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0日。周三。


    費希爾世界的每個月份都是30天, 所以,這一天就是霧中紀400年的最後一天。


    人們即將迎來一個新世紀,這讓整個世界仿佛都陷入了狂歡之中。


    西列斯早上出門的時候感受到了這種氣氛。街邊的店鋪都早早掛上了新年的裝飾物, 其中一部分還開啟了新年折扣。年輕的孩子們放著小小的煙花, 與彼此嬉戲打鬧。


    路況也變得更加擁擠了。人們似乎都忙著在這個時候出門玩耍, 或者拜訪親友, 於是馬車們擠擠挨挨, 車夫彼此之間的笑罵聲絡繹不絕。


    西列斯七點多就離開了海沃德街6號, 但是花費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才終於抵達曆史學會。


    他與格倫菲爾打了聲招唿,然後說:“今天的車況不怎麽樣。”


    “這是跨年的日子。”格倫菲爾說,“你出門的時候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這沒什麽辦法。”


    說著, 他打量了一下西列斯, 然後頗有些費解地說:“你打扮得這麽……正式,是為了什麽?”


    格倫菲爾自己是個不修邊幅的男人,西列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穿著一身陳舊的西裝;之後每一次與格倫菲爾見麵, 他身上穿著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那個風格,甚至更為落魄一些。


    西列斯知道這是因為這位格倫老師本就不在意這些事情, 盡管他身家豐厚。


    麵對格倫菲爾的問題, 西列斯便解釋說:“往日教會邀請我參加他們的跨年夜慶典。”


    格倫菲爾這才恍然大悟,他有些意外地說:“你和往日教會的關係還真是不錯。”他嘟囔著說,“我總覺得教會那群家夥……是表麵溫和,實際上很難打交道的人。”


    西列斯一怔, 不由得問:“您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信徒。”格倫菲爾說, “你不覺得那給人一種……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觸犯他們的忌諱的感覺嗎?與這種人打交道, 我總覺得十分受拘束。”


    這種說法西列斯的確感到同意, 不過在實際情況中,至少在與往日教會的人們打交道的時候,他未曾有過這種感覺。


    或許還是因為安緹納姆擁有某種獨特性?


    他們沒在這個話題上深聊,很快就進入了正題。


    “你寄過來的那個藥,我進行了化驗。”格倫菲爾摸了摸下巴,這麽說,“的確有血的存在,但是說不好是什麽血。有可能是人血,但也有可能是某種動物的血。”


    西列斯緩緩點了點頭,他想,這也不出意料,但是,這似乎也更加令人擔憂了。


    因為……


    格倫菲爾困擾地說:“你說這是藥,可是,什麽藥需要把血作為原材料?”


    是的,就是這個問題。西列斯心想。


    這個年代還沒有十分嚴謹的醫學門類,各種病症可能會被混淆在一起。可是即便如此,怎麽會需要血液來治療孩童的疾病?


    當然,西列斯知道,在一些醫學概念中,某些動物的血是可以用作藥材或者食材的。


    但是,達爾文醫院的藥劑中出現了血,卻不得不引起西列斯的懷疑。重點在於達爾文醫院,這家醫院無法令西列斯感到放心。


    他緩緩歎了一口氣。


    之後,格倫菲爾又介紹了自己從藥劑中分析出來的幾種藥材,不過那都是十分常見的藥材。西列斯意識到在這事兒上無法獲得更多的信息了,便提及了別的話題。


    他們談及各自的課題,以及新的一年的計劃。西列斯也跟格倫菲爾說到了自己春假學者訪問的事情。


    這讓格倫菲爾搖了搖頭,他說:“西列斯,你真是一個大忙人。”


    西列斯也不由得無奈地笑了一下。


    不久之前,他寫信給原身的母親,祝她新年快樂,並且也在信中提及了學者訪問的事情,為自己春假的時候無法迴家陪伴母親而道歉。


    當然,母親也很快迴信,讓他不要在意這事兒,專心工作就好。並且,她也讓他在路上注意安全。


    這封信看起來沒什麽問題,當然,西列斯的心中也隱約劃過了一絲疑慮。


    他是說……拉米法城和默林鎮實際上離得很近,不是嗎?即便他沒有空迴家,那麽母親為什麽不提議過來看看他呢?西列斯總覺得父母會這麽做。


    但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了,他卻仍舊沒能與原身的母親見上一麵。這事兒也足夠離奇的。


    不論如何,距離春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即便學者訪問是他下一個階段的重心,他也的確即將前往一個陌生的國度,但是,他畢竟需要將現在的事情做完。


    十點多的時候,西列斯與格倫菲爾告別,他說:“下周見,老師。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格倫菲爾說。


    離開曆史學會之後,西列斯便去了阿瑟頓廣場附近的一家餐廳。他以前從沒來過這裏吃飯,不過琴多說,既然是跨年當天的約會,那麽自然得選一家新店試試。


    西列斯對這事兒並沒有什麽意見。


    他抵達的時候,琴多已經到了,並且正對著菜單十分挑剔地打量著。


    “這兒的菜說不定能合您口味。”琴多與西列斯打了聲招唿,然後說,“而且挺新鮮的。”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了解了一下,這才知道這居然是拉米法城內難得一見的海鮮餐廳。當然,海鮮隻是這家餐廳的賣點之一,有時候供貨不足,也會做一些康斯特公國的常見菜肴。


