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幽靈先生進入赫德·德萊森的夢境的時候, 他沒有想到,赫德也有一些事情想找他。


    “一份意料之外的檔案, 從那些舊神追隨者的手中得到的。”赫德有些緊張地說,“幽靈先生,我能想個辦法交給您嗎?我不太敢看。”


    這個年輕人可以說是相當坦誠地說出了那句話——他不敢看。


    幽靈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便仔細詢問了一下相關情況。


    5月23日,那座曾經被封鎖起來的孤島上出現了潦草收場的亂局。探險者們敗興而歸,隱藏其中的舊神追隨者們卻紛紛發了瘋。


    那空空蕩蕩的孤島,仿佛在嘲笑這群舊神追隨者。他們很快就陷入了癲狂迷亂的情緒之中, 彼此攻擊、辱罵,最後在探險者心不在焉的努力之下, 他們才被製伏。


    以上是幽靈先生已經知道的情況,也是當時赫德告訴他的。


    “在那之後, 這群舊神追隨者……有的被那些探險者們泄憤殺掉了, 有的逃走了, 有的被福利甌海附近的城市關押了起來。”赫德的語氣有點緊張和低落,“然後……不久前, 我收到了一個包裹。


    “……您知道, 我暫時還想不出何去何從,所以就隻好先待在那兒。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迴到拉米法城, 還是說,幹脆在無燼之地到處流浪。


    “總之,我有點困擾於未來的選擇。我在福利甌海附近又呆了一陣,我的同伴們也想在那兒繼續尋找可能的機會……其實有不少探險者也留在那兒。


    “這個包裹, 就像我之前收到的那封信一樣, 是在某一天的上午突然出現在我的門口。我……我不確定那是怎麽一迴事, 但是我幾乎本能地伸手拿了那個包裹, 然後興衝衝拆開,就要查看裏麵的東西。


    “……然後我突然瞥到我放在一邊的茶杯,我用來進行‘複現自我’儀式的時軌。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那種感覺。


    “但是……但是,在過去的這一兩個月裏,這個儀式已經完全成了我的習慣,或者說,本能……我每天不喝十杯八杯的水就不自在。”


    赫德幾乎下意識抓了抓頭發,露出一個尷尬但又安心的表情。


    幽靈先生默然無語地瞧著這個年輕人。


    赫德便繼續說:“幾乎在我看見我的茶杯的時候,我就下意識想到今天還沒有喝水,我應該要喝點水。我將杯子拿到手裏,然後……在那一瞬間,我徹底清醒了過來。


    “……我甚至不明白我為什麽會立刻去拆那個包裹,甚至完全沒有懷疑是誰送來了這東西!我知道那肯定存在汙染……而我,我始終被汙染著……”


    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他用力地瑟縮在沙發裏,目光呆呆地望著窗外。


    他們此時仍舊在赫德想象中的房間裏,麵前的桌上仍舊擺放著十分精致誘人的美食美酒。窗外是夜晚,凜冽的寒風唿嘯而過。這或許就是赫德此刻內心的真實寫照。


    明明孤島的事情看似已經結束,他已經可以自由去選擇未來的道路,仿佛生活重新迴歸了鮮亮明麗的模樣,然而這突如其來的一份神秘包裹,卻令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模糊的陰影。


    幽靈先生目光深深地望著麵前這個年輕人。


    赫德·德萊森的生命仿佛就在令人困擾的圈子裏不停地打轉,他被困在了這裏。


    “你有使用【舊神的陰影】這個儀式來測量自己受到的汙染嗎?”幽靈先生的語氣仍舊十分冷靜,在赫德如此頹喪的情況下,那甚至顯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冰冷。


    赫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努力讓自己像幽靈先生的那種冷靜靠攏,但聲音還是忍不住有些顫抖。他說:“我……我聽說過這個儀式,從那些探險者的口中。但是我們都沒能接觸過那個儀式。”


    幽靈先生心想,看起來,這個儀式還是往日教會,以及曆史學會這樣的啟示者大型組織專屬。


    他斟酌了一下語氣,便說:“赫德,事實上,幾乎每個啟示者都會受到一些精神汙染。比如‘複現自我’這個儀式,實際上就是在主動接納來自過去的自己的‘汙染’。當然那是正向意義上的。”


    赫德怔了一下。他忍不住向幽靈先生確認,語氣有點軟弱地說:“所以,我沒必要這麽恐懼……是嗎?”


