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多點的一杯飲料很快就送了過來。


    不過他始終有點心不在焉。他盯著人偶瞧, 而人偶則盯著玻璃外厄斯金街1號瞧。


    ……事實上,現在西列斯正努力捕捉那一絲靈感。


    剛剛服務員隨口分享的秘密,以及安吉拉分享的消息, 都讓他感到一絲驚訝。不過, 這也隻是一瞬間的意外。


    厄斯金街1號是一家私人俱樂部, 或許康斯特公國的皇室成員的確來到過這裏,參加某場聚會。但是,這個成員的身份卻不得而知, 也未必與埃比尼澤·康斯特有關。


    至於大公參與格雷福斯家族資產拍賣會的事情, 在他昔日兄弟返迴拉米法城的如今, 大公也自然會做點什麽來確保自己的權威。


    這場拍賣會秘密進行, 卻可能貴族與商人雲集,大公來此也是很有可能的;隻是有些突然, 讓人懷疑他是否受到了什麽事情的影響。


    但說到底, 這兩件事情都是既定事實,他們暫且也找不到什麽突破口。


    ……而麵前的厄斯金1號,卻的確讓西列斯聯想起了什麽。


    這棟建築位於道路的盡頭,前後都有街道, 側麵也是一條寬闊的街道,不遠處就是公園, 應該說, 這裏的視野相當開闊明朗。


    不。重點不是這個。西列斯心想。


    透過人偶的視野,西列斯能夠望見這棟靜默佇立的低調建築。那看起來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人們甚至可能會認為, 這隻是一棟快要廢棄的建築。


    “……諾埃爾教授?”


    一個聲音讓西列斯突然迴神。他的注意力轉向了拉米法大學的會議廳。一名年輕的助教正站在他旁邊, 有些猶疑地問:“諾埃爾教授?”


    他正要給西列斯遞一份文件, 恐怕是這次會議上需要用到的。但西列斯卻沒什麽反應。


    “抱歉, 我走神了。”西列斯歉意地說,他接過那份文件,然後說,“謝謝您。”


    年輕人連忙擺了擺手,他繼續給其他人發放文件。在悶熱的會議廳裏,僅有敞開的窗戶能帶了一縷窗外的熱風。雖然那風仍舊是溫熱的,但至少能帶來一絲輕快。


    已經有不少教授來到會議廳。再過十幾分鍾,會議就要開始了。


    那個年輕人繞著會議廳走了一圈,將那份文件放置在每個人的桌上。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垂眸望向這份文件。


    內容即是關於十月初的一場文史院的學術活動。


    這類學術活動在大學內時常進行,拉米法大學又是康斯特公國內部最為知名的大學,每個院係專業基本都會在一個學年中經曆好幾場活動。


    西列斯現在作為文學史專業的主任,在自己專業內部同樣也得準備起來。不過這並不影響校級層麵的許多的學術交流。


    他們之前在春假的時候遠赴米德爾頓,進行了一次學術訪問;而這一次,則是來自堪薩斯的學術團體,想要到拉米法大學來參觀和訪問。


    整體的流程與西列斯當初經曆的那一次出國訪問也差不多,不過這個學術團隊似乎更傾向於曆史方麵的學術課題,因此絕大部分的接待要求也交給了曆史專業那邊的教授們。


    西列斯大致翻閱了一下文件中提及的內容,然後就鬆了一口氣,意識到這事兒和他沒什麽太大的關係。


    不過……十月初。這個日期終究令他感到一絲在意。


    安緹納姆的誕生日是10月20日。去年的格雷森事件爆發在神誕日前夜,神誕日當天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但今年的神誕日未必會那麽順利地度過,這一點西列斯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他沉思了片刻,然後便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他心不在焉地想,無論如何,他們現在得首先將陰影信徒搞出來的這些事情解決掉……畫框、畫布,誰知道他們會在什麽新的地方準備繪製一幅新的畫作呢?


    ……等等,畫框?


