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格羅夫在看見西列斯的第一秒, 就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當他在夢境中與幽靈先生相遇的時候,他已經離開拉米法城將近半年的時間。在這半年時間裏,他的經曆複雜而扭曲。這甚至讓他在剛迴到拉米法城的時候, 不怎麽習慣城市裏的生活。


    因此, 他其實也差不多遺忘了學校裏這些教授、同學的容貌特征。他當然仍舊記得他們的名字與性情,那都是他在無燼之地的迷霧之中,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之一。


    但是, 直白點說,他完全沒注意到西列斯與幽靈先生在容貌上的相似。


    ……直到此刻。


    他驚愕地意識到,拉米法大學的西列斯·諾埃爾教授,竟然與夢境中神秘的幽靈先生有著頗為相似的容貌!


    當然, 他知道西列斯是啟示者,知道“複現自我”的儀式就是這位教授的發明,但是……但是這與夢境中的幽靈先生, 依舊相距甚遠。


    在最初的驚愕褪去之後, 赫爾曼·格羅夫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西列斯。他身上一閃而逝的,屬於無燼之地探險者才有的那種冷酷又瘋狂的氣質,隻被教室裏少數的幾個人注意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瞧了瞧赫爾曼。


    重新在教室裏與這位年輕的學生相遇,這是件好事。


    然而想到赫爾曼在去年開學時候那種開朗、大大咧咧的性格,西列斯也不免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他遙遙朝著赫爾曼露出了一個微笑,但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立刻與他說點什麽。


    赫爾曼深吸了一口氣,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另外一位因為西列斯的出現而欲言又止的學生, 是凱洛格。


    這位來自堪薩斯公國的留學生,已經在拉米法大學度過了一年多的時間。她的康斯特語變得流利了許多,也逐漸擺脫了去年剛開學那種孤獨的狀態, 與不少同學建立了不錯的友誼。


    但是此刻, 她的表情卻相當糾結與複雜。她的手中緊緊捏著一疊紙張。


    她沒有注意到赫爾曼·格羅夫的表情, 隻是在西列斯出現的時候,主動走了過來。她有點煩惱地低聲說:“教授,關於陰影紀的曆史……等會兒我可以和您談談嗎?”


    西列斯有一瞬間的驚訝。


    凱洛格的專業就是陰影紀曆史。在上個學年,西列斯也曾經對陰影紀的曆史產生過濃厚的興趣,他因而向凱洛格詢問了一些相關信息,並且從凱洛格那裏得到了一份書單。


    同時,詹·考爾德的《陰影下的神明與信徒》,也正是凱洛格推薦給他的。


    ……凱洛格發現了一些秘密嗎?這個念頭在西列斯的大腦中一閃而逝。


    他沒有遲疑,很快便迴答說:“當然可以,凱洛格。”


    凱洛格像是鬆了一口氣,便迴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一天的天氣依舊晴朗。不過炎熱的天氣並不讓學生們失去興致,十來個學生仍舊興高采烈地在教室裏討論著這個學期的社團活動。


    今天的社團活動並沒有涉及到具體的活動內容,而是在商討接下來都做點什麽。在這麽長時間的相處之中,這些學生與彼此成為了相當親密的朋友。


    他們談及自己的雨假生活,談及天氣與美食,談及學業和作業,也好奇而小心翼翼地詢問赫爾曼在無燼之地的經曆。


    所有這些學生都會在這個學年畢業,包括基礎教育階段和進階教育階段。或許除了赫爾曼·格羅夫,因為他早已經將許多知識忘光了,還未必能順利畢業。


    因此,他們的話題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畢業之後的工作,以及畢業論文。


    西列斯隻是靜靜地旁聽著,偶爾會參與幾句。


    他多少有些欣慰地注意到,學生們仍舊是活力十足、生機勃勃的。那會讓他感到,舊神追隨者、陰影信徒,死亡與殺戮、血腥與陰影,都是無比遙遠的事情。


    當然,他也無意將這些普通的學生扯進來。


    討論與談話仍舊在繼續。多蘿西婭過來低聲和西列斯說:“霍雷肖·德懷特,他現在應該就在您的辦公室外麵等待。”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確認社團這邊沒什麽事情需要他,便暫時離開,去到四樓的辦公室。


