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陰沉的天氣帶來了周一的大雪。


    1月12日, 周一的清晨。西列斯站在窗邊,靜靜地凝望著窗外的雪景。隔了片刻,他的目光垂落下來, 望見窗台上的那套人偶。


    那讓他的思緒不自覺轉到昨天晚上經曆的深海夢境之中。


    諾娜的夢境、喬納森·布萊恩特的夢境,以及他另外想尋找的, 納尼薩爾·布萊恩特的夢境,這三個夢境全都沒有出現。這讓他昨天晚上的深海夢境顯得十分平靜。


    他又一次與埃米爾·哈裏森見麵。埃米爾信誓旦旦地說他已經在現實中想好了那副拚圖的拚法。於是, 幽靈先生就將那副拚圖交給他, 讓他自己玩, 隨後就離開了埃米爾的夢境。


    他去了那神秘的農場,再一次觀察了湖泊中的星球。


    一個令人遺憾的消息是,上一次他離開夢境的時候,下意識放大了湖泊中的星球, 觀察到諾娜正在拉米法西城, 而那實際上也是目前的他能夠做到的極限了。


    換言之, 隻有當他進一步掌握了阿卡瑪拉的力量,這地圖才有可能進一步放大。


    這讓他有點兒失望, 不過也沒那麽失望, 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目前對於阿卡瑪拉的力量並沒有掌握太多。


    起碼諾娜的那株幼苗仍舊顯得十分健康,這就足夠了。


    之後他又研究了那棟小房子。他耐心地敲著門, 盡管沒有得到房內任何的迴應。他繞著房子走了一圈, 正想嚐試開門, 但是又因為一個靈光乍現, 而暫時停了下來。


    他想, 房子的煙囪冒著炊煙, 所以, 房子裏應該有“人”。


    那五彩斑斕的煙霧從房子的煙囪裏冒出來,緩緩蔓延至天空,最後膨脹成一個巨大的夢境泡泡——他的夢境泡泡。這是一幅極為壯觀的畫麵。


    但是不知道怎麽的,他就是感到,既然煙囪裏有煙,那就意味著房子裏有“人”。


    他很難說這是何處冒出來的靈感,但是他終究謹慎地沒有在這個時候硬要闖進小房子裏。他轉而去了牧區,觀察著開墾的土地、茂盛的草地。


    他思考了一段時間,然後產生了一個想法。


    他將這個想法記在心裏,首先迴到了深海夢境,確認埃米爾已經把那拚圖拚完了,於是誇獎了這個聰明的小男孩,然後與他約定明天給他帶其他的玩具。


    隨後,他離開了埃米爾的夢境,站在那孤島的紅泥之上,思索了一陣,最後他攤開了手。他垂眸望過去,手上出現了一朵花。


    那是一株即將盛開的玫瑰花苞。


    上一次他在夢境中看到玫瑰之後,他便在現實中詢問了米莉森特·奧斯汀,關於玫瑰的對應含義。他聽聞玫瑰可能象征著預言夢境,因而推測玫瑰正是阿卡瑪拉不為人知的象征植物。


    因此,他想要嚐試在農場裏種植玫瑰花。或許這種做法會讓他更多地掌握阿卡瑪拉的力量。他能夠在深海夢境——這是他自己的夢境——中隨意創造一些東西。


    於是,他便創造了一朵將開未開的玫瑰花。


    他帶著這株玫瑰去了農場,將其栽培在已經開墾過的土地。他感到自己種植手法十分生疏,並且透著一種簡單粗暴的意味。


    不過,當那株玫瑰被栽培到土地上的時候,他幾乎感覺自己隻是眨了眨眼睛,那花苞便綻放了。那奇妙的場景一瞬間印刻在他的大腦之中,讓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那古怪的玫瑰花。


    隨後,西列斯就醒了過來。


    而那朵玫瑰花……


    現在,就放在他的床頭櫃上,還十分新鮮。當他醒來,那玫瑰的香氣就靜靜地縈繞在他的鼻端,仿佛從未消失過一樣。


    ……他打算一會兒將這朵玫瑰送給琴多。


    雖然玫瑰的確擁有預言夢境的象征意義,但玫瑰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象征愛情。眾所周知。