    框?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拉米法大學這邊,會議即將開始,台上幾名教授已經入座。西列斯便將人偶的身體交給幽靈操控,交待幽靈要記錄下會議的重點,隨後便毫不猶豫地將注意力轉迴了另外一個人偶那裏。


    厄斯金街2號的咖啡廳裏,二樓靠窗的一張小桌上,一個坐著的人偶突然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將自己小小的腦袋貼在玻璃上。


    它圓溜溜的小黑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對麵的厄斯金街1號。


    ……三條街道。一條小巷子。這棟建築被四條道路團團圍住。一個框。


    “怎麽了?”琴多低聲說。


    “……畫框。”西列斯的聲音同樣顯得十分低沉,“這四條道路,像不像畫框?”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也顧不得周圍少數幾個客人是否投來異樣的目光,便驚愕地望向了窗戶外的那棟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建築。


    “那這棟建築就是……畫布?”琴多喃喃說,“……為了周六?”


    人偶沒有再說話,但他們都已經默認了這個可能性。


    厄斯金街1號並不是隨意挑選的。


    不遠處的那座城市公園,將厄斯金街的盡頭截斷在這裏,讓一條道路橫過來倚在厄斯金街1號的旁邊。而這棟建築的前後又都有一條供人行走、供馬車通行的道路。


    這種三麵都被包圍的情況已然十分罕見,但是在厄斯金街1號和2號之間,卻還有一條小巷子,大約兩米寬,看起來隻是在規劃建築時候的一樁意外。


    ……但是,這就意味著,厄斯金街1號獨立於周圍所有建築之外,被四條道路包圍著。當周圍空空蕩蕩,這棟建築也顯得冷冷清清……如同一張空白的畫作。


    不久之前,西列斯曾經意識到一個問題。


    陰影信徒真的隻需要這幾幅畫嗎?實物的畫?將這幾幅畫完成,然後陰影信徒就可以如願以償了嗎?


    他不覺得事情會有這麽簡單,也不覺得陰影信徒的圖謀會這麽容易被猜出來。在實際意義上的畫作之後,將會有概念意義上的畫作隨之而來。


    這片土地即是畫布,陰影信徒的選擇即是畫框,人們的鮮血即是顏料。


    ……這才是他們可能將要做的事情。


    一號畫作和二號畫作——那副廚師畫像與畫家利昂最後一幅畫,當然蘊藏著神明的汙染、當然值得陰影信徒去尋找、去得到。


    而發生在劇院區的那場兇殺案帶來的一幅畫——或許可以稱之為三號畫作——對於陰影信徒來說,也確實是不錯的嚐試,那一舉多得。


    至於那場謀殺未遂,那可以說是失敗的四號畫作。在這一次的失敗過後,陰影信徒恐怕會調整自己的行動計劃。


    ……那麽接下來,就是,五號畫作。


    西列斯曾經猜測過,五號畫作究竟會是繼續繪製與梅納瓦卡相關的畫作,還是選擇另外一位舊神?


    一號、二號、三號畫作,與這三幅畫直接相關的舊神,是貼米亞法、胡德多卡、露思米、阿卡瑪拉、李加迪亞。這是五位舊神。


    把埃爾科奧這位概念相近的神明算上的話,那就是六位神明。


    還剩下七位神明是有可能的。


    ……周六晚上的厄斯金街1號,將會發生什麽?


    “我們要做好迎接一場血案的準備。”西列斯聲音沉沉地說,“在之前的那一次失敗之後,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反而會變本加厲。”


    琴多喝完了他的那一杯飲料,然後露出了一個戲謔的微笑:“那就讓他們來吧。死亡會轉而籠罩在他們的頭上。”


    “如果……”西列斯想說點什麽,但是又突然停頓了一下。


    “怎麽了?”琴多低聲說。


    他們的竊竊私語已經引起了周圍客人的注意,於是琴多若無其事地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打算離開。


    西列斯沒有第一時間迴答琴多的問題。他是打算提及自己的想法,不過就在他想到這個可能性的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什麽東西觸動了一樣。


    有一種既夢幻又飄飄蕩蕩的感覺,在這一刻籠罩了他的靈魂。他察覺到一種微妙的氣氛、一種奇異的預感……人偶的身體似乎加強了這種預感。他感到有什麽事情將要發生了。


    他透過人偶的眼睛,仿佛上升、仿佛下降。他仿佛望見正在排練的劇團、望見整座拉米法城,乃至於望見更為廣闊的,整個費希爾世界。


    ……那個星球倒影。


    他仿佛福至心靈,一瞬間明白這個景象正借助著星球倒影而到來。那種幻覺一樣的畫麵隻是存在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他仍舊隻是麵對著拉米法城的炎炎夏日。