    霍雷肖·德懷特就站在走廊上。他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拉米法大學的草坪,目光中帶著一種平靜的、死寂的情緒。他變得消瘦了很多,幾乎瘦骨嶙峋。


    當西列斯出現在走廊盡頭的時候,他敏銳地望了過來。他望過來的目光帶著警惕與不安,但是當他看見西列斯的時候,他怔在那兒。


    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隔了片刻,他才低聲說:“諾埃爾教授。”


    他的聲音相當沙啞與幹澀,像是不習慣說話了一樣。他欲言又止,想說點什麽但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終,他隻是說:“我很抱歉。”


    西列斯走到了他的麵前,平靜地望著這個學生。


    霍雷肖張了張嘴,然後低聲說:“我很抱歉……發生在那一天晚上的事情。”


    “你並不知情。”西列斯說,“所以,霍雷肖,不用責怪自己。”


    霍雷肖露出了一個苦笑。他簡單地說:“我助紂為虐。”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所以……我認為,我應該向您道歉。為許許多多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想要道歉,那麽應該向那些受害者道歉。”西列斯的語氣仍舊平靜,“我還不算是格雷森事件的受害者。”


    他沒吃過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物,也沒有在那一天晚上遭受什麽損失。應該說,他隻是調查並且解決了這件事情。


    “……我的確……”霍雷肖停了停,“我的確應該如此。”


    他有點挫敗地垂下了頭。


    西列斯望著這個年輕人,片刻之後,語氣慢慢溫和下來。他說:“我們到辦公室裏聊吧。”


    他打開辦公室的門,霍雷肖跟在他的身後。這個年輕人有些局促地坐了下來。


    “過去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你怎麽樣?”西列斯問。


    “隻是一些訊問、一些調查……類似的事情。”霍雷肖說,“……我確實對爺爺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不,應該說,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但我……我無能為力。


    “……在一開始,我甚至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一切好像都在突然之間發生了變化。”


    霍雷肖喃喃說,他的語氣仍舊帶著那種輕飄飄的、如同夢境一般的感覺。時隔將近一年,他仍舊無法對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釋懷。


    他被迫站在發生了可怕祭祀的後廚的門口。可那真的算是“被迫”嗎?


    “……霍雷肖,原諒我的直白。”西列斯沉默片刻之後,就直接說,“你現在信仰布朗卡尼嗎?”


    霍雷肖顫抖了一下,他蒼白的麵孔帶著一種惶然的感覺。


    隔了片刻,他緩慢地搖了搖頭,說:“不。”這麽說著,他仿佛也鬆了一口氣,“……不,我不是。我從未……我或許感到好奇,但我從未……成為,舊神追隨者。


    “您曾經告訴過我……在那個夜晚結束之後。您曾經跟我說,‘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是的,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信仰布朗卡尼嗎?或者說,我信仰過布朗卡尼嗎?我詰問著那個真實的自己……那個活在真實的世界裏的自己……然後我確定,我並沒有。


    “我隻是有些好奇這些神明、這些信徒、這些曆史,那遙遠的故事……僅此而已。我從未信仰任何神明。”


    他低著頭,像是在思索著什麽、確認著什麽。最後,他堅定地說:“是的,我從未。”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


    通常而言,人們會認為,布朗卡尼的信徒擁有著非常不錯的意誌。這是一群苦修士,在痛苦與自我約束之中鍛造著自己的意誌。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力量範疇。


    霍雷肖或許的確沒有信仰布朗卡尼。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他恐怕也很難在那個夜晚之後,繼承家族的信仰……況且,他已經經過了往日教會和康斯特公國的檢查。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意誌,原本就已經經過了非常徹底的曆練。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


    然後西列斯突然換了一個話題:“你知道最近拉米法城發生了什麽嗎,霍雷肖?”


    霍雷肖遲疑了一下,有點茫然地搖了搖頭。他補充說:“我剛剛才離開……離開那個地方。過去這段時間,我沒怎麽和外界接觸。”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便說:“有許多舊神追隨者來到了拉米法城。他們試圖在這座城市裏做點什麽……所以,我得確認你的出現與他們無關。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問你,你是否還信仰布朗卡尼。”


    霍雷肖有些吃驚地說:“來到……拉米法城?可為什麽……”


    “或許是因為安緹納姆。”西列斯說,“畢竟往日教會的中心就在這裏。但也或許是因為其他的。”


    “……安緹納姆?”