    “是的。”幽靈先生聲音低沉,“他們或許一直在暗中關注你,但是,他們也已經失敗了。你有考慮過為什麽他們會將這個包裹寄給你嗎?”


    赫德搖了搖頭。


    “他們希望你接手他們的計劃。”幽靈先生說。


    赫德想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實際上,也正是在赫德提及自己下意識想要打開那個包裹,卻被“複現自我”這個儀式阻止的時候,幽靈先生才想到這種可能性。


    那個包裹攜帶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汙染與吸引力,並且直接針對赫德。


    考慮到德萊森家族多年以來的習慣做法,讓赫德成為新的、藏身於陰影之中的、神秘的德萊森先生,也並非不可能。


    或許當赫德踏上旅程,幕後黑手們是希望他葬身於大海;但5月23日那一天的行動並未成功,赫德也沒有死去,於是那些人便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他們決定讓赫德接過家族的傳承。


    又或者……


    聯想到拉米法城內德萊森家族成員已經失蹤,幽靈先生意識到另外一種可能性——或許,他們是希望赫德參與到這一次新的行動之中。


    或許他們已經意識到赫德在慢慢掙脫他們的擺布,所以他們決定利用這個包裹,加深赫德受到的汙染,讓他在極度瘋狂和恐懼的狀態中,成為那個犧牲品。


    這也是一種可能。不過幽靈先生並不打算將這種猜測告訴赫德。他們目前還並不知道失蹤的德萊森家族成員究竟去了哪裏,即便將這個想法告訴赫德也隻是徒增困擾。


    光就幽靈先生如今的說法,赫德就已經緊張和焦慮起來:“他們還盯著我?還希望我為他們做什麽?”他幾乎氣憤地說,“這太瘋狂了!”


    “冷靜點,赫德。”幽靈先生說,“你剛剛說一份來自舊神追隨者的文檔,所以你最後還是看了那個包裹裏的東西?”


    “……並沒有。”赫德深唿吸,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他用顫抖的手端起了麵前的茶杯,猛地喝了好幾口。當他放下茶杯的時候,杯中的水也依照他的想法重新注滿。


    他慢慢說:“包裹裏麵隻有一大疊的紙質資料。我因為‘複現自我’儀式而清醒了過來,沒敢仔細看。我知道裏麵有一些人的手稿……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幽靈先生,我能將這些東西交給您嗎?我知道裏麵肯定有不少關於舊神的信息,但是我完全不敢看。如果您能不受到那些可怕的汙染的影響,能夠從中有所收獲,那就再好不過了。”


    赫德的說法讓幽靈先生也對那疊手稿感到好奇起來。


    他不禁想到,一直以來,舊神追隨者似乎都比他們知道得更多。比如,他就完全沒法理解,為什麽這群“陰影”的信徒能夠知道死亡與星星的孩子就是他們信仰的神明。


    此外,他也十分好奇,對於費希爾世界的人們——特指這些“陰影”的信徒——來說,他們究竟為什麽會如此虔誠地信仰一位來自世界與文明之外的神明?


    於是他斟酌片刻之後,便說:“你可以把那些資料交給我。我會讓人偶來取。”


    “人偶?”赫德有點反應不過來。他還沒見過幽靈先生的人偶,自然不明所以。


    “等會兒你就會知道的。”幽靈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停了停,然後說,“這件事情……你或許可以拖延一段時間,但是,他們肯定仍舊在關注你,你可能得閉門不出一段時間了。”


    赫德用力地點點頭:“我明白。”他用力地握緊了茶杯,又說,“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們都已經死了。”


    “他們或許已經死了。”幽靈先生說,“但是,從來都不隻是‘他們’。”


    赫德憤恨地想說什麽,但最終也陷入了沉默。


    幽靈先生說:“你可以閉門不出一段時間,然後假裝精神狀態十分衰弱或者混亂。我恐怕你們不會繼續留在福利甌海附近,到時候,你就跟隨你的同伴們一起行動就可以。走一步算一步。”


    “我會這麽做的。”赫德說,“等到那個時候……我能夠,我有希望擺脫他們嗎?”


    幽靈先生斟酌了一下,然後說:“關於這一點,我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說。赫德,你覺得自己現在能夠承受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嗎?”