    琴多比他來得早,更早了解到這家餐廳的情況,便興致勃勃地為西列斯介紹起來。


    因為運輸困難,這裏的餐品價格較為昂貴,所以客人也不是很多。大概看出來西列斯與琴多對這家餐廳的好奇,不久之後,餐廳老板本人便出現在前台,走到他們的桌旁,與他們交流起來。


    這位餐廳老板擁有十分矮壯的身材,穿著廚師的衣服,看起來十分熱情。不過,從他的康斯特語的口音來看,他顯然不是本地人。


    “中午好!客人們,在這兒,海鮮會是你們喜歡的。”他說,“要是不喜歡,或者吃不慣,也可以看看別的菜。”


    西列斯饒有興致地問:“康斯特公國並不靠海,所以,這些食材都是從國外運過來的嗎?”


    餐廳老板點了點頭,說:“來自一個遙遠的、北麵的國度。那是我的家鄉。我來到這兒,已經快十年了。我開了這家餐廳,認為可以讓這裏的人,感受一下來自海邊的氣息。”


    北麵靠海的國度?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說:“米德爾頓?”


    餐廳老板驚訝地望了望他,然後說:“您居然知道我的國度!看來我得送你們一盤海鮮了。甜蝦怎麽樣?這是最容易讓人們接受的海鮮了!”


    “當然可以,謝謝您。”西列斯說,“您可以介紹一下您的家鄉嗎?事實上,過一兩個月,我也即將前往那兒,因為工作上的事情。”


    餐廳老板十分意外地得知這一點,他不禁說:“果然,隨著大公的開發計劃,各個國家之間交流密切了。至於米德爾頓……


    “先生,我得說,米德爾頓不能說是一個十分熱情好客的國度。不過,那兒風景絕佳,與康斯特公國陰雨綿綿的天氣也絕不相同。”


    他迴神望了望櫃台,似乎是在看廚房的情況,也似乎是在看某些令他牽掛的東西。


    隔了一會兒,他說:“如果您去了米德爾頓,那麽一定要出海看看。海洋是每一位米德爾頓的居民骨子裏的……”


    他像是在斟酌著使用什麽詞語,又像是不怎麽了解康斯特語言,所以想本能地使用米德爾頓的語言。


    最後他喃喃說:“夢想。”


    西列斯觀察著這名餐廳老板的表現,他感到有些意外,因為這位老板似乎更像是一位信徒——阿莫伊斯的信徒。


    即便已經離開米德爾頓,即便已經在他鄉定居,但是,那種信仰始終保留在他的心中,未曾磨滅、未曾消融,隻是隱藏得更深。


    此外,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是,這種信仰似乎十分穩固而平靜,並不像是其他的舊神追隨者那般瘋狂。


    如果真的對比起來,他覺得更好的參照物是安緹納姆的信徒們。可是,安緹納姆仍舊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阿莫伊斯卻理應隕落了。


    餐廳老板說完這些,就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感到自己與客人們說的話有些太多了。他便說:“請兩位點菜吧。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天,本店有折扣。”


    這家店原本價格不菲,不過算上老板贈送的那道菜,加上新年折扣,他們兩個人最終花費了八枚公爵幣,也算是一頓不錯的新年大餐。


    吃飯的時候,西列斯輕聲與琴多聊起自己對於這位老板的想法。


    他有些困擾地問:“看起來,米德爾頓對於阿莫伊斯的信仰十分穩固而堅定;但是,他們怎麽能在神明隕落這麽多年之後,仍舊保持這種純粹?”


    琴多歪了歪頭,說:“或許隻是某種意義上……習俗?”


    西列斯若有所悟。他想,的確有可能,或許神明已經消逝,但其留下文化卻仍舊在這個世界留下深刻的烙印。他說不好這是好是壞。


    不過,他又想到,既然米德爾頓的那些阿莫伊斯的信徒們更為理智、平和,那麽西列斯說不定能從他們那裏找到一些更為久遠的資料與書籍?


    這些舊神追隨者,基於種種原因,總是掌握著普通人並不了解的信息。但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陷入了極端的瘋狂之中,難以溝通。


    如果能與理智的舊神追隨者進行溝通,那麽說不定就能揭開世界的某些真麵目也說不定。西列斯不由得這麽想。


    他與琴多吃過飯,然後就與他告別了。下午他就得去往日教會,那說不定會是一場十分漫長的談話。


    琴多看起來有些戀戀不舍,不過他也不想幹擾西列斯的正事。在外麵,他也沒有做出太過於出格的行為,隻是克製地擁抱了一下西列斯,然後說:“明天見。”


    “明天見。”西列斯說,“新年快樂也留到明天?”