    況且琴多的意誌屬性,能讓西列斯放心地將這朵玫瑰花送給他。希望阿卡瑪拉的力量也能保證琴多的睡眠質量。


    當這朵花真的出現在現實中的時候,西列斯才意識到埃米爾的經曆有多麽奇怪。而那個年輕的男孩居然沒有因此而嚇得魂不守舍,可以說是十分奇妙了。


    這就是神明的力量。西列斯不禁想。虛幻的東西成為了真實,這很不可思議,而阿卡瑪拉的力量更為這種不可思議增添了一分奇異的色彩。


    此外……他可以在那農場中種地了嗎?


    西列斯感到他給自己講了個冷笑話,而現實是,這居然是實際情況。


    往好處想,以後他們不可能把自己餓死;往壞處想,他們好像也不敢吃阿卡瑪拉的樂園裏種出來的東西。


    以西列斯的謹慎,這功能恐怕隻能束之高閣了。


    七點多的時候,西列斯出了門。雪變小了一點,不過當他抵達洛厄爾街32號的時候,地上已經堆起了皚皚白雪。拉米法城的雪景總是帶著十分陰沉沉的氛圍。因為天空總是烏雲密布。


    琴多正在廚房裏做早餐,他探頭出來,與西列斯打招唿:“早上好。”


    “早上好,琴多。”西列斯說。


    昨天他們從康斯特國立銀行帶了五本書(不包括談話錄)迴來,因為其中三本都是堪薩斯文字的,所以就放到了琴多這邊。西列斯打算在未來的一周時間裏把這些書讀完。


    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本堪薩斯文字的書籍,是關於陰影紀文學的。因此,這一本書,以及那份談話錄,就是西列斯今天的重心了。


    西列斯把外套脫了,掛在門廳的掛鉤上。他拍掉了上麵的雪。琴多也從廚房裏出來,與他擁抱了一下。


    他嘀咕著說:“您身上真冷,總是這樣。”


    “外麵在下雪。”西列斯說,“對了,琴多。”


    他從外套的口袋裏拿出那朵玫瑰,遞給琴多,低聲輕柔地說:“這是送給你的,琴多。”


    琴多驚愕地望著那朵玫瑰,他說:“這可真是個意外的驚喜……我很感激。”他突然又意識到什麽,“但是這時候應當沒有玫瑰吧?所以這是……”


    “這是我從夢境中帶出來的。”西列斯解釋。


    這一點反而讓琴多感到更加的驚訝。他說:“您是特地為了我……”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裏閃動著近乎震驚與迷戀的光,“您太好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您太好了。”


    他低聲喃喃,然後傾身抱住西列斯,唇瓣輕柔地貼了貼西列斯的唇瓣。他說:“我愛你。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您帶來了一份溫暖,簡直將我焚燒。”


    西列斯將這個輕柔的吻加深。琴多反而喘息起來,他一手拿著那朵玫瑰,一手抱住了西列斯的腰。他幾乎顫抖起來,可是他心愛的神明卻隻是吝嗇地給他這麽一點兒溫柔,不願意再進一步。


    最後,他戀戀不舍地舔舐著西列斯的唇瓣,仿佛想在西列斯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氣息,又仿佛希望西列斯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標記。西列斯張口輕輕咬了咬他的舌頭,讓他收斂點。


    於是琴多隻能掩飾住自己的貪婪。他對外的張揚勁兒隻能讓他在西列斯麵前維持那短暫的體麵與矜持,可實際上,他恨不得掛在西列斯的身上。


    他親吻西列斯那漂亮修長的手指,輕輕啄吻西列斯的指尖。


    西列斯輕輕笑了起來:“隻敢做到這一步嗎?”


