙手,就那樣跪立在季梟的身後,一瞬間,或許我同他的眼神對視了,他像是對我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勾了勾唇角,他給了我一個堪稱蒼涼的笑。


    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


    隻可惜,這份視線的傳遞很快被闊步走來的男人所切斷,季梟,他步伐很快,近乎在我還沒迴過神來的時候,便走到了我的麵前。


    “媽的,那些家夥會不會接人?”一字一句,仿佛從他的齒間碾出,他動作極其自然地攬過我的肩膀,緩緩地,用他的步伐帶領著我,向不遠處跪立著的大哥走去。


    “看把你嚇得,”我不成器的反抗直接被他無視了個徹底,季梟輕輕撥弄了一下我垂在額前的發,輕笑著問:“怎麽還把那鳥也帶來了?”


    他說的是愛梟鸚鵡,沒錯,我將它輕輕放到了胸膛前的衣襟中,它死了,我卻不知道該將它埋葬在哪裏,隻想著先給它留一個小小的位置,等過了這段時間……


    “去吧,”行進間,我已被季梟帶著,走到了大哥的麵前,“你去勸勸他吧,雖然傳位昭書已經擬好了,但玉璽,還得叫他指個位置才行。”


    “放心,隻要你不願意,我不會拿他怎麽樣。”季梟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隨即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走過去。


    如今,我已無法對任何人說出責備的話來,氣息不穩地離開了季梟的懷抱,走到大哥的麵前,我的雙腿都一直在打著顫。


    餘光裏,我望見了宮牆外一片片跪拜在街道上的臣民們,季梟……竟就樣將大哥押在了這樣眾目睽睽的地方,我……


    我不敢去看那雙溫柔的眼睛,我甚至對身後的季梟說不出任何求情的話。


    此刻,我的求情於大哥而言隻能是尊嚴上的進一步磨滅,我無法對他那樣殘忍。


    或許沒有望見腦海中的那副圖景我都應當感到慶幸,大哥和季梟的恩怨向來理不清,我又有什麽資格站在他們任意一方的立場上去責備另外一個呢?


    “大哥,”腿一軟,我竟像是直接跪立在了他的麵前,一眨眼,眼淚就那樣流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遍遍說著道歉的話,我告訴他宋女士我已經盡力安置好了,我希望他不要怪我,我知道或許在這個時刻請求他的原諒不過是我的奢求,我知道在這麽多人麵前痛哭流涕是我的不該。


    但是我控製不住,我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這一次這麽努力了,卻還是依舊得不到好的結局,如若我再自私一些,全然將大哥看做夢中的幻境,亦或是未曾認清他的本真,而將他單純看做一個表麵溫柔實際上心狠手辣的“壞人”……


    可是我做不到,大哥就是大哥,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忘記背棄他的事實,兩次,為了季梟,兩次……


    “小燈別哭,”大哥的聲音在我耳中是破碎的,“這是我的命,你不必自責。”


    “知道季梟今後不會為難你,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輕輕地,他笑了,饒是這般狼狽的、於他不利的情狀,他還是能笑得那樣從容不迫,“就是不知道這次過後,還能不能再重來。”


    啪嗒——啪嗒——


    是眼淚落在地上的聲音,身後,溫暖的力道籠罩了我,是季梟蹲了下來,輕輕地掩住了我的眼睛。


    “別哭,抱歉……我又做錯事了。”他的聲音中帶著些無奈的懊惱,將我輕輕拉起,攏在懷中,以隔絕我看向大哥的視線。


    “死心吧,季梟,我還沒懦弱到會親手將玉璽遞到你手上的程度,要殺要剮,隨你便。”大哥輕笑一聲,卻是這樣對季梟說道。


    緊接著,便是金屬與地麵相互碰撞的聲音,“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的,喻青書,算是留你最後的尊嚴,我給你自裁的機會。”季梟的聲音很沉。


    不!不!不!不!我咬牙,奮力捶打著他的胸膛,他卻用蠻力將我禁錮在他的身上,甚至不給我掙脫的機會。


    “沒想到世子還能有這麽好的心。”大哥語調是平穩的,與此同時,我聽見了刀尖劃過地麵、像是被誰緊緊握在手中的聲音,“最後,我隻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我的太子妃,先帝欽定給我的祥瑞,你又將如何處置呢?”