    琴多嘟囔著說:“當然。”他想了想,很理直氣壯地要求,“您的第一聲新年快樂得是給我的。我也會成為第一個跟您說新年快樂的人。”


    西列斯心想,但是他剛剛在曆史學會的時候,已經和格倫老師說過新年快樂了。


    ……算了。這事兒就不必讓琴多知道了。


    他便笑了一下,說:“好的,琴多。”


    他們最後擁抱了一下,然後西列斯就從阿瑟頓廣場走到了往日教會的中央大教堂。他打開懷表看了一眼時間,發現此刻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


    “下午好,主教先生。”


    教堂的中殿顯得十分安靜。人們並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即便這是跨年的日子。或許等到晚上,這兒會擠滿來為新年祈願的人們。


    格羅夫納仍舊在擦拭著安緹納姆的雕像底座。每一次見他,他幾乎都是在做著這樣的事情,從來都親力親為。


    從他的表現來看,格羅夫納的確是十分虔誠的安緹納姆的信徒。


    但是,正因為這樣,西列斯才因為他過於溫和、友好的態度而感到奇怪。格羅夫納似乎自己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他溫和地微笑著,對西列斯說:“下午好,諾埃爾教授。請您稍微等一會兒,我隻剩下最後一點微小的工作了。”


    他的態度更加令西列斯感到古怪。不過談話顯然即將進行,所以西列斯也並不著急。他平靜地點了點頭,等待著格羅夫納。


    在這個間隙,他抬頭望向了安緹納姆的雕像。


    此前某一次與學徒們的對話中,研究安緹納姆相關文學的朱爾斯提及,安緹納姆的神格“過去”“曆史”,顯得過於寬泛,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當然,就一個研究學科來說,“曆史”是足夠有價值的東西。這也讓整個費希爾世界,在安緹納姆出現之後,陷入了某種……偏向於“曆史”“文學”等等研究的學術風氣。


    不過即便如此,安緹納姆也時常給人一種……祂始終置身事外,隻是從遙遠的過去投來虛無的一瞥的那種感覺。祂不像是那些曾經與人類的帝國、文明走得很近的那類神。


    盡管祂的確庇佑了人類文明最後的微光,但是,祂仿佛也無意讓所有人類全都因為這事兒而信仰祂。人們敬畏祂、感激祂,但是莫名其妙地,真正信仰祂的人,卻沒那麽多。


    ……仿佛在這個世界上,過去與曆史就是注定將要被遺忘、將要被扔下的東西。人們注定走向未來,從不在意過往留下的任何痕跡。


    “……教授,我們可以走了。”


    格羅夫納溫和的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西列斯。


    西列斯迴過神,跟上了格羅夫納的腳步。


    整個教堂都顯得十分安靜,沒什麽人。即便是常常在空地上練武的騎士們,此刻都不在,仿佛為了什麽事兒而離開了一樣。


    格羅夫納解釋說:“晚上會有跨年夜的慶典,因此他們都去提前準備了。”


    “慶典是在阿瑟頓廣場上,是嗎?”西列斯問。


    “是的。”格羅夫納點了點頭,“我們向來如此。在阿瑟頓廣場上舉行這樣的慶典也更為方便。況且,公國那邊也會和我們一起進行這樣的活動,所以,挑選一個中立場所是個更為合適的選擇。”


    西列斯了然地點了點頭。


    不管在哪個世界,在這種背景下,王權與教權的矛盾似乎都始終存在。西列斯心想。


    他們來到了格羅夫納的辦公室,也可以稱為是他的祈禱室。這裏顯然不是格羅夫納日常生活的地方,充滿了一種很少有人使用的寥落氣場。


    格羅夫納歉意地笑了笑,並且說:“我尋常時候都會在中殿,所以並不經常來到這兒。不過,這裏也十分幹淨,您不必擔心。”


    他的解釋讓西列斯感到這是多此一舉。不過,在他們打算開誠布公之後,格羅夫納似乎越來越懶得掩飾這種情緒與傾向了。


    ……他的態度甚至可以稱得上熱絡,或者尊敬。可是,西列斯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值得這位大主教如此表現的東西。


    原身的記憶中也毫無端倪。


    難道是因為啟示者那邊的發現?“複現自我”的儀式?西列斯思索著。


    等他們坐定,格羅夫納靜靜地望了西列斯一會兒,然後低聲說:“諾埃爾教授,我想,您一定十分疑惑,為什麽我,以及整個往日教會,都以如此尊敬、友好的態度對待您。”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就十分冷靜地點了點頭,他說:“是的。從《卡拉卡克的日記》,到【阿卡瑪拉的眼鏡架】,我認為我從往日教會這兒得到了太多幫助。


    “就算我的確幫助你們找到了那位叛教者,也找迴了叛教者偷盜的名單,但是我仍舊認為,我得到的迴報並不與我的付出相稱。我感到受寵若驚。”


    格羅夫納無奈地微笑了一下,他問:“您覺得會是什麽原因呢?”


    他們談話的氣氛十分輕鬆,倒不如說,格羅夫納似乎有意引導西列斯自己去思考相關的可能性。


    房間裏十分安靜,但也可以聽見外麵傳來的熱鬧的歡唿聲。這是個好天氣、好日子,天光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這個安靜的房間。


    這是個適合談話的日子。


    於是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說:“因為我發現了‘複現自我’的儀式?”