    赫德迷茫地望著他,仔細想了想,說:“應該……可以?”


    “好的。你的家人,位於康斯特公國拉米法城的德萊森家族成員,在不久前失蹤了。”幽靈先生說,“很有可能是因為這群舊神追隨者在5月23日的圖謀失敗了。”


    赫德猛地怔住了,一瞬間他露出了一個非常複雜的表情,可以說是憎恨、幸災樂禍,也可以說是擔憂、提心吊膽。


    隔了片刻,他聲音低低地說:“他們會……來到無燼之地?像我……像我一樣?我之後說不定……會和他們匯合,然後一起……一起?”


    “有這種可能。”幽靈先生並沒有否認他的猜測。


    赫德的表情更加複雜了。他在自己失態之前,聲音顫抖地對幽靈先生說:“我……抱歉,我沒法……沒法理智地,麵對這件事情。”


    “這沒什麽。”幽靈先生的語氣溫和了一些,“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我們的預料。”


    赫德用力地點了點頭,他趕忙轉移了話題:“所以……您打算怎麽讓人偶來取?”


    幾分鍾之後,從夢境中醒來的赫德從床上一躍而起,他來不及露出任何悲傷的或者憤怒的或者欣喜的表情,他摸黑用報紙將那疊紙張包起來,也不敢仔細看紙張上的文字,隻是愣愣地站在那兒。


    隔了片刻,旅館房間的門口突然傳來篤篤兩聲輕輕的敲門聲。


    赫德這才猛地迴過神,連忙走過去,輕輕開了門。他朝門外四處張望,什麽也沒看見,直到褲腳被輕輕拉了一下,他才低下頭,瞧見站在地上的那個小小的人偶。


    他一時間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怎麽將如此厚重的資料交給這個小小的人偶。


    而人偶又拉了拉他的褲腳,然後舉起短短的手,指了指自己光禿禿的頭頂。


    赫德蹲下來,試探性地將這疊資料小心翼翼地放到人偶頭上。人偶用兩隻短短的手撐住了那厚重的資料,又猶豫了一會兒,就輕輕用腳碰了碰赫德的鞋子,像是在與他告別。


    很快,小小的人偶頂著滿頭的資料,步子噠噠噠地跑入了黑夜籠罩下的走廊盡頭,然後消失了。


    赫德目光憂慮地望著這個人偶——倒不是因為那些資料。應該說,他這會兒幾乎遺忘了那些資料的問題。隻是因為人偶的身材與那厚重的資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導致他有點擔心人偶撐不住。


    好在人偶最終還是安然迴到了坎約農場。一號人偶首先將資料放迴到現實中凱利街99號的三樓小房間——拿鑰匙開門這事兒可真是為難了這個小小的人偶,幸虧它最終還是做到了。


    迴到農場小屋的時候,人偶不禁嘰嘰喳喳地和同伴們分享起自己的這一次“大冒險”。


    等它說完了自己想說的事情,幽靈先生才帶著一號人偶一起去了加勒特·吉爾古德的夢境。


    不過,一個念頭也的確浮現在幽靈先生心中:現在他能操控的人偶隻有一個,並且人偶隻是這麽小小的一個。確實不怎麽方便。


    不知道加蘭小姐的故事被搬到舞台上之後,是否有可能讓他進一步掌握阿卡瑪拉的力量。不過,似乎不能隻是這樣一個表麵形式上的符合。


    他將這個想法記在心中,沒有在這個時候分心去仔細思考。


    加勒特正在夢境中等待著幽靈先生與他的人偶。


    當幽靈先生出現,加勒特便立刻說:“關於海圖,能探索的區域我已經全部探索完了。”