    ……琴多覺得他心愛的諾埃爾教授在挑釁他。


    可當他真的要做下一步的時候,西列斯卻又提醒他:“鍋要糊了。”


    琴多:“……”


    他憤憤不平地說:“您就吊著我吧!早晚有一天……”


    “這好像不是你第一次說這話了。”西列斯說,“我有點兒好奇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你能做到哪一步。”


    他說這事兒的時候也帶著他與生俱來的冷淡與矜持,好像這事兒於他而言不為所動,但是他卻心知肚明,琴多已經快受不了了。


    琴多說:“指不定能讓您刮目相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瞧著他。


    這種目光反而令琴多有點不自在了。他輕輕咳了一聲,然後就說:“我去看看鍋。那可是我們的早餐。”


    他拿著玫瑰去看了看鍋,確認沒糊——那果然是西列斯轉移話題的手段!——然後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玻璃瓶,把那株玫瑰放了進去。


    “這玫瑰能養嗎?”琴多困惑地問。


    “這是阿卡瑪拉的力量的凝聚。”西列斯說,“不用擔心它死了。要說作用,恐怕能提高你的睡眠質量?”


    琴多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下這朵玫瑰,然後說:“這倒是不錯。它能讓我夢見您嗎?”


    西列斯正打算拉出椅子坐下,聞言便不由得停了下來。他望著琴多,遲疑了一下,然後問:“夢見我?”


    琴多挺理直氣壯地說:“現實中您不跟我做點什麽,總該允許我在夢境中暢想一下吧?”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他默然片刻之後,說:“實際上,我可以去到你的夢境,琴多。”


    琴多愣了一下,先是有點心虛地撇開了眼睛——他不會真的曾經夢到西列斯吧?——然後,他又突然激動起來:“所以,我真能在夢境中和您……?”


    他有點兒興奮地舔了舔嘴唇,眸光中閃動著一種灼熱的、熱烈的神采。


    西列斯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說什麽。


    他能說他還挺佩服琴多這種……奇怪的腦補能力嗎?


    他便說:“今天晚上我就會去到深海夢境。琴多,需要我來檢查你的夢境嗎?”


    琴多站在那兒,頗為舉棋不定地遲疑了一會兒。這當口,西列斯已經自顧自盛好了粥,放好了佐餐的小食。


    然後他聽見琴多說:“好吧。但是您可不能被我嚇到。”


    西列斯:“……”


    琴多到底在他的夢裏做了點什麽?


    西列斯懷疑地望了望琴多。


    關於夢中約會的事情似乎就這麽悄無聲息地確定了下來。


    吃飯的時候,琴多隨口和西列斯提到了一件事情:“這間房子的房東問我,還願不願意將這套房子買下來。他說他想要投資一些拉米法城內開發計劃中的項目,所以急需現金。”


    這消息令西列斯有些意外。不過,考慮到拉米法城內的那些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的確在如火如荼地展開,所以有人想要參與其中也並不意外。


    “他開價多少?”西列斯問。


    “五千公爵幣。”琴多說,“或許能砍點價。”


    西列斯對比了自己聽聞的一些消息,然後誠實地說:“聽起來有點貴。”


    “如果能以四千公爵幣的價格買下來,那還算值得。”琴多說,“可以作為一種投資,我也想在拉米法城內置辦一些房產。


    “隨著拉米法城內開發計劃的進行,這些住宅的價格恐怕會慢慢漲起來。”


    在這一點上,西列斯讚同琴多的意見。他便說:“這也是個好主意。琴多,你可以自己決定這事兒。”


    畢竟,普拉亞家族又不缺錢,並且隻有琴多這一個繼承人。多一些拉米法城的房產作為投資,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琴多點了點頭,他又問:“所以,您打算什麽時候買房?”


    西列斯計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他目前能直接拿出來的現金是五千公爵幣左右,其中包括了《玫瑰的複仇》和弗雷德曼遊記的收入、往日教會此前曾經給予的賞金、拉米法大學的工資等等。


    這已經是一筆豐厚的資產,但如果全部花出去,那就意味著他身無分文了。


    不過,西列斯又想到,布萊特教授曾經說過,文史院內部應該會在學期末評定的時候,因為他的論文而給予他一些獎勵。


    他估算那可能是幾百到一千公爵幣之間的數字。


    於是他說:“或許,在春假開始之前?”