    “那的確是個十分傑出的發明。”格羅夫納誠懇地讚歎著,“我從曆史學會那兒得知了相關的儀式說明,並且也打算在往日教會中進行推廣。


    “之後,我們會著手利用往日教會的渠道,向全世界的啟示者分享這一儀式的使用辦法。您知道,這是非常有用的儀式。


    “正好也在這兒跟您做個說明。我知道您在發明這個儀式的時候,目的就是為了幫助那些啟示者,所以,您並不打算居功,認為人人都可以使用這個儀式。


    “但是,我們畢竟不好這樣做。榮耀仍將歸於您。所以,我們在進行推廣的時候,會將這個儀式稱為‘諾埃爾靈魂穩固儀式’,希望每個人在使用這個儀式的時候都能記住,您對他們產生的幫助。”


    說到這裏,格羅夫納適時地停了一下。


    西列斯便說:“我並沒有什麽意見。您才是真正負責推廣儀式的那個人。”


    格羅夫納不由得微笑了一下:“您實在是一個高尚的人。”他轉而又說,“當然,往日教會這邊也在考慮為您提供一些報酬。一個時軌,或許?”


    西列斯微微一怔,剛想開口,就被格羅夫納阻止了。


    格羅夫納說:“我聽聞曆史學會那兒也將為您進行一個表彰儀式,那麽,往日教會這兒也理應為您提供一些幫助,就當是為了您這個意義重大的發現。”


    話說到這個份上,西列斯自然也答應了下來。


    不過,他也意識到,既然格羅夫納是這樣說的,那也就意味著,往日教會對於西列斯的幫助,並不來自於他對於精神汙染的研究與發現。


    ……那究竟是因為什麽?西列斯真是怎麽都想不到了。


    大概是看出來了西列斯的困惑,格羅夫納便說:“您仍舊沒有意識到,為什麽我們對您如此友好嗎,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望向對麵坐著的那個男人,他的眼睛溫和而平靜地注視著西列斯,像是在故弄玄虛,但也像是在暗示著什麽。


    ……諾埃爾?


    西列斯突然反應了過來:“因為……諾埃爾?”


    “是的。”格羅夫納說,“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您是諾埃爾的後人。”


    西列斯這才明白過來——因為家世。


    這真是一個讓他後知後覺的事情。


    原身的父親早逝,母親獨自一人將他拉扯長大。他的這個姓氏來自於他的父親,而那位父親幾乎沒在原身的記憶中留下太多痕跡。


    而原身的記憶中,他的父母也隻是普普通通的小鎮居民,經營著一家更為普普通通的農場,從未與安緹納姆發生什麽關聯。


    為什麽往日教會會因為他的姓氏而對他如此友好?


    西列斯仍舊望著格羅夫納。


    格羅夫納的目光卻望向了窗外。隔了片刻,他輕輕說:“默林鎮。”


    這是西列斯·諾埃爾出生並且長大的小鎮,位於拉米法城的東麵,是一個普通到會被一般的拉米法城居民遺忘的鎮子。


    格羅夫納說:“那是吾神的誕生地。”


    西列斯略微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這麽驚訝的原因是,如果那是安緹納姆誕生的地方,那為什麽默林鎮時至今日仍舊默默無聞?


    關於安緹納姆的誕生,人們所知甚少。即便是往日教會中廣為流傳的教義,也隻是記載了安緹納姆誕生於10月20日,為人類文明保留了最後一點曙光。


    “祂出生於秋季,將要迎來冬季。祂保護了我們,直到春天的溫暖喚醒了寂靜安眠的大地。”


    這樣的話記錄在往日教會的某些禱告詞之中,為人熟知。


    不過,似乎沒人在意過,安緹納姆究竟誕生於何處——在某個具體的時間、地點誕生,那就如同某個生命呱呱墜地一樣。


    西列斯的心中感到些許的異樣。他繼續聽格羅夫納往下說。


    格羅夫納說:“吾神最初誕生的時候,無人問津、無人知曉,而祂當時十分弱小。一個姓氏為‘諾埃爾’的男人幫助了他,因此,往日教會也會在暗中幫助這個人的後代。


    “不過,一般而言,我們也隻是在暗中進行看護,不過做出太明顯的舉動。但是,您不太一樣。”


    格羅夫納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不一樣”。


    “……當您成為啟示者的時候,我得到了來自吾神的啟示。”說到這裏,格羅夫納猛地振奮起來,仿佛十分激動,那種溫和的表情已經完全無法掩蓋這種激動的情緒。


    來自安緹納姆的啟示?


    西列斯表情不變,心中卻猛地產生一種驚疑不定卻又意料之中的感覺。


    ……安緹納姆似乎一直都在關注著他。西列斯心想。


    這種感覺得到確認,西列斯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塵埃落定、猜測成真的感覺。


    格羅夫納激動了一會兒,像是在為了安緹納姆給予的啟示而暗自竊喜。隨後他咳了一聲,慢慢冷靜下來,並且說:“吾神的啟示便是,讓我盡全力幫助您。


    “當然,如果能不被您發現,這是最好的;如果被您察覺到了,那麽我就需要告知您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省得您懷疑往日教會居心叵測。”


    西列斯心想,就算坦誠了,也完全沒有覺得放心——安緹納姆為什麽要讓往日教會幫他?


    西列斯望了望格羅夫納,問出了這個問題,然而完全沒有得到答案。格羅夫納也完全不知道安緹納姆為什麽會給出這條啟示。


    他隻是一位虔誠的信徒,完全遵循神明的吩咐,所以按部就班地完成安緹納姆的任務。


    這讓西列斯不由得皺了皺眉。


    他想了片刻,便說:“除了我成為啟示者的那一次啟示,還有其他的嗎?安緹納姆有讓您傳達什麽話給我嗎?”