    一張用牛皮紙製成的海圖憑空浮現,展示在他們的麵前。幽靈先生的目光望了過去。


    整體來說,福利甌海的形狀像是一個傾斜過來的鴨蛋,大體圓潤規整,大頭的一方朝向西南角,小頭的一方朝向東北角。


    地圖上大部分的區域已經繪製清楚,包括孤島的位置、舊的海路與新的海路、礁石與水深、燈塔與航標等等在內的信息也已經列明。


    當然,這些區域都是安全的,全都是如今未被迷霧籠罩、同時迷霧也已經消散許久的區域。


    在地圖的另外一部分,那些被灰黑色雲團標注,並且用細線仔細圈注的區域,證明了這看似普通的海域不為人知的危險之處。


    這些危險區域大致分為三塊。


    實際上,在地圖上,也存在一些其他星星點點的灰黑色塊,但那範圍都相當小,可能隻是局限在某一座孤島,或者某一小塊海域。但是最明顯的那三塊區域卻全然占據了他們的視線。


    第一塊危險區域位於東北麵,按照地圖上的小字說明,這裏的迷霧還未消散,籠罩了相當大的區域。那也是十分接近這個世界的北極點的一塊區域。


    第二塊區域位於福利甌海中部偏西麵的大塊區域,這裏並非完全被迷霧籠罩,但是迷霧沒能完全消散幹淨。在這兒航行,時不時就會遇上飄來的迷霧,以及一些可怕的變異海洋生物。


    此外,相較於其他區域,這裏的孤島數量也多得多。加勒特額外在這件事情上補充說,這地方的孤島原住民,都相當兇惡瘋狂。


    這一塊區域的存在讓福利甌海上的航行變得頗為尷尬。水手們不敢靠近這塊區域,因為誰也不知道,當他們踏進這塊區域的時候,是否會遇上迷霧的突然侵襲。


    然而,加勒特又說,這塊區域打撈出來的魚蝦等,卻異常鮮美。因此,總有一些船長或者水手冒險前往。有的人誌得意滿地歸來,有的人則……不,應該說,隻有歸來與不歸來兩種可能。


    幽靈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感到了困惑。


    人偶問:“但是,你剛剛不是說,這兒存在著可怕的變異生物嗎?”


    “或許是迷霧讓這些魚和蝦往更好吃的方向變異了?”加勒特聳了聳肩,開了個玩笑,隨後他若有所思,“畢竟,存在貼米亞法這位舊神,這種變異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幽靈先生無言片刻。


    他得說他也想到了貼米亞法——況且還有島鯨這個一早就聽說過的傳聞——但是,加勒特這種“貼米亞法的力量讓魚蝦變得更好吃”的說法,給人一種非常割裂的滑稽感。


    神明會關注人類的食物味道嗎?


    這真是一個顛倒錯亂的問題,好像“晚宴的主廚”就真的是人類的廚子一樣。貼米亞法願意嗎?


    不過,如果貼米亞法的力量的確出現在福利甌海,那麽這些變異生物吃起來更好吃,也不是不能理解。


    幽靈先生便跳過了這個話題,將目光望向了地圖上最後一塊被灰黑色雲團標誌籠罩的區域。


    最後的這一塊區域,位於福利甌海的南部。地圖上位於此地的灰黑色雲團的顏色沒那麽深,同時旁邊的小字也說明了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因為這裏的迷霧是在不久前剛剛消散的。


    這片區域和福利甌海中部的情況其實也差不多,變異海洋生物橫行,並且空氣中仿佛仍舊彌漫著迷霧的氣息。總之,人們在短時間內最好還是不要踏入這裏。


    幽靈先生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加勒特的說法,一邊分心想到了發生在這片區域的事情——那座孤島。


    曾經加勒特就遠遠地望見過那座孤島。曾經在那座孤島上發現的星之塵讓一些啟示者陷入了瘋狂。在5月23日,那座孤島上的爭鬥幾乎一觸即發,但很快也消融於無形。


    加勒特顯然也知道一些發生在這裏的事情。幽靈先生曾經跟他說五月中下旬不適合出海,而他自然也好奇地去調查了一下。


    “人們總會因為財富而不顧一切。”加勒特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容,但那笑容中的意味也相當複雜。恐怕他在這個時候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幽靈先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麽。


    人偶說:“現在你已經將這幅海圖製作出來了嗎?”


    “……隻是做了幾份樣品,我之前跟你說過。”加勒特說,“你需要?”


    “有人可以去探索那些未曾探明的區域。”人偶說,“我更希望這份海圖能夠完善一些。所以我得將這份初稿先交給他。”


    加勒特露出了一個意外的表情,他說:“那還真是……相當令人驚訝。”


    他沉默了一會兒。


    幽靈先生敏銳地從他的沉默中意識到了什麽。


    人偶說:“你沒能在已經探明的區域中,找到你父親的船隊當初去過的那座孤島,是嗎?”