    琴多的眼眸猝然亮了起來。


    西列斯又補充說:“不過,春假的時候得去米德爾頓,所以恐怕沒那麽快搬進去。”


    琴多氣惱地歎了一口氣。他看起來很想把春假學者訪問的事情踢出西列斯的日程表,畢竟那就能讓他快點如願以償了。


    吃過早餐之後,西列斯便與琴多一起去了二樓的書房。


    “您要先看談話錄嗎?”琴多問。


    西列斯點了點頭。


    於是琴多將那古老的卷宗翻開。他坐到了西列斯的對麵,然後逐字逐句地給西列斯翻譯。有那麽一會兒,西列斯恍然意識到,那談話錄同樣發生在某種類似於現在的時刻。


    兩人對坐,氛圍靜謐而祥和。


    “能跟我仔細說說你們的日常生活嗎?除了在酒館喝酒,吃飯、睡覺,你們就沒別的事情要做了嗎?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生活對於我們來說就是這樣。


    “你不會覺得這過於……


    “浪蕩?


    “……並不是這個意思。


    “哦,我能明白,在你們這些貴族的眼裏,我們這樣的人恐怕就是流浪漢、一事無成的垃圾和廢物……不過,這也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但是你們所信仰的神明,希望你們這樣做嗎?


    “你認為我們究竟是在踐行神明的道路,還是我們自己的道路?


    “(本人的沉默。)


    “一個很難迴答的問題,是不是?現在我沒喝醉,所以我很清醒地跟你說這事兒。當我的愛死去的時候,我很難分清——神明拋棄我們,和我的愛拋棄我,這兩件事情哪一件更令人絕望。


    “……所以你的信仰並沒有那麽虔誠?


    “你是貴族,你恐怕也信仰著某位神明吧?神明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高高在上的光。


    “原來你信仰那一位……祂似乎早已經消失了。


    “或許……不,我們的話題走歪了。


    “我的意思是,神明消失了,可信仰會消失嗎?


    “……不,不會。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們踏上旅途,尋找著一個可能永遠無法抵達的目的地。那是生命的盡頭、死亡的開端。那是異鄉人的歸宿,那是流浪者的終途。你不覺得,每個人生來就是在流浪嗎?


    “(本人搖了搖頭。)


    “果然是貴族。而我,我們,並不一樣。我們生來似乎毫無憑依,於是就將‘無憑依’這事兒本身當做自己的憑依。


    “(本人思索片刻之後)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你踏上旅途是為了尋找某樣東西,可到了最後,旅途本身成了你生命的意義。你是這樣解讀神明的嗎?


    “解讀神明……哦,傲慢的貴族。我並不會解讀神明,我隻是解讀自己的信仰。每個人,每位神,每一個神明的信徒,他們都試圖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


    “……在神明消失之後,我們反而在談論這種話題。


    “這就是沉默紀。神明也對人類瀆神的行徑保持沉默。可是啊、可是啊——為什麽吾神會離開呢?


    “你認為祂隻是離開,而不是……死亡?


    “當然,當然……祂拋下了我們,踏上了屬於祂的旅途。祂將對抗陰影。而我們……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做不到什麽,我們隻能跟上祂的腳步。


    “……陰影?


    “是啊,陰影。你是那一位的信徒,你肯定知道這事兒。克裏莫先生——‘光下,必有陰影。’”


    讀到這裏,琴多下意識停了下來。他抬眸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低聲複述著這句話:“‘光下,必有陰影。’”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疑惑地說:“我從未在普拉亞家族中見到過相關的記載,包括這個所謂的‘陰影’。”


    西列斯說:“從他們的對話中,至少在沉默紀,還是有一些人知道‘陰影’的存在。但是在這之後,情況似乎發生了改變。”


    琴多讚同地點了點頭。


    “此外……”西列斯想了一會兒,“從他們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來,陰影和光芒相生相伴。所以,‘陰影’與露思米有關嗎?”