    在那一瞬間,霍雷肖的麵孔上露出了極為複雜的表情。那可能是茫然、可能是不安、可能是憎恨、可能是欣喜。很難說“安緹納姆”這個名字讓霍雷肖想到了多少東西。


    ……他在往日教會經受了一番折磨嗎?


    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他參與到了舊神追隨者的陰謀之中。即便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無力改變長輩的理念,但是,他畢竟在那個夜晚出現在晚宴後廚。


    事實上,霍雷肖能夠再一次出現,就已經有點讓西列斯意外了。他原以為這個年輕人會就此悄無聲息地失蹤……甚至於死亡。這都是有可能的。


    不說往日教會,光是康斯特公國那邊,麵對這個年輕人,人們就不會有什麽好態度。


    正因此,對於霍雷肖的出現,西列斯始終抱有著一絲警惕。


    ……可惜他今天使用的是人偶的身體,不然本體就可以直接對霍雷肖進行一次判定,來確認一下這個年輕人的立場。


    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著霍雷肖。


    這張蒼白的、情緒變幻不定的麵孔。從霍雷肖的模樣來看,他像是已經徹底改變了。一年之前,那個顯然出身不凡的年輕學生,變成了一個剛剛出獄的囚徒。


    然而很快,霍雷肖的話也讓西列斯吃了一驚。


    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確定……但是,我曾經偶然……從爺爺那邊聽見……他提及一些……一些事情。”他低聲喃喃,像是記憶已經十分混亂,“他提及……‘陰影’。”


    西列斯猛地一怔,他不動聲色地掩蓋了自己的驚訝,隻是問:“‘陰影’?”


    “是的……是的。”霍雷肖抓著自己的頭發,像是利用痛苦來幫助自己迴憶,“我記不太清了……我隻是有這樣一個印象……‘如果……’”


    “如果?”


    “如果……”霍雷肖迴憶著,“如果,‘陰影’侵蝕了拉米法城怎麽辦……是的,爺爺這麽說……‘侵蝕了拉米法城’……‘如果他們來到拉米法城’……”


    霍雷肖猛地吸了一口氣,他惶惶不安地凝視著西列斯。


    “……冷靜點,霍雷肖。”西列斯依舊鎮定地說,“這件事情,你告訴往日教會那邊了嗎?”


    “我跟他們說了……任何與爺爺有關的事情,我都說了。”霍雷肖低聲說,“但是,他們似乎並不在意這個說法。


    “這是很久之前……去年的時候,我跟他們說的。在那之後,他們隻是……用各種手段,確認我本身的立場。”


    ……也就是說,往日教會很有可能沒明白霍雷肖究竟在說什麽,他們可能認為這隻是一個瘋了的年輕人的囈語。並且,時至今日,他們也不太可能去翻閱一起去年就解決的案件的卷宗。


    西列斯緩緩地鬆了一口氣。他有點頭痛地捏了捏鼻梁。


    “陰影”?


    當這個詞出現在霍雷肖口中的時候,他感到了十足的意外。為什麽霍雷肖會從克拉倫斯·德懷特那裏聽說“陰影”?


    克拉倫斯·德懷特怎麽會知道“陰影”?


    他思考著,尤其是思考著與格雷森事件相關的信息。


    時至今日,那些信息都顯得十分遙遠與模糊了,他不得不深入地挖掘自己的記憶,從頭梳理起這件事情。


    格雷森事件的兩位罪魁禍首,博林·埃爾加與克拉倫斯·德懷特。


    前者是皇宮的內務官,曾經是一名廚師,同時也是貼米亞法的信徒。後來他因為種種原因結識了克拉倫斯·德懷特,一位布朗卡尼的信徒。


    他們兩個一拍即合,以自己的觀念重新構建了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的力量概念,認為這兩位神明本質上是一體兩麵,是苦行也是暴欲。


    基於這個理念,他們開始了喚醒這兩位(一位?)神明的行動。


    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國內部出現了巨大的混亂。


    公國那邊,埃比尼澤·康斯特的信仰問題暴露,公國不得不臨時更換繼承人,同時也更換了皇宮內的一大批官員;博林·埃爾加趁機而入,掌管了皇宮的內務。


    曆史學會這邊,有膽大包天的啟示者意圖複現舊神的力量,曆史學會高層借機發難,與夏先生鬧翻;觀念保守的克拉倫斯·德懷特也借此當上了曆史學會的長老。


    想到這裏,西列斯突然產生了一個疑惑。


    曆史學會這邊還好說,德懷特家族原本就是個知名的貴族家庭,克拉倫斯能成為長老也不算令人驚訝。


    ……但是,博林·埃爾加為什麽能那麽輕易地成為皇宮的內務官?