    一時間,周遭的空氣都靜默了,我感到手腳冰涼,季梟也許久沒說出一句話,毫無疑問,大哥的這個問題,非但是說給季梟聽的,眼下,虎視眈眈站在季梟身側的,都是他克服萬難才集結到京城的武裝力量


    這些人可都是不好糊弄的。


    就算在最後一刻,大哥也還是不忘令季梟犯難。


    我感受到季梟緊緊握在我肩上的力量,那力道帶著些顫抖,仿佛深入骨髓的恨意,令我手腳冰涼,“你的祥瑞?”


    “我可不記得你有迎娶過祥瑞。”季梟輕輕將手攏在我的後腦,下一刻他抬起手,我聽見了紛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人一個踉蹌,落入到了我視線的側旁。


    意識到那人是誰,一時間我渾身冰涼,我沒有想到季梟竟能算計到這一步,我沒想到……


    “這才是你迎娶的,一個人偶,一個替代品,一個傀儡。”指著一旁身著紅衣的小侯爺,季梟的聲音堪稱冷漠,“它並不是什麽祥瑞,毋寧說,它是你妄圖奪取他人所愛的罪孽,在你死後,我會好好處置他,就像對你一樣。”耳邊的聲音令人生寒,這樣冰冷的口吻,簡直跟麵對我的季梟判若兩人。


    “而真正的祥瑞,我的祥瑞,這個帝國的祥瑞,如今正在我的懷中,你是永遠也奪不走的。”


    季梟……太過分了,雖然知道這些話可能是他專程說給身後的將士們聽、天下的老百姓聽,可我依舊無法忍受大哥受到如此的貶損,即使……即使對方是季梟。


    “不要這樣……”


    “不……”


    我開始瘋狂掙動起來,季梟隻是用蠻力抱住我,不叫我移動分毫。


    我聽見了大哥輕輕的笑聲,“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什麽聲音,悶悶的,像是巨劍刺入了棉花枕頭的枕芯裏,“畢竟,這個帝國,容不下兩個祥瑞。”


    匕首落到地麵的聲音,


    一滴,兩滴,三滴……再次,血落到了地麵。


    終於,再忍不住,我嚎啕出聲。


    季梟依舊緊緊抱住我,一言不發。


    明明預知到了結局,我卻還是叫大哥死在了我的麵前。


    我沒用,我真沒用,迄今為止我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那一次次的輪迴,如今看來,竟全是無用功麽?


    “別哭,不要為他哭。”季梟捧住我的臉,輕聲在我耳邊說著,“這樣就夠了,以後我保證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以後我們在一起,我們一直在一起……”


    就這樣結局了嗎?


    我想。


    可我好不甘心,為什麽一次次的拯救,我卻還是無法逃離命運?是因為沒有記憶麽?是因為每一次記憶都不互通嗎?那這次又算什麽呢?我……又算什麽?


    視線的死角,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向城牆邊走去。


    那是……


    “不,季梟!季梟你叫人攔住他!”我搖晃著他的臂膀,試圖喚起他的一絲溫情。


    “讓他去吧,你大哥說得對,這天下容不得兩個祥瑞。”季梟隻輕輕地吻在我的臉頰,聽他的語氣,竟像是要對這該死的命運妥協了一般。


    不!不!如果說大哥的死是無可避免,那麽他呢?那個人偶,那個從始至終什麽都沒做的小侯爺,他又犯了什麽錯?僅僅是因為給他冠上了“太子妃”的名號,他就該去死了麽?