    加勒特下意識張了張嘴,不知道他是想要否認還是承認,但是最終,他隻是露出一個冷笑。他說:“所以,我要感謝那位不知名的幫手。”


    人偶問:“你覺得那座孤島最有可能在哪裏?”


    加勒特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說:“中部,或者南部。我認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為什麽?”


    “……關於三十多年前我父親手裏拿著的那個泥碗,以及最近一段時間在貝休恩流行的陶瓷製品。”加勒特輕舒了一口氣,露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這兩者之間有著顯著的關聯。


    “我花了點時間和陶瓷廠的人打交道,然後從他們口中套話……這些事情不完全是我做的,我找了個老水手,扮演一個剛剛來此貝休恩的商人。我想從他們那邊知道那些製陶材料的來源。


    “他們的口風很嚴,沒讓我得到更多的信息。但是,他們提到過福利甌海中部這種類似的地方,類似於‘這一批還沒迴來。’‘他們得去到福利甌海中間,那遠得很。’這樣的對話。”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明白了過來。顯然,那些人無意中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加勒特沒有再說什麽,他目光複雜地望著那張海圖。


    突然地,他開口說:“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我感到我整個人像是被重新洗刷了一遍,被海水、被海風、被海上的日出和日落。”


    幽靈先生和他的人偶靜默地聆聽著。


    “或許我是走上了我父親的老路,但是我終究也擁有了……至少試著擁有,自己的成就。一張海圖。”加勒特說,“我記錄了那些我自己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航線,也發現了一些從未有人知道的航線。”


    他看向了幽靈先生,目光相當坦率。他說:“您曾經說,不能讓他人的死亡成為我的死亡。而現在我可以坦誠地跟您說,那已經不再是我的死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痛恨海洋,這裏吞噬了我父親,以及許許多多米德爾頓人的生命。但那終究是……終究是福利甌海。”


    他望向那張海圖,難以避免地承認,他仍舊愛著這片自他出生就與他性命相連的大海。


    加勒特定定地注視了片刻,然後說:“幽靈先生,您可以讓您的人偶來拿海圖了。我期待著這幅海圖最終的完成。我期待著,福利甌海的全貌。”


    幽靈先生微微一怔,便點了點頭。


    一段時間之後,他注視著人偶再一次艱難地用鑰匙打開了凱利街99號三樓小房間的門,將那張海圖也放了進去——或許一號人偶心中會想,如果早知道的話,那還不如和之前赫德給的資料一塊放進去。


    這個想法令他感到了些許的好笑。


    之後就不需要一號人偶做什麽,於是他耐心地與人偶們聊了會兒天,然後才返迴深海夢境的孤島。


    他靜靜地注視著島上的幾株植物,想到過去短暫又漫長時光裏發生的事情,不禁感到了一絲歎息。


    應該說,這個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是相互關聯的。


    當德萊森家族自北方出發,穿過福利甌海,尋找北方樂土,千百年之後,就注定就有一位德萊森家族的成員不得不踏上旅途,在迷茫與恐懼之中探索自己未來的可能性。


    當阿莫伊斯殘存的意誌決意在福利甌海的上空對抗著“陰影”,沉默紀與霧中紀的光陰之中,就注定充滿米德爾頓人死亡時哀戚的唿號。


    他們距離福利甌海這麽近,連逃亡都無法阻攔他們對於這片海洋心心念念的複雜情愫。


    對於米德爾頓人來說,如何處理這種纏繞在一塊的情緒,或許也是他們終生困擾的一個問題。


    他沒有繼續想下去。孤島上已經沒有需要他前往的夢境,於是他照例搜索了一下“奧古斯塔斯·鄧巴”的夢境——仍舊無果——便打算離開深海夢境。


    未來一段時間他將在各處奔波,肉眼可見的是,這種不穩定的生活狀態會讓他沒法經常進入深海夢境。他需要盡可能在仍舊待在拉米法城的這段時間裏,將深海夢境裏的一些事情處理完。


    鄧巴的夢境也是他一直在意的一件事情。


    行刑官。他一邊碰觸琴多的夢境泡泡,一邊思索著。


    對於這個身份的疑惑,來自於兩個不同的信息來源提到的線索。其一是阿方索·卡萊爾曾經進入過的那個部落遺跡,那個村落的正中央就擺放著一個斷頭台。


    其二則是加勒特·吉爾古德講述自己父親的故事的時候,曾經提及,當伊諾克·吉爾古德從福利甌海歸來的時候,其瘋瘋癲癲的表現,讓當時金斯萊的居民想要將其帶去市中心斬首,以此祛除邪惡。