    對於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前廚師來說,這幾乎可以說是一步登天了。


    當然,當時的確有一些舊神追隨者在幫助他們,包括公國內部的一些官員等等。貼米亞法的力量恐怕很容易滲透進去。


    ……但是,如果這件事情與陰影信徒有關呢?


    埃比尼澤·康斯特信仰暴露以及之後的繼承人更換,整件事情的確顯得猝不及防。但是,如果陰影信徒那邊刻意做點什麽,然後在皇宮內部安插一個舊神追隨者,這似乎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這甚至不需要博林·埃爾加做什麽,或者讓他知道這件事情的本質。


    隻需要,有一名舊神追隨者在皇宮內部蠢蠢欲動,這一點就夠了。誰都知道舊神追隨者一定會試著做點什麽,那就已經是對康斯特皇室的危險了。


    而另外一個讓西列斯聯想到這種可能的線索,就是……那幅畫。


    來自無燼之地、畫著一名帶著廚師帽的男人,可以讓腐敗變質的東西變成美味佳肴的,那幅畫。


    ……一幅畫!


    想想看他們現在正在調查什麽。


    十三幅畫、十三位舊神。他們以為這群陰影信徒是從頭開始行動,但是……


    如果他們早在來到拉米法城之前,實際上就已經完成了一些作品呢?


    西列斯整理著自己的思緒。而霍雷肖睜大眼睛望著他,也沒有打擾他的沉思。


    博林·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德懷特的這幅畫是從哪裏來的?西列斯將這個問題拋給過去的自己。


    ……來自黑爾斯之家的那群胡德多卡(梅納瓦卡?)的信徒。


    發生在黑爾斯之家的事情,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沉默紀134年,胡德多卡隕落。祂的隕落,是因為祂的信徒被梅納瓦卡的信徒帶來的利益所打動,讓胡德多卡與梅納瓦卡見了一麵。這一麵過後,胡德多卡便隕落了。


    ……當然,這是表麵上的故事。如今西列斯已經知道,當時是“陰影”偽裝成了胡德多卡,而梅納瓦卡是因為察覺到了不對勁,所以才特地約見胡德多卡。


    但是這一次的會麵,卻是讓“陰影”轉而控製了梅納瓦卡。那造成了胡德多卡隕落的假象。


    ……總之,無論是胡德多卡的隕落還是梅納瓦卡的隕落,對於其信徒而言,那都意味著他們背負起了一個沉重的、可怕而瘋狂的秘密。


    在漫長的時光中,這個秘密讓這兩方信徒被迫結盟。他們的觀念、信仰也逐漸扭曲,他們近似成為了一個緊密的團體。


    不管怎麽說,欺詐與商業,聽起來也像是天作之合,不是嗎?


    於是,這個群體打算複活自己信仰的神明。那似乎才能讓他們拋下自己多年來沉重的、可怕的負擔。


    在實踐的過程中,他們已經嚐試了許許多多的辦法,但是都無功而返。因此,他們便想到或許可以利用其他的舊神追隨者,來幫助他們排除或者實驗一些可能的方案。


    由此,這幅看似是貼米亞法的“遺蛻”,本質上卻蘊藏著胡德多卡欺詐的力量的畫像,去到了博林·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德懷特的手中。


    ……相當複雜。西列斯心想。


    “陰影”的信徒可能在其中摻了一手,畢竟長久以來,陰影信徒都一直在監視著無燼之地驛站、村落的情況。


    這群胡德多卡的信徒在黑爾斯之家醞釀陰謀的時候,彼時那位神秘的德萊森先生,說不定就偽裝成小醜在暗地裏觀察著他們。或許,也的確給出了一些提示?比如……利用畫像的力量。


    這是一個可能的猜想。


    不過,過去事件的許多細節,對於他們如今的調查也沒有太大的幫助。


    ……重點是,為什麽克拉倫斯·德懷特會提及“陰影”?