    但是他好像已經明白了。


    “我們該去一趟劇院區。”西列斯的聲音響起在琴多的耳邊,“即便隻是排練,也需要合適的觀眾。”


    琴多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西列斯怎麽會得知蘭斯洛特劇院那邊正在排練——通過八瓣玫瑰紙嗎?不過他也沒有多問什麽,不久之後,他們便抵達了劇院區。


    在烈日炎炎之下,劇院區仍舊顯得冷冷清清。應該說,也未必有人樂意在這個天氣出門看戲,但是,這兩種“不樂意”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個相當矛盾的問題就是,“劇院區的規矩”之所以會建立起來,是因為曾經的克米特家族不希望發生在劇院區的意外影響人們看劇的興致。


    然而,在如今這一樁兇殺案發生之後,劇院區的規矩即便仍在生效,但是報紙上卻仍舊源源不斷地報道著相關的信息,讓幾乎全城的居民都知道了這樁事情,並且也知道了劇院區語焉不詳的態度。


    人們對此津津樂道,在茶餘飯後討論著這個話題。


    如同曾經西列斯想的那樣,人們反而因為“劇院區的規矩”而感到了好奇。遲早有一天,報紙上或許就會出現,“劇院區謀殺案的兇手是一名啟示者”之類的消息。


    整體而言,劇院區的規矩在這裏反而起了反作用。


    ……但是,話又說迴來了,為什麽報紙上如今仍舊在報道這件事情?


    這樁兇殺案發生在上周四的淩晨,如今一個星期已經過去了,對於案件的調查毫無進展,但城內的報紙卻並沒有轉移注意力。


    這似乎有點奇怪。當然了,克米特家族那邊,恐怕已經受到陰影信徒的利用……但是,為什麽報社們會如此配合?


    於是,當琴多帶著人偶抵達蘭斯洛特劇院的時候,他聽見西列斯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或許我們該去調查一下報社們最近的動靜。”


    琴多:“……”


    他茫然地想,報社?報社怎麽了?他心愛的神明怎麽又想到報社的問題了?


    西列斯便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並且說:“隻是一次嚐試。”


    琴多恍然,他說:“所以,報紙上那些連篇累牘的報道,說不定也是那些陰影信徒的手筆?”他想了想,又說,“不過,您是要去聯係那位出版商本頓先生嗎?”


    “或許是的。”西列斯迴答。


    隨後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聯係本頓?


    本頓真的不會將話題巧妙地偏轉成催稿?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他想,或許還是寫封信給本頓比較好。


    事實上,以西列斯自己的眼光來看,他在這個世界寫的那兩本小說,都說不上有多驚為天人。


    不過,優秀的作品本身,加上他略微超越這個時代的審美眼光,再加上那麽一些些運氣,這兩本作品就讓他成為了知名的小說家,至少在拉米法城內是這樣的。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兩本小說對於西列斯而言,又並非是簡單的寫作問題就可以概括的。那牽涉到了阿卡瑪拉的力量。


    第一本小說《玫瑰的複仇》意味著現實符合虛幻,第二本小說《加蘭小姐的夢中冒險》意味著虛幻照進現實。而現在,第二本小說也將被改編成戲劇,在真實的舞台上演。


    “……燈籠魚先生,現在我已經在燈塔登記好啦,我能去到那座漂亮的城市裏了嗎?”


    加蘭清脆的聲音帶著她向來的那種天真,詢問出這個問題。


    “當然可以。”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你從燈塔那兒聽說海中城的規矩了嗎?


    “聽說了。可是,海底的城市為什麽還會有規矩呢?我們都已經在海底啦!”


    “因為這裏是海中最漂亮、最明亮的城市!光芒吸引了黑暗。”


    加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接著念下一句台詞。


    ……她實在將這個角色飾演得惟妙惟肖。明明她還如此年輕,卻仿佛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一般。


    卡洛斯·蘭米爾和海蒂女士站在舞台的一側。小醜阿克賴特叉著腰、歪著頭,茫然地呆望著在舞台上圍坐成一圈的演員們。


    海蒂突然轉過頭來問他:“阿克賴特,你背完台詞了嗎?”