    相比之下,克裏莫家族,也就是西列斯所熟知的達羅家族,是露思米的信徒,這一點反而不那麽令他感到驚訝了,甚至有一種自己的預想得到了確認的感覺。


    當然,在克裏莫家族成為達羅家族,從堪薩斯遷往康斯特之後,這種信仰似乎就慢慢消失了。後輩不怎麽了解先祖們過往的信仰情況,家族的長輩似乎也不希望他們了解。


    “從這句話來看,意思是有光才會有陰影。”琴多說,“所以露思米和這所謂的‘陰影’……是相生相伴的嗎?”


    這樣的說法讓西列斯想到了不久前他們與偵探喬恩的那一次對話。喬恩說,有人假稱自己是露思米的信徒,實際上卻是“陰影”的信徒。


    而且,李加迪亞踏上旅途是為了對抗“陰影”?這倒並不令人驚訝,隻不過奧爾德思·格什文對此事如此了解,反而讓西列斯感到些許的意外。


    西列斯問:“談話錄中還有其他地方提及‘陰影’嗎?”


    “我找找。”琴多說。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著。


    隔了片刻,琴多說:“我還找到兩個地方,我念給您聽。”


    琴多低沉的聲音在西列斯的耳邊繼續響起。


    “……你們是到處流浪的嗎?從什麽時候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從陰影紀開始。那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自吾神失蹤之後,我們就踏上了旅途。我們追隨著祂的腳步,即便不能與祂同行,也將跟隨著祂的腳印。


    “所以,關於陰影紀……


    “我明白你的意思。吾神與你所信仰的神都是在那個時候消失的。陰影、陰影……那是一個可怕的紀元。世界顛覆,神與人都卷入其中……都被那陰影覆蓋。血色侵擾了每個人的夢境。


    “……的確如此。


    “等到了沉默紀,事情反而好了很多。因為,那吵鬧的聲音消失了。人們可以保持安靜了……所有人。整個世界,都是如此。”


    琴多在這兒頓了頓,然後翻頁,念了第二段關於“陰影”的文字。


    “神與人都不可能抗衡‘陰影’嗎?


    “不……不,我覺得不是這樣。酒精或許讓我的頭腦不夠清醒,但我還是會否定這個可能性……說真的,克裏莫先生。事情不是這樣的……事情的發展是相反的。


    “……什麽?你知道什麽?


    “我是說……抗衡。‘陰影’不是最早的神,‘陰影’是後來的神。後來的神是不可能打敗最早的神的,可是……可是,那是‘陰影’……那是‘陰影’啊。


    “神與神的力量也有差別嗎?


    “當然。當然。(詩人含糊地笑了起來。)


    “(本人保持著困惑的沉默。)


    “世界更偏愛某些神。哦,我不敢說更多了,我也不知道更多了。這些事情隻是口口相傳——我喝了酒才會和你說這些。


    “……你已經知道足夠多了?為什麽你會知道關於‘陰影’的事情?”


    “因為,在吾神離開之前……曾經……有人,與祂進行了一場對話。那虔誠的信徒啊,那虔誠的信徒……他遵照了吾神的意誌,他洞悉了真相。他將一部分真相傳承了下來。


    “……他是誰?


    “不能這麽簡單告訴你……我隻能說……他踏上了旅程,比我們更早。他是我的先祖……你也可以稱他為格什文……他揚帆出海,他奔赴那海洋與星辰的漩渦,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他將成為那隻報信的的飛鳥……


    “你喝醉了。(本人被吐了一身。唉。)”


    讀到這裏,琴多不由得笑了一聲,仿佛被那歲月長河中的某一朵小浪花逗笑了一樣。不過隨後,他的表情就變得嚴肅了起來。


    西列斯的目光落在那灰撲撲的羊皮紙上。他想,誰曾經閱讀過這篇談話錄呢?


    那被家族認為是“棄子”的格雷福斯·克裏莫,當他與這位被貴族痛斥為“下等人”的奧爾德思·格什文進行這些談話的時候,他能想到其中蘊藏著多少來自過往與世界的秘密嗎?


    當卡拉卡克離開因神明隕落而爆發迷霧的家鄉,與這位窮困潦倒、痛失所愛的流浪詩人奧爾德思·格什文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他想過這位詩人的某位先祖就曾經與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有過一場會麵嗎?