    “並沒有。”格羅夫納搖了搖頭。


    西列斯又拿起胸口的那副【阿卡瑪拉的眼鏡架】,並且問:“在我得到這副眼鏡架之後不久,我便前往了無燼之地。這個時軌的確給了我極大的幫助。


    “這是隨意挑選的嗎,還是你們始終在關注我的情況?”


    格羅夫納解釋說:“這是我親自為您挑選的,因為我認為這能為您帶來幫助,也能保護您的安全。不過,當時我也並不知道您會前往無燼之地,這隻是一個巧合。


    “事實上,我當時也隻是想找個機會完成吾神的囑咐。請您放心,我們不會幹擾您的正常生活,也不會暗中窺探您的想法。”


    西列斯緩緩地點了點頭,但還是說:“我的確十分感激您的幫助,不過,我更希望您能早點跟我說明白。”


    安緹納姆看起來鬆了一口氣,他的語氣也變得更加溫和了:“抱歉,諾埃爾教授,我隻是依照吾神的囑咐行事。至於吾神究竟想要做什麽……”


    他目光平和地說:“那也是我們無法幹涉的事情。”


    西列斯:“……”


    他維持著冷靜,但終究忍不住輕輕皺了皺眉。他想,安緹納姆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會暗中提供這種幫助,又不樂意坦誠地說明白?


    他想了一會兒,便問:“有沒有辦法……”他斟酌了一下語氣,免得惹怒麵前這位虔誠的信徒,“讓安緹納姆與我直接溝通一下?”


    麵對這個問題,格羅夫納稍微嚴肅了一點,他搖了搖頭,並且說:“神明都是神秘的。大多數時候,我們隻能等待祂主動聯係我們。


    “況且,普通人類——即便是一位強大的啟示者,主動麵見神明也不是一個好選擇。您明白,人類的力量是無法與神明抗衡的。”


    西列斯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說:“我明白,但是……抱歉,主教先生,即便您算是給出了一個理由,但這也完全無法令我安心。一位神明的關注,那實在是太過於意義重大。”


    格羅夫納反而安慰他說:“這其實沒什麽。諾埃爾教授,請您相信,吾神是友好的,祂無意傷害人類,也不會對您做出什麽。


    “我想,祂之所以這麽做,恐怕就是因為您有什麽特殊之處——您看,您不已經為啟示者們提供了一條保護靈魂的道路嗎?您是一位傑出的學者。


    “事實上,如果不是您並不擁有信仰,那麽我恐怕都要以為,您就是吾神的代行者了,您對於啟示者的力量實在有著獨到的理解。吾神對您的偏愛也十分令我感到豔羨。”


    他那最後一句話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也帶著點將西列斯當做自己人的熱情。


    西列斯反而因為格羅夫納這話而感到心中一動。


    特殊之處?


    他真正意義上的特殊之處,就隻可能是穿越者這個身份了。


    他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安緹納姆也是來自地球的穿越者,所以,基於老鄉之間的情誼,祂才會暗中提醒往日教會幫助西列斯?


    祂之所以不出現在西列斯的麵前,是因為祂已經是神明,而西列斯目前還沒有足夠高的意誌可以直視神明。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麵見神明,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直接成為安緹納姆的信徒。


    這不可能是西列斯想要的。


    這個猜測聽起來合情合理,唯一的問題是——“安緹納姆也是穿越者”這個猜測,不靠譜的意味實在太濃重了。


    他想了片刻,便將這些想法暫時放了下來。


    無論如何,得知往日教會的善意本質上來自於安緹納姆的關注,那麽西列斯也稍微鬆了一口氣,並且感到情況更為明朗了。


    他早就對安緹納姆產生過懷疑,而現在看來,這位神明至少表麵上的確是善意的,包括往日教會的態度也是如此。


    西列斯仍舊想要知道安緹納姆的善意究竟從何而來——總不可能簡單因為他是一名姓“諾埃爾”的啟示者。


    而如果真的想要與安緹納姆直接溝通,那麽除開等待著安緹納姆主動降臨啟示,更好的方法就是他自己努力提升意誌屬性,直到可以麵見神明。


    此外,他也得想方設法與骰子建立某種穩定的溝通,並且努力從骰子那兒問出點什麽。他很清楚,骰子必定掌握著更多的信息,並且對西列斯穿越這事兒很有了解。


    目標和未來的路徑逐漸清晰,西列斯也就慢慢冷靜下來。


    大概是瞧出西列斯的心情變得和緩了一些,格羅夫納便笑了起來:“希望您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神明的關注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西列斯心想,是啊,就跟考試的時候監考老師就站在你旁邊看你的考卷一樣。


    ……他突然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感覺這個對自己開的玩笑反而令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格羅夫納轉而說:“如果您以後有什麽需要,請盡管來找我。既然現在我們已經開誠布公地談了,那麽希望您能明白,我們是誠心為您提供幫助的。


    “並且,如果您能提出什麽要求,那麽我們反而會感到感激——這樣,我們便能取悅到吾神了。這是我們雙方都要能受益的事情。”


    本質上,往日教會的友善是因為安緹納姆的要求,而不是因為西列斯本身。


    當然,西列斯已經足夠成熟理智,他也並不在意這種……“情感價值”。往日教會的確為他提供了幫助,這才是最重要的。


    況且,往日教會的坦誠與善意的確能給西列斯帶來巨大的好處,不管是他探尋世界的秘密,還是他在學術上的某些研究。


    不過……西列斯注意到,安緹納姆與往日教會的關係是非常單向的。安緹納姆也不會毫無保留地告知往日教會某些消息。


    在某種程度上,這世界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在迷霧與陰影之中。


    他默然了片刻之後,才說:“主教先生,我的確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們的幫助。”


    “您請說。”格羅夫納溫和地說。


    “您知道普拉亞家族嗎?”