    阿克賴特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咧開嘴笑了起來,他說:“沒有!”


    海蒂朝著他翻了個白眼,慢條斯理地說:“今天還輪不到你,但是,你也隻有這一天的時間了,阿克賴特!”


    阿克賴特就垂下了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張,開始小聲地默念。


    海蒂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她有點不明白卡洛斯·蘭米爾為什麽會希望阿克賴特來扮演那個最邪惡的角色。


    的確,阿克賴特可以將瘋子的角色飾演得很不錯,但瘋狂與邪惡是不一樣的。海蒂不認為阿克賴特擁有邪惡的本質,因此他隻能“扮演”邪惡。


    但阿克賴特真的會演戲嗎?這就是一個相當難以迴答的問題了。


    海蒂轉過頭,繼續盯著正在對台詞的演員們,但就在這個時候,她的餘光裏注意到有人走了進來。她側頭看過去,意外地說:“琴多先生!”


    她的聲音並沒有打擾到專心的演員們。她便與卡洛斯說了一聲。卡洛斯正沉迷於思考台詞的問題,便頭也不迴地揮了揮手,讓海蒂幫忙招待來客。


    海蒂便走到琴多麵前,她首先與琴多打了聲招唿,然後又奇怪地問:“教授沒有來嗎?”


    琴多簡單地迴答:“他在大學那邊有場會議。”


    海蒂了然,不禁感歎說:“教授實在是太忙碌了。”


    琴多認真地點了點頭,相當讚同這個說法。他轉而問:“你們正在排練嗎?”


    “演員們正在對台詞……也可以說是在排練。”海蒂說,“每一幕都會嚐試一下,看看是否有什麽需要增加的布景、道具,修改的服裝等等。


    “我們本來打算昨天上午就開始,但是還沒開始對台詞,就首先為了服裝、道具等等的事情忙活了一天多,畢竟得讓每一位演員都試一下衣服……


    “對了,您聽說對麵那家劇院老板的說法了嗎?”


    “教授轉告了我。”琴多迴答,“你之後有再碰上那個老板嗎?”


    海蒂搖了搖頭,她說:“那家劇院的門一直鎖著呢。”


    琴多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做賊心虛?他不由得產生了這個想法。


    他們在表演廳的門口聊了一會兒,然後就來到了舞台前麵。


    海蒂有些奇怪於琴多的來意,琴多便解釋說:“我來當個觀眾。”他思考了一下,覺得這個說法雖然的確是他的本意,但畢竟顯得奇怪,便又補充說,“順便確保一下安全。”


    海蒂恍然,她不禁說:“我真的十分感謝你們。諾埃爾教授與您,你們幫助了我和阿克賴特。”


    “你們也幫助了我們。”琴多說。


    海蒂隻是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她讓琴多自便,隨後自己就去了舞台上,繼續工作。


    表演廳陰涼不見光,不過仍舊有點悶。


    琴多首先從包裏拿出了人偶——二號人偶,確切來說。過來的路上他總不能將人偶放在肩膀上,所以隻能放在包裏——隨後又拿出來金屬葉片和魔藥瓶。涼快的空氣讓他舒服不少。


    人偶坐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們一同望著舞台。


    有好幾名暫且沒輪上的演員,也坐在周圍的觀眾席。不過他們並不是在觀看劇目,而隻是繼續在熟悉自己的台詞與舞台行動。


    在安靜的劇院裏,隻有演員們此起彼伏的聲音不間斷響起,連同外頭沉悶的空氣一起,仿佛統治著這個世界。


    琴多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目光望著舞台,發著呆。他有一種忙裏偷閑的感覺,但這的確令他覺得十分愜意。


    舞台、劇院、約會,熱氣騰騰的夏天和冒著涼風的魔藥瓶。一切仿佛是在夢裏才會出現的場景一樣。


    ……他們一直以來好像都太緊張了一點。琴多突然想到。


    肩膀上那個小小的人偶的重量令他感到安心。他知道他心愛的神明的靈魂就在這裏,與他一起……靈魂是否擁有重量?