    誰也沒想到。


    “……那麽,我們來整理一下這些信息吧。”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


    琴多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凝視著西列斯,與此同時說:“陰影紀的時候發生了一場大災難,人與神都卷入其中。”


    “吵鬧的聲音是什麽?血色的夢境是什麽?”西列斯問。


    琴多搖了搖頭,他隨手把這兩個問題記下來,然後突然怔了怔——他好像也染上了西列斯那隨時隨地做筆記的怪毛病。


    “陰影是後來的神。神與神的力量存在差別。世界更偏愛某些神。”西列斯說,他頓了一下,“這似乎不出意外,但似乎又……”


    琴多有些困擾地望著他。


    西列斯呢喃著說:“……世界?”


    他們沉默了片刻。琴多沒有打擾西列斯的思考。


    不過西列斯隨後就搖了搖頭,沒有在這個困擾自己的問題上浪費時間。


    他轉而說:“奧爾德思·格什文的先祖……某個更早之前的格什文,他在陰影紀的時候與即將踏上旅途的李加迪亞有過交談。”


    琴多點頭,並且說:“這應該就是普拉亞家族中對於李加迪亞的最後記載。”他有些驚異地望了望這份談話錄,“沒想到會在這兒得到答案。”


    西列斯接著說:“格什文從李加迪亞那兒得到了一些信息——世界的真相,應該說。隨後他踏上了旅途,遵循李加迪亞的意誌。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是去幫李加迪亞做事。


    “按照奧爾德思的說法,這位格什文揚帆出海,是為了傳遞某個消息,為了給阿莫伊斯嗎?但是,海洋與星辰的漩渦?”


    他有些疑惑地說:“阿莫伊斯和露思米?”


    “‘星星倒映在海麵。’”琴多低聲念著這句話,“似乎阿莫伊斯的確和露思米有些關係。”


    西列斯點頭,但隨後又皺起了眉:“很難說他們究竟有什麽關係。似乎露思米和‘陰影’有關。光芒與陰影……這聽起來有點複雜。


    “而且,他們的對話中並沒有提及蜘蛛,隻是提及‘陰影’。蜘蛛究竟是在指什麽?”


    西列斯困擾於這些問題。


    琴多也難得感歎了一句:“過去的謎題可真夠多的。”


    西列斯同意地點頭,他說:“十三位舊神,以及安緹納姆,以及這位不為人知的‘陰影’。總共十五位神明。”


    琴多撐著下巴,有點奇怪地說:“為什麽安緹納姆從未出現在這些過去的檔案中?”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想了想,說:“因為祂直到霧中紀才出現?”


    “這聽起來更奇怪了。”琴多嘟囔著說,“所以祂也是‘後來的神’嗎?”


    西列斯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他居然始終沒有想到一個可能性——安緹納姆會是“陰影”嗎?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忽略了這個問題。是因為在各種與“陰影”相關的資料中,“陰影”總是顯得十分惡意,似乎還造成了許多災難,因而與如今安緹納姆的形象格格不入嗎?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搖了搖頭。他摘下眼鏡,往後靠在了椅背上,並且下意識捏了捏鼻梁。他聽見腦中傳來【知識+1】的提示,不過麵上並沒有表現出什麽。


    這是理所應當的。他想。因為他們剛剛得知過去曾經有一位李加迪亞的信徒揚帆出海。


    他將注意力轉移到這件事情上。


    片刻之後,他說:“從格什文——我是說,更早的那位格什文——從他的舉動上來看,李加迪亞似乎與阿莫伊斯的關係還不錯?”


    琴多一怔,不禁問:“為什麽您會這麽想?”


    “李加迪亞離開之前的最後囑咐,是讓某個虔誠的信徒去海上傳遞消息。而與大海直接相關的神明,恐怕就是這位戰士與海盜之神了。


    “這個消息想必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李加迪亞才會特地告知信徒。但是,這是他離開之前最後的音訊了,為什麽會選擇告知阿莫伊斯,而不是其他神明?”