    格羅夫納微微一怔,然後他突然反應了過來:“哦,您是說……舊神血裔?”


    西列斯意識到格羅夫納果真了解這事兒,他便問:“是的。這麽說來,您應該知道琴多?”


    格羅夫納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說:“我們不用‘您’來‘您’去的,諾埃爾教授。總之,是的,我的確知道琴多。我也知道他最近與你在一起,是你的同伴。


    “不過我還是得向你解釋一句,是因為往日教會這兒也有相關的信息源,所以我才會了解此事。並非故意去關注或者窺視您的日常生活。”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能理解這件事情。畢竟琴多是普拉亞家族的繼承人。格羅夫納知道琴多抵達拉米法城,就像是拉米法商會裏的商人們知道琴多抵達拉米法城一樣,這是不可避免的信息傳播。


    格羅夫納又轉而說:“我沒想到你已經了解到了舊神血裔……”他斟酌了一下,“關於這事兒我也知道的不多。就我了解,神明隻有可能在十分特殊的情況,才會將自己的力量以某種方式傳承下來。


    “這相當於切割了神明的權柄,會令神明自身變得弱小。但是,這種事情也的確存在。有一些十分古老的記載與記錄……”


    說著,格羅夫納便陷入了沉思。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那實在是很古老,可能是神誕紀或者信仰紀那時候的記載,當時人們對於神明的某些力量還沒有那麽諱莫如深,所以會將某些信息記錄下來。


    “既然你需要,那麽我會讓人幫忙找找,然後寄送給你。這可能會花上一些時間,不過我會讓人盡快找出來。”


    西列斯向他道謝,隨後又問起了一件始終困擾他的事情。他說:“你剛剛提及‘啟示’。此前,琴多也跟我說,當普拉亞家族誕生舊神血裔的時候,安緹納姆就會給予他們‘啟示’。


    “這種‘啟示’,究竟是是什麽?”


    一個被他隱藏在這個問題背後的困惑就是,這種“啟示”,與啟示者的“啟示”有什麽關聯嗎?又或者,與黎明啟示會的“啟示”有什麽關聯嗎?


    “……沒想到你會對這個說法產生興趣。”格羅夫納說,他驚歎說,“您真的十分敏銳。”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啟示’……這是我們習慣的用法。”格羅夫納說,“用更通俗的話來解釋,就是‘神明的話’。當然,神明很少會使用人類的語言與我們交流。


    “大多數時候,我們隻能在平凡無奇的生活中,慢慢領悟到祂給予我們的‘啟示’。”


    西列斯若有所思,不過,他其實很難從格羅夫納這種神神叨叨的話中,領悟到“啟示”的真正存在方式。


    他十分為難地將這事兒與某些事情類比起來——就好像是進行了一次“靈性”判定?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


    格羅夫納繼續說:“可能隻是突如其來的一絲觸動,可能隻是……我該怎麽形容,‘恍然大悟’?在往日教會,我們認為這就是吾神給予我們的啟示。


    “或許在外頭,人們有其他辦法解釋這種情況。不管怎麽說,吾神的確會以這種方式給予我們‘啟示’,告知我們一些做法。


    “有的時候祂也會更加明確地給出信息,比如在您的這件事情上,我就是在夢中恍惚的時候,驟然接收到了吾神傳遞的信息。”


    說著,他露出了一個十分難以形容的表情。要讓西列斯來說的話,他可能會更樂意使用“幸福”這種形容詞。


    格羅夫納微笑著,他說:“所以,我才十分感激您。就我個人的立場來說,我十分感激您能為我提供這樣一個直接接觸吾神的機會,所以,我當然樂意幫助您。”


    西列斯保持著默然。


    格羅夫納也不以為怪,他轉而說:“對了,您還有其他需要尋找的資料嗎?我想,您日常工作中恐怕需要閱讀不少書籍吧?如果有找不到的,那也可以來往日教會問問。”


    一旦說開,格羅夫納便顯得更為殷勤周到了。某種程度上,西列斯感到自己現在仿佛還真的成了安緹納姆的代行者——至少他似乎是被這樣對待了。


    不過,老實說,西列斯並不喜歡這種本質上不明原因的殷勤。


    於是他頓了頓,便緩緩搖了搖頭,但是隨後他又想起來一件事情,他便說:“關於書籍,暫時還沒什麽需要的。不過,主教先生,往日教會這兒有關於星之塵礦脈分布的相關記錄嗎?”