    似乎有一種非必要的魔藥加碼物,名為七克靈魂。


    現在,那七克靈魂的重量,就將他壓在這裏。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不可思議的……幾乎甘美的情緒。那是一種令人覺得幸福的感覺,像是一場美夢籠罩著他,連夢中都會忍不住笑起來一樣。


    舞台上的表演仍舊在繼續。


    那個年輕的小女孩望見了海底那座奇妙的、光亮的城市。她會在這兒進行自己的冒險,打敗強大又邪惡的敵人,擁有自己的同伴與朋友,然後,又踏上漫漫迴家路。


    ……與他心愛的神明有些相似,是不是?琴多偶爾會這麽想,不過他不太願意在西列斯麵前這麽說。他總覺得,從西列斯——賀嘉音的地球,到這個費希爾世界,那是遙遠遙遠的距離。


    雖然他們的確有可能迴到地球——對琴多來說,是“去往”——但是,那也有一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


    琴多偶爾會想,這是否就是賀嘉音來到這個世界、成為西列斯之後,所產生的感觸?


    ……他的確偶爾會這麽想,這種不安會帶來一種更加深切的不安。但是……那七克靈魂的重量,穩穩地壓製了這種不安。


    琴多突然感到十分愉快。他歪了歪頭,仍舊心不在焉地聽著加蘭與其他人的對話,但是又忍不住將注意力投放至肩膀上輕微的重量。


    人偶似乎十分專注地望著舞台,盡管人偶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樣的。小小的黑黑的圓圓的眼睛、小小的腦袋、短短的脖子、矮矮胖胖的身體與短短胖胖的手腳。


    如果長時間盯著那雙眼睛瞧,那會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仿佛這是神明的造物,長時間凝視的話,就會是一種冒犯。


    ……不過琴多覺得人偶其實挺可愛的。倒不如說,他愛屋及烏。畢竟西列斯時常使用人偶的身體。


    琴多的思緒漫無邊際地漂浮著。他感到驚訝,因為他往常不會這麽做。他很少走神,大部分時候,他都會將注意力投放在西列斯的身上。


    而少有的類似這樣的時刻……


    他愣了一下,感到思緒仍舊陷入稠密的……“蜂蜜”裏。是的,就像是蜂蜜,又稠又甜,現在把他的大腦都黏住了。


    “……您……”他下意識想問西列斯。


    “噓。別擔心。”西列斯的聲音在琴多的耳旁輕輕地響起,“別害怕。”


    琴多眨了眨眼睛,他翠綠色的眼睛裏緩慢地流露出一絲疑惑和困倦。他下意識打了個哈欠,頭往下點了點,他幾乎沒注意到舞台上傳來的台詞也像是突然凝滯了。


    隨後,他又突然清醒了過來。周圍的一切好似也恢複了正常。


    ……發生了什麽?


    琴多茫然了片刻,然後下意識想望向肩膀上的人偶。不過人偶此時已經跳到了前麵一排座椅的上方,站在那兒,幾乎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這個表演廳。


    他心愛的神明顯然發現了什麽,然而那守密人的天性又讓他永遠不會第一時間說出口。琴多不由得在心裏小聲又親昵地抱怨了一下。


    很快,人偶又迴到了琴多的肩膀上。


    “……今天晚上我們會前往夢境。”西列斯的聲音緩慢地說,他好似也不太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麽,“到時候我會和你說。不能在現實裏說這件事情。”


    哦,原來是這樣。琴多緩慢地明白了過來。在現實裏提及一些話題,的確是危險的,畢竟“陰影”也窺探著這個世界。


    ……他好像聽見他心愛的神明歎了一口氣。


    “現在,醒過來,琴多。”西列斯說。


    ……琴多像是猛地睜開了眼睛,又像是如夢初醒。一切好似什麽都沒有改變,但又好似什麽都發生了改變。他幾乎下意識想要站起來,但那七克靈魂的重量又壓住了他。


    等等,什麽七克靈魂?


    在這一刻,琴多的大腦好似變成了一團亂麻。他盯著舞台上仍舊正在進行的排練,又看了看周圍小聲念著自己台詞的演員。


    他怔了片刻,然後想,剛才……發生了什麽?他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好像夢見,他心愛的神明的靈魂壓在他的肩膀上。他夢見夏天、夢見空曠的劇院和敞亮的天空。他夢見地球、夢見七克靈魂的重量。他夢見……


    ……夢?