    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兩個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得到的畫像,本質上使用了胡德多卡的力量,就更不必說察覺到隱藏在這群舊神追隨者身後的“陰影”了。


    ……等等。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這兩個詞同時出現在一個長句之中,帶來了一種久違的感觸,仿佛給他帶來了一些提示——胡德多卡,與,“陰影”。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不確定外神的存在、在他還不知道這位隱藏的神明的本質、在他第一次踏上前往無燼之地旅途的時候……


    “陰影”,並未指向那位藏匿於曆史迷霧之中的外神。


    那指向的是胡德多卡的樂園。


    胡德多卡的樂園名為貝蘭神廟。


    從他們收集到的一些信息——比如琴多得到的那份神廟建築工人杜瓦的日記、比如阿方索·卡萊爾和伊曼紐爾誤入的那個不存在的部落遺跡——來看,貝蘭神廟顯然就與“陰影”有關。


    當時,西列斯還產生過一個念頭。他隱隱約約感到,這群舊神的樂園似乎都與祂們的神位有些關係。


    比如說,阿卡瑪拉的神位是“漂亮的彩虹泡泡”;而在深海夢境中,人們的夢境的確如同泡泡一樣填滿了整片海洋。


    ……呃,當然,阿卡瑪拉的樂園實際上是坎約農場,但農場更像是虛幻的力量的所在地,而深海夢境則是夢境的力量的所在地。


    再比如說,貼米亞法的神位是“晚宴的主廚”,而在祂的樂園格奇島中,也的確舉行著一場又一場擁有著豐厚食物的宴會。


    而胡德多卡的神位是“世界的陰影麵”。祂的樂園貝蘭神廟,似乎也與“陰影”有關。人們一旦踏入某些東西的陰影的範圍,就很容易進入到祂的神廟之中。


    而神廟之中,仿佛又留存著許許多多建築的過往痕跡。此前阿方索他們誤入的部落遺跡,就像是這樣一片被保留下來的“影子”,是時光長河的一個截麵。


    ……“如果‘陰影’侵蝕了拉米法城”、“如果他們來到拉米法城”。這是克拉倫斯·德懷特的原話。


    西列斯不能確定他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但或許,他隻是察覺到了那幅畫像中攜帶著的,胡德多卡的力量?


    ……不,可能也不是。當時這兩個人,恐怕深信這幅畫就象征著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的力量——畢竟那與食物有關。


    所以,他們或許是察覺到了,將這幅畫交給他們的那些舊神追隨者,可能與胡德多卡有關。他們畢竟都是啟示者,克拉倫斯·德懷特更是曆史學會的長老,他們指不定就能發現一些蹊蹺之處。


    盡管這兩人是舊神追隨者,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又僅僅隻是信仰著貼米亞法與布朗卡尼。


    這種信仰是排外的,他們認為拉米法城是他們信仰的神明的領地,當然不希望其他的舊神追隨者過來搶奪……即便,他們的行動本身就象征著其他舊神追隨者的陰謀。


    一幅來自無燼之地的畫像……對於城市的居民來說,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危險的。


    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在真正利用起這幅畫像之前,也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實驗。除卻畫像本身的功能,他們恐怕也對畫像的來曆進行了調查。


    總而言之,他們對這幅畫的來曆感到了一絲警惕。這種警惕或許非常淺淡、或許一晃而過,但也或許,他們查閱了相關的資料,並且掌握了一些信息。


    比如……胡德多卡的神廟。


    德懷特家族是古老的貴族,並且始終維持著對於布朗卡尼的信仰。這個家族的藏書中、家族記錄中,或許會有提到一些關於舊神的信息,其中可能就包括了胡德多卡的神廟。


    因此,克拉倫斯·德懷特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陰影’侵蝕了拉米法城”、“如果他們來到拉米法城”。


    ……西列斯再一次迴顧了自己整體的思路,認為這應該是很有可能的。


    陰影信徒或許在暗中安排了博林·埃爾加的職務、或許在暗中推動了這兩人的行動。但是,直到現在,陰影信徒也仍舊是隱藏在陰影之中的。他們不可能輕易被這兩人發現。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這兩人隻是懷疑到了胡德多卡這位神明身上。他們可能會認為,胡德多卡的信徒,將貼米亞法的畫像藏了起來?