    ……換言之,“斬首”這種風俗像是一種微妙的、對抗精神汙染的做法。


    他曾經想要給阿方索這位民俗學家寫信,詢問這種做法是否有什麽曆史傳統。然而阿方索在當時那段時間裏一直不知所蹤,所以他也就隻能作罷。


    而奧古斯塔斯·鄧巴,這位以拉米法城曾經行刑官使用的大砍刀作為自己時軌的啟示者,說不定能了解什麽——在行刑這件事情上。


    不過……行刑?


    當幽靈先生來到琴多的夢境的時候,他露出了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本來想和他打招唿的琴多頓時安靜了下來,隻是好奇地望著他。


    他想到了什麽?


    他隻是突然意識到,當人們通常想到關於“行刑”“斬首”這些概念的時候,這件事情往往是與“審判”“鏟奸除惡”相關的。


    換言之,那是懲罰罪惡的行為。


    從伊諾克·吉爾古德的經曆也可以看出,人們這麽做是為了對抗那些不明來曆的精神汙染,以及被汙染的瘋子。這種行為來自於他們對於舊神及其追隨者的恐懼。


    ……但是,阿方索他們發現的那個斷頭台,卻出現在罪孽與謊言之神胡德多卡的樂園的陰影之中。


    斷頭台、斬首、行刑官,這顯然與胡德多卡的力量背道而馳。


    人們通常認為,胡德多卡及其信徒可以說是人性陰暗麵的象征,胡德多卡庇佑著謊言與罪行;應該說,那些犯罪行為說不定反而能取悅到這位神明,所以祂的信徒就更加樂於去做這些事情。


    但即便是在更古老的年代,也不能說這種行為就是受到追捧的。大眾層麵上的道德與法律觀念依舊束縛著絕大多數的人們。


    因此,即便胡德多卡是13位舊神之一,祂也並不受到許許多多人的尊敬與崇拜,而祂的信徒也基本可以說是人人喊打。


    ……所以,在那個村落中,為什麽會出現概念上與胡德多卡截然對立的“斷頭台”?


    因為這事兒與血腥的殺戮有關?


    但是胡德多卡的力量更多與“罪惡”相關,而非“死亡”。


    或許那隻是無關緊要的場景。幽靈先生心想。就如同深海夢境即便屬於阿卡瑪拉的力量,但也囊括了人們各式各樣的夢境,不可能每一個夢境都全然符合阿卡瑪拉的力量。


    但是,這一點的確讓幽靈先生感到耿耿於懷。


    畢竟,阿卡瑪拉這種虛幻的力量可以說是包羅萬象;但胡德多卡罪惡的力量,總不可能特地涵蓋正義的審判吧?


    幽靈先生思索了片刻,然後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脫離出來。他將自己的想法分享給琴多。


    琴多也不由得思索了片刻,他說:“胡德多卡……這位神明是被梅納瓦卡吞食了?”


    “我們當時調查到的情況的確是這樣。”幽靈先生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那群信徒似乎也有認為,是胡德多卡吞食了梅納瓦卡。”


    “我更傾向於前者。不過,我想說的是,這些舊神的自相殘殺,很有可能是‘陰影’從中作祟吧?”琴多說出了這個推斷,他們一直以來都有這種猜測。


    “‘陰影’參與了這個過程?”幽靈先生立刻理解了琴多的意思,他又思索了片刻,不禁說,“胡德多卡的神位是‘世界的陰影麵’……”


    “祂直接與‘陰影’有關。”琴多低聲說。


    他們都不禁沉默了片刻。


    “……‘陰影’有意讓露思米成為祂的‘母親’。”幽靈先生若有所思地說,“但是在此之前,祂也可能采取過其他的手段;在那些做法都失敗之後,祂才決定使用這種更為迂迴的方案。”


    一直以來,他們認為“陰影”與露思米有關,是基於星圖和蛛網、深海夢境中腐爛星星眼睛中爬出的蜘蛛、死亡與星星孕育了一個孩子這種種因素。


    但是,單就“蛛網”這個概念而言,這是“陰影”為了得到命運的力量,才特地構建出來的一種力量展現方式。


    從他們幾次與“陰影”及其信徒的交鋒來說,他們也從未感受到“陰影”與蜘蛛的共同之處。


    這是一個刻意構建出來的概念,祂與露思米發生關聯的時候,也同樣是以蜘蛛的形象進行的;既然如此,那麽“陰影”真正的,或者說,更早的力量概念又是什麽?