    “我剛剛睡著了嗎?”琴多怔怔地說。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聲,他簡單地說:“或許你可以這麽理解。”


    琴多狐疑地瞧著小小的人偶。隔了片刻,他恍然說:“您進一步掌握了……”


    他沒有將後麵的內容說出來。不過西列斯明白琴多已經反應過來了。


    “可以這麽說。”西列斯仍舊簡單地說。


    琴多也就沒有多問。他知道他們得在夢境中才能安全地討論這個話題。他便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剛剛那個……“夢”上麵。


    ……這個夢最為奇怪的地方,就在於其真實。琴多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個夢,他甚至懷疑,如果不是西列斯讓他醒過來,那他可能就會在夢境中一睡不起。


    的確,人們在做夢的時候總是會覺得夢境中的一切才是真實的。人們不會意識到,在夢境之外,還有一個更加真實的、屬於他們的世界。


    直到醒來,他們才能陡然區分開這兩者。這或許就是大腦的神奇之處,人類自己欺騙了自己。


    這種感覺,就像是……


    ……就像是深海夢境來到了現實中一樣。


    但深海夢境還沒有那麽以假亂真,畢竟那個夢境總是貨真價實的夢境;而剛剛呢?剛剛的夢境就像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仿佛有一個夢境泡泡籠罩著費希爾世界一樣。


    ……這實在是太神奇了。琴多不由得感歎著。


    很快,台上的演員們對完了自己的台詞,然後換了另外一批演員。年輕的加蘭一直在舞台上,始終敬業甚至於興致勃勃,這一點也相當令人驚訝。


    琴多意識到,或許正是這場排練,讓西列斯進一步掌握了阿卡瑪拉的力量。他也不由得來了些興趣,真的認真在這兒看了一會兒排練。


    時間臨近三點的時候,他意識到他們得去下一個地點了,不然今天下午這靠著開會才臨時抽出來的時間可不夠用了。


    他便與海蒂告別。海蒂女士看起來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幾乎沒意識到琴多的離開。倒是阿克賴特,在琴多離開的時候下意識望了過來,露出了一個有點傻愣愣的笑容。


    在離開蘭斯洛特劇院之前,琴多考慮了一下,便從血裔抄本上挑了一個詞語,扔在劇院的大門口。


    “那是什麽意思?”西列斯有點好奇地問。


    “如果有任何心懷惡意的人靠近這裏,我就會得到提醒。”琴多解釋說,“來自古老遊牧部落的預警機製。”


    “十分神奇。”西列斯不由得說。


    琴多有點沾沾自喜地露出了一個微笑,他轉而說:“那麽,我們現在去菲爾莫爾家族博物館?”


    “是的,走吧。”西列斯說。


    不過在走之前,他們首先打量了一下對麵的那家劇院。正如海蒂所說,這裏鎖著門,看起來冷清而低調。從外麵看不出裏麵的情況如何。


    琴多繞著這家劇院走了一圈,並未有任何發現。


    他饒有興致地問:“我們要進去看看嗎?”他當然有辦法進入這看似大門緊鎖的房屋。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最終還是否決了這個想法。他說:“我們不用在這個時候冒險。今天晚上我會去看看。”


    琴多了然。


    當然,西列斯說的並不是現實中的,而是在曆史長河之中。他們如今已經調查出不少線索,西列斯認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助曆史長河的助力了……僅僅隻是少部分。


    他主要還是想前往陰影紀的曆史一探究竟。


    隨後,他們便離開了劇院區,前往菲爾莫爾家族博物館。那距離這兒不算遠,大概二十分鍾的步行路程。


    這座博物館是一棟獨立的二層建築,看起來相當富麗堂皇。


    之前多蘿西婭和安吉拉都曾經向西列斯介紹過這棟建築的情況。


    一層和二層都是對外公開的博物館區域,一層是菲爾莫爾家族來到康斯特公國之後的相關資料、收藏品等等,二層則是在來到公國之前。


    三層是不對外開放的,據說保存了這個家族的一些秘密資料、文獻,以及一部分珍貴的藏品。


    現在,這座博物館還尚未對外開放。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要等周六貴族們都參觀完之後,才會正式對公眾們開放。