    西列斯一邊思索著,一邊緩慢地捕捉到一絲微妙的靈感。


    他剛剛順理成章地想到了什麽?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直到現在,陰影信徒也仍舊是隱藏在陰影之中的。”


    ……“陰影信徒仍舊隱藏在‘陰影’之中”?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大腦中產生了模糊的驚愕。他抓住了那一縷輕飄飄的靈感。


    一個相當微妙的核心是,“陰影”這個詞在現實生活中其實相當常見。


    他使用“陰影信徒隱藏在陰影之中”這樣的說法,隻是基於一個小說家的本能——隨手用個比喻。他隻是想表達,這群陰影信徒到現在還蹤影全無。


    但是,一旦真的麵對這個結構——“隱藏在陰影之中”——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更多。


    “陰影”之中。


    在這裏,“陰影”同樣並不是指向那位外神,而是指向胡德多卡的神廟陰影。


    他隻是突然產生了一個奇特的聯想。


    多年之前,阿方索·卡萊爾、伊曼紐爾以及他們的同伴,無意中進入了一個部落遺跡。他們最終得以離開,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進入了一位神明的樂園。


    無知讓他們得到了安全,盡管最終也隻有這兩個人離開。


    ……但問題來了,“離開”?


    他們在實際意義上進入了那個樂園嗎?連同身體一起?


    這是一個相當模棱兩可的問題,但西列斯幾乎立刻就能找到一個類比的場景——曆史學會的沙龍空間。


    夏先生能夠操控沙龍空間。在沙龍中,人們的生死甚至都是被他一手掌控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絕對不能稱之為現實,對吧?


    但是,人們又是的的確確進入了這個空間。那就像是真實與虛幻的夾縫。


    如果有人不幸進入黑暗之海,又有幸得以逃脫,再有幸得以來到曆史學會的沙龍空間……那他說不定會不幸地再次進入黑暗之海。


    因為沙龍空間的存在其實與黑暗之海有著相當的類似之處。那是一個獨立的“泡泡”,是基於阿卡瑪拉的力量衍生而來的,安緹納姆創造了這裏。


    ……那麽,胡德多卡的“陰影”呢?


    陰影信徒,是否就隱藏在貝蘭神廟的“陰影”之中?


    自8月5日以來,他們一直感到困惑的一個問題就是,陰影信徒究竟在拉米法城的哪裏?


    理論上說,這群信徒的人數可能有幾百幾千人之眾,這不是一個小數字,即便分散在拉米法城的各地,但畢竟普拉亞家族那邊也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與調查,他們本應該有所發現的。


    但實際上就是,這麽多人仿佛一滴水匯入大海一樣,徹底地消失無蹤了。除了交易會那場謀殺未遂的行兇者之外,其餘人好似憑空消失。


    ……或許,陰影信徒,的確在“陰影”之中?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後緩緩地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這的確是一種可能性。或許他迴頭應該找阿方索問問,了解一下他曾經進入那個部落遺跡的時候的情況。


    他又將目光放到麵前默然無語的霍雷肖身上。


    剛才漫長的思索,讓西列斯注意到了兩個重要的問題。


    其一是陰影信徒或許在來到拉米法城之前,就已經完成了一幅畫作。


    當然,那幅畫究竟指向胡德多卡還是指向貼米亞法,還得另說——說不定同時指向兩位,甚至於四位神明?——但是,這也意味著,他們不能單純地以為,陰影信徒必定會在拉米法城行動十三次。


    他們得保持警惕,將每一次陰影信徒的行動都當成最後一次來看待。


    其二就是陰影信徒現在可能身處的地方。


    胡德多卡的神廟陰影?老實講,這個猜測看起來有著確切的指向性,可是,拉米法城內這麽多建築陰影,誰知道這些人會躲在哪片影子裏?