    說著,西列斯更是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在科南·弗裏蒙特的書中,他提及年輕時候的自己與死亡擦肩而過。是海水翻湧著將他送上海岸,讓他逃離死亡。


    盡管不知道這件事情背後是否有撒迪厄斯的授意,但是起碼證實了,大海也同樣與死亡有所關聯,並且似乎對人類並沒有什麽惡意。


    此外,深海夢境中,人類的夢境泡泡最後組成了一片無垠的大海;而已逝之人破碎的夢境泡泡,則成了海中的孤島。夢境同樣與大海發生了關聯。


    在阿卡瑪拉的農場中,湖泊中浮現出星球的地圖。那也可以算是一種另類的,體現了“星星倒映在海麵”這個意象的畫麵,盡管那“海”比較小。


    李加迪亞、阿莫伊斯、撒迪厄斯、阿卡瑪拉。西列斯在心中默念著這四位神明的名字。


    隨後,其餘神明的名字也在他的大腦中一閃而逝。


    露思米、佩索納裏、翠斯利、阿特金亞……胡德多卡、梅納瓦卡、埃爾科奧、貼米亞法、布朗卡尼……


    十三位舊神。


    祂們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似乎相互吞噬,似乎十分親密,似乎反目成仇。祂們共同與人類度過了這漫長而遙遠的紀元,最後,如雨般隕落於死寂的沉默紀。


    西列斯緩慢地歎了一口氣。


    琴多適時地說:“迴頭我會再閱讀一下這份談話錄,看看其中是否有可用的信息,不過,我想關於陰影的部分,就隻有這麽多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並且說:“能知道這麽多,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他們差不多將一上午的時間都花在了這份談話錄上。當然,收獲也的確對得起他們的時間,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花費一些時間和精力找到這份談話錄,是相當值得的。


    琴多甚至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您應該多去找找以前未能得到全本的書籍和資料。”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不由得搖了搖頭,說:“好像全部都找到了。”


    即便看起來最難找全的弗裏蒙特的《一生》全集,最後都在卡爾弗利教授的幫助下得到了。


    琴多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驚異地望著他,隨後,他不禁笑著說:“您果真是命運的寵兒——不,應該說,您掌控了命運。”


    西列斯對於這種說法隻是付之一笑。


    “該吃午餐了。”琴多說,“外麵的雪似乎停了,不如我們去外邊吃?”


    “當然可以。”西列斯說。


    他們便去附近的一家餐廳吃了飯,然後慢慢悠悠地在外頭散了會步。外麵雪堆了薄薄一層,溫度有些低。他們打算從洛厄爾街這邊走到海沃德街,然後再走迴來。


    不過,路過海沃德街6號的時候,他們意外地碰上了一位郵差。


    “哦,您是西列斯·諾埃爾先生?”郵差似乎認識西列斯,他說,“有您的兩封信。”


    信?


    西列斯不禁有些驚訝。他向郵差道謝,然後接過了那兩封信。


    “來自哪兒?”琴多問。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切斯特和阿爾瓦。”他頓了頓,“他們的信居然湊到了一塊。”


    琴多客觀地評價說:“這兩個人的確很巧合地湊到了一塊,不管是在無燼之地還是在現在。”


    西列斯因為這種說法而莞爾。當然,他也覺得切斯特和阿爾瓦能成為忘年交,的確算得上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他將信放進口袋,然後說:“走吧,我們迴家看看信裏寫了什麽。”


    琴多誌得意滿地握住西列斯的手,並且說:“我很高興……您將洛厄爾街32號稱為‘家’。”


    西列斯微微一怔,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下意識使用的字眼兒。那在無形之中昭示了他的某些想法,而在此之前,他自己甚至都沒能明白這一點。


    他想了一會兒,在琴多都差點因為這事兒而緊張起來,以為自己說錯話的時候,西列斯才突然笑了一下,他低聲輕柔地說:“是的,琴多。那是我們的家。”


    琴多望著他,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間軟了下來。天知道他已經多少次用“無可救藥”來形容自己,可是現在,他仍舊無可救藥地說:“那再好不過了。我愛你。”


    他隻有在說“我愛你”的時候,會使用這個平等的稱唿。往常,出於自身的禮儀和習慣,他總是稱唿西列斯為“您”。隻有在這個時候,隻有當他說出這簡單的三個字的時候,他才會說“你”。