    ……“陰影”?


    那就完全與胡德多卡有關了。


    “陰影”是否也想過偽裝成胡德多卡?


    ——原諒他,最近一段時間裏,關於偽裝身份這種做法,不管是凱蘭還是喬恩,他已經聽得太多了,所以一下子就想到這種可能性。


    但胡德多卡不可能一下子就屈服於“陰影”的意圖。而“陰影”可能的做法就是……


    “行刑官與斷頭台。”幽靈先生聲音低沉,仿佛真的就是一個飄蕩在夢境之中的、無形的幽靈,“祂汙染了胡德多卡的力量。”


    琴多想說什麽,但是又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應該說,他真正意外的是,他們似乎又擁有了一個微妙的疑點。


    ……有的時候,他相當敬佩他心愛的神明,後者總是能產生一些看起來相當神奇的聯想,卻恰到好處地解決一些困擾他們的難題。


    琴多思索了一會兒,便說:“這麽說來,梅納瓦卡吞食胡德多卡的事情,也顯得非常奇怪。胡德多卡的隕落拉開了沉默紀的序幕,但那似乎不是……並不能說是,胡德多卡的隕落。”


    幽靈先生也順著琴多的想法思考了一會。不過他得承認,一旦認為這些神明的隕落並非表麵上那麽簡單,他就會本能地開始懷疑其他所有神明的隕落。


    除卻如今還不知所蹤、生死不明的李加迪亞,其餘十二位舊神的死亡,似乎都或多或少籠罩著一層曆史的迷霧。


    他想了片刻,便真誠地感歎說:“如果安緹納姆的曆史神格,的確能讓祂通曉曆史就好了,這樣我們就能直接從祂那兒得知真相。”


    “或許可以。”琴多說,他眨了眨眼睛,“期待著祂這一次的迴信。”


    他的語氣中帶著點促狹和戲謔的意味。


    當琴多得知安緹納姆就是生活在默林鎮的、他心愛的諾埃爾教授傳說中的“母親”的時候,他不得不花費一點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是說——安緹納姆!


    這個世界可真夠瘋狂的。琴多得承認第一個出現在他腦子裏的念頭是這個。為了讓救世主心甘情願地拯救世界,連這世界上唯一的神明都要來充當救世主的“母親”……


    這個消息讓琴多驚愕了很長時間,但也讓他覺得相當有意思。


    因此,他也能在這時候調侃上一句,既朝著安緹納姆,也朝著他心愛的神明。


    幽靈先生的思緒也被琴多的調侃帶跑了,他突然在這個時候想到了一個微妙的問題,他便說:“如果我們之後真的見到了安緹納姆,那你會有一種見到我的長輩的錯覺嗎?”


    考慮到琴多曾經十分緊張於前往默林鎮見到母親的事情,幽靈先生便產生了這個疑惑。


    琴多思考著這個問題,慢慢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


    他說:“如果的確是安緹納姆……我是說……祂難道不算是我這邊的長輩嗎?”他頓了頓,補充說,“李加迪亞似乎是將普拉亞家族托付給了安緹納姆。”


    幽靈先生:“……”


    他們兩個麵麵相覷,然後同時忍俊不禁。


    那似乎是一個相當奇妙的畫麵。


    幽靈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轉而說:“希望有一天我們真的能見到安緹納姆,至少那能解釋很多事情。至於現在……”他想了想,“關於沉默紀發生的一切,至少我們還在調查之中。”


    琴多也點頭說:“的確如此。”


    他們走到窗邊,並肩而立,望著窗外塔烏墓場中飄蕩的異鄉而死的靈魂。片刻之後,琴多低聲說:“希望這一次的福利甌海之行,能夠帶來一些收獲。”


    他一直十分想要進一步掌握李加迪亞的力量,這段時間也一直努力為普拉亞家族的事務工作——不過,或許他也需要一些突破性的進展。


    幽靈先生側頭,安慰一般地吻了吻他的臉頰,然後說:“我們可以迴到現實了。希望下一次來到夢境的時候,我能找到鄧巴的夢境。”


    琴多點了點頭,正要醒來,卻突然表情一動。他拉住了幽靈先生,並且說:“過去一段時間您一直在嚐試,但是卻毫無迴音。鄧巴會不會出事了?”