    但無論如何,這至少指明了一個方向。


    這兩條信息都相當有價值,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霍雷肖·德懷特的出現,以及他提及的那兩句話,讓西列斯得以重新整合、梳理遙遠過去中的那些信息。


    他得感謝麵前這個年輕人才對。


    西列斯迴過神,便說:“抱歉,我走神了。我正在整理過去獲得的信息……霍雷肖,我得向你表達謝意。”


    霍雷肖吃了一驚,他連忙擺了擺手,有點惶恐地搖了搖頭。


    西列斯莞爾,讓他別這麽緊張。


    他想,這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命運的力量——命運安排霍雷肖在這個時候出現,提醒他,是時候該迴憶那些塵封已久的線索了。


    總之,他今天的確得去一趟深海夢境了。


    西列斯又與霍雷肖聊了聊。他沒有深入提及自己的所思所想,隻是說霍雷肖帶來的信息的確讓他有所收獲。


    這一點似乎讓霍雷肖鬆了一口氣——但他似乎不太想了解內情。


    在德懷特家族出事之後,這個家族的資產自然被全部沒收或者拍賣了。霍雷肖保留了一小部分現金,同時還收獲了一大批的債務。


    他得努力工作、努力賺錢。他當然也不太可能迴到原先那種富裕的貴族生活了。


    “……不過,或許這也是一件好事。”霍雷肖低聲喃喃。


    西列斯想了想,便問:“你還打算繼續在拉米法大學念書嗎?”


    霍雷肖搖了搖頭,說:“我已經退學了。”


    西列斯略微遺憾地歎了一口氣,他想了想,便打開了一旁的抽屜翻找了一陣。他拿出了一封信,遞給霍雷肖。


    霍雷肖有點疑惑地望著他。


    “這是我曾經想要寄給你的一封信。”西列斯簡單地解釋說,“為了你們的那篇論文。”


    霍雷肖突然僵住了。


    “如果……我是說,你有時間的話,我認為你或許可以重新整理一下那篇論文的內容與資料。”西列斯斟酌著說,“那是你和你的同伴們一個學期的勞動成果……”


    “……我不敢去見他們。”霍雷肖幹巴巴地說。


    西列斯也停頓了片刻。對於苦難記事的社團成員來說,隻是一夜過去,他們的社長就成了階下囚……這的確是相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是,霍雷肖,那已經過去了。”西列斯說,“你重新迴到了這個真實的世界,並且要在這裏生存下去。逃避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況且,那是屬於你的成果,同時也是屬於其他人的成果。


    “……我樂意向期刊那邊推薦這篇論文,但前提是,你真的決定發表這篇論文。霍雷肖,我期待著你的答案。”


    拿著信,霍雷肖魂不守舍地離開了。


    西列斯獨自在辦公室裏坐了一會兒。他感到一陣難言的滋味,或許是因為霍雷肖·德懷特,也或許是因為更多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


    他們的生命、他們的生活,與許許多多事情息息相關。而令人無奈的是,他們自己卻很難控製、影響這種掌控了他們生活的因素。


    擁有神明的世界,神明成了最大的問題;而沒有神明的世界,問題也同樣多種多樣。


    生活總是令人頭痛。


    就在他沉思的時刻,門口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西列斯下意識抬眸望去,看見赫爾曼·格羅夫就站在那兒。


    赫爾曼的目光頗為謹慎,他走進來,關上辦公室的門。


    西列斯問:“社團活動結束了嗎?”


    赫爾曼愣了一下。他沒想到西列斯一開始的問題會如此平淡無奇。他依舊謹慎地迴答:“還沒有,我找了個理由暫時離開一會兒。我想與您聊聊。”


    “……聊聊你和阿方索如何從迷霧中的綠洲逃脫出來?”西列斯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的笑意。


    赫爾曼:“……”


    他的臉上一瞬間露出了堪稱滑稽的錯愕表情。


    西列斯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赫爾曼勉強收斂了自己的表情,坐到了沙發上。然後他問:“所以您就是幽靈先生?”


    “是的。”西列斯迴答,“請為我保守這個秘密。”


    “……好吧,好吧。當然。”赫爾曼嘟囔了一句,“……所以您當初是故意用拉米法城的事情嚇唬我嗎?”