    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在這一刻,我竟抬手,狠狠給了季梟一拳。


    在他的力量鬆開之跡,我奮力向那個緩步挪移到城牆邊的人奔跑。


    我拉住了他的衣袖,狠狠一拽。


    我令他脫離了生死的邊緣。


    一瞬間,我和他的視線似乎不經意間相接了。


    那個人偶,那個原本看上去一無所知的人偶,我看見他緩緩張嘴,用口型,像是對我說了兩個字


    ——結局。


    啪嗒一聲,仿佛破布娃娃倒在地麵的聲音,小侯爺趴在我的麵前,雖是沒有掉下宮牆,卻好像也已然失去了生機。


    我渾身顫抖著,身後便是宮牆下方跪拜叩首的平民百姓,腳邊是已然了無生機的“人偶”,而眼前,是瞪大眼睛,無措一般望向我的季梟。


    “你在幹什麽!”猛然間的暴怒,季梟像是忽然化作了被逼入絕境的猛獸,他目眥欲裂,分明是想上前,卻又在我緩緩向後挪動的那一刻,停下了腳步。


    “別這樣……別這樣冉燈。”哀求中帶著些許癲狂,季梟的身軀已然開始顫抖,“不要再這樣對我,否則我永遠不會放過你!”


    結局?


    哦,對,結局。


    我看著季梟的樣子,一時間,無與倫比的悲戚侵蝕了我的心。


    “都走到這一步了,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你不要這樣對我!”他警告著,哀求著,也要挾著我。


    是啊,都走到這一步了。


    我該怎麽告訴他呢?


    或許,我該跟他說,我也覺得呀,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其實我已經不想去計較了,東思遠沒有善終也好,大哥的死也罷。


    可是……書,沒有結局在我死的那一刻。


    或者說,沒有結局在小倌死的那一刻啊。


    現在迴想起,從我意識到這裏的一切都是夢境的那一瞬間,就有一個聲音這樣告訴我——“如果按照書中的劇情走下去,那麽就能獲得一個實現任何願望的能力。”


    多麽好的諾言啊,要不是不想讓季梟在我離開後過於傷心,我都想為了大家的結局而再度離開一次了。


    可是,為什麽要讓我知道呢?


    以及——要是我一開始就看完了五妹的那本書,就好了。


    風聲唿嘯著,自我的耳邊劃過。


    在我仰身,緩慢下墜的那一刻,我看見季梟軟了身子,堂堂七尺男兒,就那樣無力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中流出了血淚,一個氣喘,下一秒,嘴巴裏也咳出血來。


    我怎麽忍心讓他經受這樣的痛苦呢?畢竟……畢竟一世又一世,就算是詛咒的絕對效用,我也還是會在時空與時空交界的那一瞬間,愛上他。


    而他也一次又一次,像是全然不聽勸一般死死抓緊了我。


    我終究還是為我曾經立下的詛咒後了悔,為什麽,為什麽要在愛而不得後麵,加一個“永無善終”?


    結局。


    對,沒錯,就是那個小館和世子的故事,最終的結局。


    那無疑是一個不怎麽樣的悲催故事,我想,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中,我和季梟或許都已經成為了同那兩位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但無論他們的故事已經完結了多久,他們所留下的四個詛咒,卻依然是存在的。


    沒錯,不是三個,是四個。


    第四個是在那小倌死後,由那年輕的皇帝在臨終前含笑許下。


    別誤會,他並沒有平平安安地作為帝王,正常地老去。


    正如小倌所說,在小館離開後,他的身邊其實已經空無一人。


    他時常感到孤獨,卻又不屑去排解,隻能用一封又一封的奏折來麻痹自己的心。


    但後來他想,他身為皇帝都尚且過得那麽淒涼、孤獨,那他手下的百姓,又有什麽資格比他過得還好呢?


    於是他開始不理朝政,隻整日整日地坐在當初小館離去的那一處,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沒來得及告訴小館,其實他已經打算封他為後了,他本已經想好說辭:“白給我幹這麽多年,算你辛苦。”


    好吧,這話他其實也沒打算說出口,他隻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小館應當會高興得跳起來吧。


    畢竟一直以來,他都那麽地喜歡自己。


    有的時候,其實世子自己也在疑惑,小館時常向他說起的“愛”,究竟是什麽感覺呢?他嚐試去代入小館的角色,卻始終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能夠那樣“愛”自己。


    他思考著這些問題,整日茶飯不思。


    終究,他是個短命的帝王。


    他死在了二十八歲,登基後的第三年。


    各種意義上的不長壽。


    臨死前,恍然間,他想起了小倌死前咒他的那句“永無善終”、“愛而不得”;以及給自己的那句“不再卑賤”。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心願的最終生效呢?他想。


    如此,那邊這樣吧。


    他學著那小倌,在死前,也許下了一個願望。


    “我希望他能實現他離開前許下的所有願望。”


    所以,一個實現任何願望的機會,竟是這個嗎?