    “星之塵礦脈的分布……地點嗎?”格羅夫納微微一怔,“您知道……星之塵……”


    “是的。”西列斯坦誠地說,“我利用【阿卡瑪拉的眼鏡架】,望見了星之塵的真相。”


    格羅夫納這才明白過來,他有些意外地望了望那副眼鏡架,看起來像是也沒想到這眼鏡架擁有如此強大的功能。


    他轉而說:“我明白了,你是想要了解那些舊神隕落的地點嗎?其實我們對此早已經做過統計,隻是從未對外公布過。


    “你需要的話,我迴頭會給你送上一份。正好可以與其他的東西一起寄給您。不過,請您不要將相關的信息透露出去——琴多是可以的,他……”


    格羅夫納斟酌了一下說法:“他是特殊的。現世唯一的一個舊神血裔。隻不過,他不怎麽樂意與我們打交道。”


    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他想,琴多不樂意和任何人打交道。他總是悶悶不樂地、傲慢地把自己與其他人隔絕開來,直到西列斯的到來。


    “還有其他需要我們做的嗎?”格羅夫納問。


    西列斯想到了目前他正在做的事情,他不禁問:“我想,往日教會應該會調查城內的舊神追隨者?”


    格羅夫納有些驚訝地望著西列斯,似乎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及此事。他便問:“您是發現了什麽嗎?”


    “是的。”西列斯點了點頭,他坦誠地說,“我注意到達爾文醫院似乎在私下做著什麽事情,希望您能幫忙調查一下,特別是西城的達爾文醫院。”


    “達爾文醫院?”格羅夫納表現得十分意外,“舊神追隨者的陰謀涉及到了一家醫院,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他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隨後,他說:“我明白了,諾埃爾教授。我會讓調查員們注意到這事兒的。”


    “謝謝您。”西列斯真誠地說。


    格羅夫納確認西列斯暫時沒有其他更多需要幫忙的了,便將這幾件事情記錄下來。


    他們之後又聊了聊,這一次的氛圍更為輕鬆了一點兒。他們聊到了康斯特公國,聊到了天氣、物流、無燼之地。


    格羅夫納甚至饒有興致地和西列斯談及了無燼之地以及拉米法城內最近流行的紙牌。當他提到“諾埃爾紙牌”這個名稱的時候,他才突然恍然大悟一樣地瞧了瞧西列斯,並且說:“與你有關?”


    西列斯點了點頭,將其中淵源告訴了格羅夫納。格羅夫納聽得有趣,看起來甚至自己也想打一局。


    西列斯因為他這樣的態度感到些許奇怪,便問:“這個玩法需要使用紙牌攻擊舊神牌……這種玩法,會不會引來一些爭議?”


    他一開始沒意識到這一點,後來也沒見有人提出異議,便一直遺忘了這個問題。直到麵前這位虔誠的信徒也保持著某種感興趣的正麵態度,西列斯才驟然感到了奇怪。


    這是個存在神明的世界。人們難道不會因為諾埃爾紙牌的某些玩法感到抗拒嗎?


    “舊神畢竟已經隕落了。普通人不會怎麽在意這事兒,這隻是一場遊戲。”格羅夫納說,隨後,他又以一種出離冷酷的態度說,“至於那些舊神追隨者,他們原本就已經瘋瘋癲癲的了。


    “就像你調查到的那樣,他們甚至將魔爪伸向了一家醫院。但凡有些許的理智,他們都不應該這麽做,可是他們還是這麽做了。


    “即便沒有這樣的紙牌遊戲,他們也夠瘋的了。沒人知道他們能做出什麽瘋事。”


    西列斯不由得想,債多不愁?


    他因而感到了一種深遠的寒意與無奈。


    時間將近四點,格羅夫納說慶典那邊已經在準備了,便邀請西列斯過去。從下午到傍晚到入夜,西列斯便一直待在那邊,偶爾會迴到往日教會這邊休息一番。


    慶典的內容包括表演、演講等等,是十分漫長的。西列斯慢慢感到了一點無聊,寧願這個時候與琴多一起消磨時光,也不願在寒風中等待著新年的降臨。


    不過,這畢竟是往日教會的邀請,並且慶典上也出現了不少大人物,所以西列斯也不方便離開。他還遠遠瞧見了喬納森·布萊恩特,根據主持人的介紹來說。


    隔得比較遠,他看不太清那位財政大臣的模樣。但是,喬納森看起來的確十分消瘦,總是佝僂著脊背,顯得命不久矣。


    喬納森與大公的關係看起來十分僵硬,一整場慶典他們都沒怎麽交談。當然,台下歡唿的觀眾似乎壓根沒注意這事兒。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西列斯逐漸被這緩慢流逝的時光消磨了耐心。


    晚上十點鍾,當煙花怦然炸響在天空中的時候,他甚至都感到麻木了。尋常這個時候他已經陷入了沉睡,可這一天他卻被迫熬夜了。


    大人物們逐漸在這個時候慢慢退場,整個阿瑟頓廣場也變得越發熱鬧。一些民眾來到這裏,參與進這場狂歡與慶典。他們歡笑並且嬉鬧著,放著煙花,跳著舞。


    場麵逐漸變得混亂而無序,不過也沒人在這個時候硬要維持秩序,甚至樂見其成。


    西列斯站在人群中,在煙花照亮的天空之下驟然迴過神。他捏了捏快要凍僵的耳垂,唿出一口氣,然後打開懷表看了一眼,便不由得怔了怔。


    這是這一天的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距離零點的到來還有三十五分鍾。


    時間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深夜。過去這大半天的時光他都做了什麽,他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似乎就隻是這麽無聊地等待著、聆聽著、觀賞著,發發呆,整理一下筆記上的內容,構思一下小說……