    他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西列斯若無其事地說:“隻是為了讓你清醒一點。”


    赫爾曼欲言又止,最後,他有點哀怨地嘟噥說:“但是,教授,您明明可以選擇更加溫柔的方式的……”


    “溫柔?”西列斯反問。


    赫爾曼:“……”


    他突然聯想起上學年的第一個學期……當時西列斯·諾埃爾教授布置作業、布置論文的心狠手辣程度,讓他記憶猶新。


    於是他訕訕笑了一聲。


    謝天謝地,他不用再選諾埃爾教授的課了。他已經學過了。


    西列斯察覺到赫爾曼表情的蹊蹺之處,不過也沒有說什麽。他轉而提及了他們的當務之急,也就是,陰影信徒。


    赫爾曼愣了一下。他有點不習慣與自己的教授談論這種事情,不過西列斯向來冷淡鎮定的語氣也讓他很快轉換了自己的思路。


    “我需要你幫我個忙,赫爾曼。”西列斯說,“你是考古專業的學生,同時你也在無燼之地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赫爾曼點了點頭,認真地聽著。


    “我需要你去調查,拉米法城內那些古老的建築——有年頭的、與舊神或者舊神的概念有關的、有一定曆史底蘊的,這類建築。”西列斯一邊思考,一邊給出了自己的要求。


    赫爾曼則慢慢陷入了思索之中。


    “……另外,這種建築最好與胡德多卡有些關係。”西列斯思索著,“我不能確定究竟是什麽關係……可能是古老的曆史中的交集,也可能是某種概念上的相關。


    “這可能會有一定的危險性,因此你和你的同伴們是最好的人選。”


    赫爾曼與他的同伴們,他們是身經百戰的探險者,同時也親自接觸過迷霧,擁有著極為堅定的意誌、嫻熟地掌握著“複現自我”的儀式。


    因此,西列斯才放心將這個任務交給他們。


    如果西列斯的想法是對的,那麽赫爾曼和他的同伴們真要找對地方的話,他們說不定會直麵陰影信徒。


    於是西列斯又補充說:“如果真的有符合這些條件的建築,那麽不要輕舉妄動。先告知我這件事情。”


    隨後,他跟赫爾曼提及了【無形之筆】這個儀式,並且將自己這邊已經處理過八瓣玫瑰紙交給赫爾曼。


    赫爾曼感到這個儀式相當神奇,同時也興衝衝地接下了西列斯給出的任務。他信心滿滿地說:“您放心。我已經能想到不少可能的建築了,我們會去調查一下的。”


    西列斯點了點頭,向他道謝。


    “這沒什麽。”赫爾曼搖了搖頭,“您救了我們的命。況且,我們現在的行動,也是為了拯救自己。”


    他望了望窗外的烈日,喃喃說:“我希望……終有一日,我們能好好活在太陽底下。”


    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我們會的。”


    赫爾曼沒有在西列斯這邊停留太久,他還得迴到社團活動那邊。他很快便與西列斯告別。


    西列斯也打算迴去,畢竟他等會兒還要與凱洛格交談。不過在離開辦公室之前,他趁著現在的環境僻靜又安全,便拿出八瓣玫瑰紙看了一眼。


    新消息。


    “……


    “您絕對想不到我打聽到了什麽消息!


    “格雷福斯家族資產的拍賣會就在這個周六。我提前打聽了一下將會被拍賣的物品會是什麽。然而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據說有一批物品已經提前被一個家族要走了。


    “這個家族名為菲爾莫爾,不知道您是否聽說過。但我要說的是,這個家族在公國內部相當有權勢,並且,的確與藝術有關。


    “據我所知,菲爾莫爾家族和貝克萊家族有著相當親近的關係。他們都經營著博物館的生意。


    “準確來說,我曾經聽說過一種說法……在商人群體中頗為流行。這種說法就是,菲爾莫爾家族與貝克萊家族,似乎共同擁有著某個秘密的銀行賬戶。


    “傳聞中,有一位商人在與這兩個家族做生意的時候,發現他們居然給出了同樣的銀行賬戶信息。這一點不知真假,但的確有這種說法。人們懷疑,是菲爾莫爾家族扶持了貝克萊家族。


    “……差不多就是這樣,希望這些消息能為您帶來幫助。


    “……”


    菲爾莫爾家族提前要走了一批格雷福斯家族的物品?菲爾莫爾家族可能與貝克萊家族存在著不為人知的關聯?


    西列斯略微驚訝地麵對著這兩個消息。


    他思索片刻之後,便將注意力轉換迴到本體,首先給蘭米爾迴了消息。


    【這的確十分令人驚訝,或許菲爾莫爾家族會是我們的突破口。不過,這也意味著,周六的拍賣會恐怕會成為眾人眼中的焦點。如果您沒有什麽強烈的物品需求的話,那我建議您不要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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