    幽靈先生有些驚訝地意識到這種可能性。於是,琴多在塔烏墓場中搜尋了這個名字。


    下一秒,他們驚訝又默然地麵對著一個飄蕩在他們麵前,提著大砍刀,但卻渾身發抖的男人的靈魂。


    奧古斯塔斯·鄧巴已經死了。


    他們都不由得沉默了片刻。最終,幽靈先生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讓我們來看看他的夢境吧。”幽靈先生低聲說,“至少能了解他死亡的真相。”


    鄧巴是一個相當魁梧、高壯的男人。然而在亡者鄧巴的夢境中,他卻變迴了一個年幼、孱弱的小孩子。那個時候,他連一把水果刀都拿不穩。


    夢境中年幼的鄧巴正和父母一起在村落中央的廣場,觀看一場行刑。斷頭台上,身材壯碩的男人提著一把大砍刀,猛地舉起又猛地揮下。一個頭顱咕嚕嚕地滾下來,滾到年幼鄧巴的腳邊。


    鄧巴蹲下來,輕輕伸手碰了碰沾到自己鞋子上的血。他的母親連忙拉了他一把,卻讓鄧巴一下子摔進了血泊之中。整個夢境隨之被血色浸染。


    隨後夢境便開始重複。


    ……幽靈先生微微皺了皺眉。


    他說:“在我的記憶中,拉米法城已經沒有斬首示眾的刑罰了。”


    現如今,作為拉米法東城中央的阿瑟頓廣場,並不存在被血染透的斷頭台。


    琴多也點了點頭:“這是個相當……血腥和殘忍的做法,現在很少有國家會這麽做了。”


    “但鄧巴的夢境中卻出現了這種畫麵,好像他年幼的時候真的目睹了一場斬首。”幽靈先生低聲說,“……這不是他的記憶?”


    “或許隻是他夢到過類似的場景,然後印象深刻。或許是……”琴多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了重新便迴靈魂的鄧巴手中拿著的那把大砍刀上,“他受到了過去那位行刑官的汙染。”


    幽靈先生同樣望向了鄧巴。過了片刻,他眯了眯眼睛,說:“鄧巴同樣是被斬首的。”


    琴多怔了一下。


    “看他的脖子。”幽靈先生的語氣仍舊冷靜,“不那麽……貼合。”


    好像他的頭與他的身體短暫地分開了一會兒,然後才又貼在一起。但將其貼在一起的人的手法很差勁,於是這兩個部件就挪開了那麽兩三毫米的距離。


    琴多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不由得皺了皺眉。


    “能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事的嗎?”幽靈先生若有所思地問。


    琴多遺憾地搖了搖頭,他說:“我會試著找找他的墓碑在哪兒——我是說塔烏墓場裏的墓碑。看看那附近有沒有可以溝通的靈魂,他們或許會知道鄧巴的靈魂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希望能有所收獲。”幽靈先生暗自歎了一口氣。


    他們又發現了一個死在異鄉的靈魂。這件事情總是讓人覺得不好受。


    很快,他們離開了夢境。依舊是淩晨四點的拉米法城。他們又短暫地睡了一會兒,然後才在早上七點多的時候起床。


    又是一周的開始。而這一周的第一天,天氣看起來頗為不妙。天空中烏雲密布,人們吸一口氣都好像能被濕潤的空氣嗆到一樣。


    吃過早餐,西列斯便想到三樓小房間裏,一號人偶辛辛苦苦搬運過來的東西。他打算在上午的時候整理並且翻閱一下。


    他打開小房間,首先將那張得自加勒特·吉爾古德的海圖初版交給琴多,讓他去研究一下。隨後,他謹慎地喝了魔藥,佩戴上【阿卡瑪拉的眼鏡架】和【沉靜的心】的胸針。


    最後,他才終於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用以包裝的報紙,閱讀起這份得自赫德·德萊森的古老資料。


    映入眼簾的首先就是兩行潦草的字跡。


    “格奇島。


    “我們,去了格奇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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