    因為他多期待,他能得到西列斯的迴應……他多期待,他能得到西列斯的愛。


    “我也愛你。”西列斯說。


    琴多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笑得眼睛微彎。他隻在西列斯麵前露出這副模樣,那讓他完全不像是初見時那個傲慢張狂、目中無人的探險者了。


    又或許,隻是因為在西列斯麵前,他永遠無法做到這一點。他隻能心甘情願地承認,因為他是如此地熱愛、向往著西列斯的存在,所以,他將不可能再是以往的那個琴多。


    愛情的火焰灼傷了他的靈魂,為他留下了靈魂上永恆的印痕,而他甘之如飴,情願讓西列斯掌控他的全部。


    這就是琴多的愛情觀,坦然而赤誠。


    西列斯傾身擁抱了他的戀人——他的琴多,然後說:“該迴家了。”


    迴到洛厄爾街32號之後,西列斯拆開了來自切斯特和阿爾瓦的信,並且驚訝地意識到,這兩封信實際上都是由於上一次見麵時,西列斯拜托他們兩個調查的事情。


    在切斯特醫生的信中,他提及自己已經問了幾位認識的醫生朋友,關於西城達爾文醫院的那位休伯特·福克斯醫生的相關消息。


    的確有一位醫生曾經與休伯特·福克斯擔任過同僚,不過那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還是後者仍舊在東城的達爾文醫院工作的時候。


    按照這位醫生的說法,當時東城的達爾文醫院似乎在推行某種奇怪的規矩——“他對這事兒含糊其辭。”切斯特補充說。——而休伯特就是最積極的那一個。


    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不久,這位醫生離開了達爾文醫院,休伯特似乎也在不久之後被調離,去了西城的達爾文醫院。


    “關於這個奇怪的規矩究竟是什麽,”切斯特醫生寫道,“我向一些朋友打聽了一下,最後得知,那是發生在三年之前的事情。


    “當時達爾文醫院決定,任何年輕的孩童入院治療的時候,都不能由家長陪同,而是由醫院安排的護工陪同,因為似乎有醫院的高層人士認為,孩子們的家長因為過於擔憂和焦慮,影響了治療過程。


    “當然,探視是可以的,隻是不能長時間地陪床或者看護。這個奇怪的規矩稍微引起了一陣風波,不過很快也就沒什麽影響了,因為絕大部分的孩子家長實際上也沒時間陪護他們生病的孩子。


    “不過,有一些醫生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並且因為其他種種原因——我沒能從一些知情者口中問出相關的消息,但總之,達爾文醫院似乎在更早之前就讓他們感到不愉快了。


    “許多醫生都在那個時候選擇了離職。醫院之外的病人和普通人恐怕認為這隻是正常的離職和工作調動,但是我的一些醫生朋友表示出了一種……十分不快和抗拒的態度。


    “他們對達爾文醫院都有著非常奇怪的態度,並且說,如果我有什麽朋友想去達爾文醫院治療的話,那最好能勸阻一下。不過,他們對於自己這麽做的原因卻含糊其辭。


    “簡而言之,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信息,希望能幫助到您的調查。”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著信封上的內容。


    三年之前,達爾文醫院奇怪的規矩,醫生的大量離職——這都與他之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對上了。在三年之前,東城達爾文醫院的口碑突然一下子下滑了。


    而三年之前,這奇怪的、針對年輕的孩童病患的規矩,也讓西列斯意識到,恐怕就是那個時候,喬納森·布萊恩特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他的邪惡計劃的真麵目或許此前始終無人知曉,可終究有人窺見一些細節。那些離職的醫生都十分清楚達爾文醫院的問題,但是基於種種原因,他們保持了緘默。


    這讓西列斯不由得產生了些許歎息。


    最後,他搖了搖頭,將目光轉向了另外一封信,來自阿爾瓦的信。


    他十分期待,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阿爾瓦是否能找到與那位神秘畫家相關的消息。在意識到那名畫家果真與達羅家族滅門案有關之後,西列斯就對他更加感到好奇了。


    他的目光望向了信紙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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