    這是西列斯·諾埃爾教授的跨年夜,這是霧中紀400年的最後一天。他明明置身於人群之中,卻仿佛仍舊是孤身一人。


    但這裏是阿瑟頓廣場,距離洛厄爾街32號的馬車車程隻需要十五分鍾。或許人們會在跨年夜的街道上狂歡,所以路況不怎麽好,但是二十分鍾想必可以到了。


    ……所以,他隻需要花費五分鍾,在附近找到一輛樂意將他送往洛厄爾街32號的出租馬車,然後就可以向他的戀人說一聲恰到好處的新年快樂。


    這個念頭如同瘋狂的藤蔓,在西列斯的心頭生長著。


    他的靈魂並不年輕,他整個人如同與浪漫絕緣,他冷淡、嚴苛、矜持而內斂。可他在這煙花下思念著他的戀人。


    他甚至因為這個念頭逐漸感到後知後覺的驚愕。他想,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阻止他的退場——大人物都散場了,慶典已經結束了。新年即將到來,人們沉浸在自己的狂歡之中。


    他明明可以去找琴多。


    為什麽不?


    西列斯把懷表放到了口袋裏,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前往了廣場邊緣。他幸運地在附近找到了一輛出租馬車,加價讓這位車夫盡快將他送到洛厄爾街。


    他的手指敲了敲懷中的懷表,【時間矯正】儀式告訴他,時間過去了六分鍾。


    路況比西列斯想象的更加惡劣一些。人們在大街上歡唿雀躍,與彼此嬉鬧。煙花仍舊在天空上不斷地炸開著,西列斯知道,零點的時候,會有最多的一波煙花。


    那會是最炫目、最漂亮的,而他希望他能與琴多一起望見。


    抵達洛厄爾街32號的時候,時間又過去了二十四分鍾,比西列斯預計的還要多四分鍾。給車夫付錢、下車並且走過去,又花了兩分鍾。


    因此,當他踏進洛厄爾街32號的小花園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十一點五十七分。


    還有三分鍾。西列斯心想。


    他抬手敲了敲門。他有洛厄爾街32號的鑰匙,但是他沒多想就直接敲了門。他想給琴多帶來一個驚喜,但直接開門進去卻又沒跟琴多說一聲,更像是某種意義上的驚嚇。


    前兩分鍾,他是如此地迫不及待,認為琴多馬上就會來開門。可是,門內卻毫無動靜。他不禁認為琴多沒有聽見,或者是已經睡著了。


    也或許,琴多根本不在家?


    這也是有可能的,畢竟西列斯這一次過來,隻是突發奇想。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迫切。


    他的心情逐漸變得低沉平靜。他想,這的確算是一次衝動的行為,不過,他也並不感到後悔。這畢竟是他的琴多,他想。


    最後一分鍾,他仍舊敲著門,但是動作帶上了一點猶豫。因為他感到,自己一直在這兒敲門,似乎會打擾到附近的鄰居。不如直接從錢包裏拿鑰匙出來開門,可他畢竟已經敲了這麽久的門。


    況且,如果琴多真的聽見的話,那應該正在下樓了。


    他便停了停,打開懷表看了一眼,發現還有最後的十五秒。


    他正要伸手再敲一敲門,做最後的努力,準備琴多再沒什麽動靜的話,自己就直接拿鑰匙開門進去。那也可以說是第一聲新年快樂,隻是顯得有些突兀,不像琴多親手揭開禮物包裝盒一樣。


    但是,突然地,他停住了。因為他好像聽見了樓梯的木質地板傳來了吱嘎的聲音。


    10——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懷表,注意到秒針距離最後的終點隻差十個小格子。他感到心髒的跳動有些難以忍受。是琴多嗎?還是他幻聽了?他不禁這麽猶豫地想。


    7——


    西列斯真切地聽見了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的腳步聲,這讓他驟然鬆了一口氣。借著煙花與路燈的光芒,他的目光凝視著懷表上的指針,並且聆聽著他的戀人一步步走來的聲音。


    5——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西列斯感到時間恰到好處。他同時也開始思考自己等會兒的動作和語言,這短暫的準備時間甚至讓他產生了些許的緊張,不可避免。


    3——


    腳步聲停在了門後,琴多的手放在了門鎖上。門鎖開始轉動。琴多打開了門,冰冷而厭煩的、看起來像是從睡夢中被吵醒的表情,在看到西列斯的那一刻變成了驚愕與猛然迸發的歡喜。


    0——


    新年的鍾聲敲響,驟然爆發的煙花在那一瞬間照亮了天空。西列斯看見琴多的瞳孔中倒映著小小的、繁盛的煙花。他想,或許自己眼中也是一樣。


    他們的目光中倒映著彼此與煙火。


    西列斯微微笑了起來,感到自己的心髒正急促地跳動著。他輕柔地、時間恰到好處地對他的戀人說:“琴多,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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