    真傻,真是傻子……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所幸這次,在下墜的過程中,我想起了所有。


    ……


    所以說,詛咒這種東西,真的靈驗嗎?


    站在一片虛空之中,迴望著我的一次次輪迴,我這樣想道。


    我想,在這個世界裏的話,應當是靈驗的吧。


    否則,命運又怎麽會讓他折磨了我最開始的那一輩子,而我卻折磨著他的永生永世呢?


    厭惡了,我真的厭惡了,迴到時間裂縫中的我,已然能夠理解我自己的所有感受了。


    有時候也不免抱怨,世子究竟是發什麽神經?為什麽要許那樣的願?是因為好玩嗎?還是單純的好奇?


    我可不會奢求,那一世的他會懂得什麽“愛”。


    可是,迴望著每一世,看著他每一次的結局,每一次的落淚,連帶著我自己也總是不得善終,我累了。


    世與世所間隔的時間太短,而每一次的記憶卻又是相互獨立,無法延續保存。


    所以想要改變的話,我隻能期盼著某個世界與世界之間的錯位,兩個時空相隔太近所產生的巧合,或許能給我們帶來醒悟。


    十分幸運,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的輪迴,我發現了這一次機會,時空的錯位恰好令兩個世界之間產生了粘連,那本小說,或許就是世界與世界之間黏合的膠水。


    “但果然,錯位終究跟夢境一樣吧,否則丟棄在第一個世界的‘愛意’怎麽會幻化做鸚鵡的樣子又飛迴到我身邊呢?”


    “該慶幸的是,這次死的時候,我把它帶在了懷中,看……咦?哪兒去了?”


    “應該是迴到了它原本的地方吧,嗯,原本它應該去的地方。”


    “或許我該謝謝每一次,我不懈的自救,最終竟然讓其中一個‘我’的幻象投射到了兩片交錯的時空中……雖然全程都好像都跟斷鏈了一樣沒什麽反應……”


    “當然啦,畢竟一個世界不允許存在兩個祥瑞,咳,意思就是,不能存在兩個我自己。”


    “但它在最後一刻還是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最後它動起來,可能也是跟因為愛意化作的鸚鵡產生了共鳴吧。”


    “不過季梟是怎麽察覺的呢?哦,也對,畢竟他也轉生,也會有世與世之間的空隙。”


    “好了,不說了。”強行阻斷我紛雜的思維,我深吸一口氣,勉力讓自己的世界重新歸於平靜。


    果然,還是得向著最初的目標努力吧,有了這次的經驗,哪怕隻是偶然,一次,兩次……無數次的努力,我總能找到給予所有人美好結局的方法。


    東思遠、三弟、大哥……季梟。


    有些人就是這樣,你似乎注定要同他永生永世地糾纏。


    雖然偶爾抱怨一次,但大多數時候,轉念一想,這也未嚐不是一種幸運吧。


    我相信,接下來,我一定會和他們……和他迎來美好的結局。


    畢竟最後一刻,在離開那個世界的最後一秒,我許下了願望——


    “願吾之所愛,永生永世,平安康健,一生順遂。”


    —全文完—


    烈冶


    昨天晚上寫完了完結章,不想再等了,於是就放了出來,不知道這個結局大家是否滿意呢?其實一開始就是這樣構思的,有點害怕寫不迴話,也是第一次嚐試這種劇情結構,還望大家海涵。番外應該不會太多,但是會有的,目前的構想就是現代的婚後生活+二人的娃。


    然後就是,如果喜歡我的話,可以收藏一下我的專欄,以及新文,魔法世界的np,也是不同的嚐試,大家有興趣可以去收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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