    這棟建築不遠處,就有一座小型的噴泉廣場。一些人駐足在樹蔭下休息,琴多也混入其中。人偶借助他的遮擋,遙遙望著那座博物館。


    隔了片刻,有輕微的聲音傳入琴多的耳朵。


    西列斯說:“既然他們打算在周六貴族們參觀完之後,將家族博物館對外開放,那麽周六的參觀活動恐怕就不會出什麽大事。我懷疑他們也不敢。”


    琴多讚同地點了點頭。


    “……不過,也可能僅僅不是明麵上的大事。”西列斯說。


    “汙染?”琴多敏銳地問。


    誰知道菲爾莫爾家族會在博物館裏放些什麽藝術品呢?萬一其中有什麽東西蘊藏著可怕或者隱蔽的汙染,那麽情況就顯得十分糟糕了。


    ……況且,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前往參觀博物館的貴族們,有多少會出現在晚上的拍賣會?


    原本或許不是很多,但是大公參加拍賣會的事情不可能瞞得住。一些貴族必定會把握這個機會。這就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了一點。


    當然,也有可能會讓陰影信徒投鼠忌器。


    但是,話又說迴來了,這也正是西列斯一直懷疑的一個問題——如果大公前往拍賣會,正是陰影信徒暗中推動的呢?


    ……這讓西列斯不由得暗中歎了一口氣。


    埃比尼澤·康斯特。這位始終隱藏在拉米法城內蠢蠢欲動的陰影信徒,的確給了他們很大的壓力。


    好在他們已經注意到菲爾莫爾家族的問題了。


    單是在這兒遙望並不會有什麽收獲,但琴多直接上門詢問,似乎也不是什麽好主意。西列斯便說:“找個隱蔽的地方,我換個身份。”


    琴多點了點頭,他去到了附近一個七拐八繞的小巷子裏,然後又在盡頭處走遠了。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一個外表看起來剛剛成年的年輕人走出了小巷子。


    他給人一種很明顯的驕傲的感覺,即便他的身上穿著有點破舊的衣服。他是那種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他有點做作地、搖頭晃腦地走過這條街道,但是又突然停住了。他望見那棟華麗的建築,露出了些許向往的表情。


    他便不知不覺靠近了過去。


    “停下!年輕人!”守衛嗬斥了他,“這裏是私人領地!”


    “……什麽?”年輕人漲紅了臉,“但是,這隻是拉米法城內的一棟建築而已!我站在外頭看看都不行嗎?!”


    守衛的眼中劃過一絲輕蔑,他說:“你恐怕一輩子都賺不到這棟建築裏一個茶杯的價值。得了吧,年輕人,在這兒站著對你的生計毫無幫助。”


    年輕人氣惱了起來,他用力地喘著氣,瞪視著這名守衛。


    另外一名守衛有些不讚同地望著自己的同伴。但是這熱烈的陽光讓他懶得管這事兒。他摘下了自己的頭盔,擦了擦那些流進他眼睛裏的汗水。


    年輕人像是一下子得意起來,他說:“但是,你們又算什麽呢?我被擋在這裏,但你們即便看得見那個茶杯,卻怎麽也不可能親自喝上那杯茶,你們與他們之間隔著厚厚一層玻璃。


    “看不見,但摸得著!”


    正在擦汗的守衛猛地停住了。而最先與這個年輕人說話的守衛則一下子沉了臉色,他說:“好了,小子!別說這些廢話!離開這裏!”


    “哦,這裏的主人是我怎麽也招惹不起的大人物嗎?”年輕人嬉笑著說。


    守衛陰沉地說:“連大公都要禮讓他三分!”


    年輕人的眸光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抹深思,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什麽,我可不信。難道拉米法城裏還真有什麽‘私人領地’嗎?”


    那位一直未曾說過話的守衛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說:“好了,年輕人。這裏的確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或許你隻是對這裏感到好奇,但這種好奇會要了你的命。


    “……簡單一點說,這個地方的存在是個秘密,而你不是那個能知曉秘密的人,我們也不是。如果說真的存在那片玻璃,那麽,我們和你,我們都在那片玻璃外麵。”


    這名守衛的語氣要深沉得多,他的說法讓他的同伴也沉默下來。這兩個男人的年紀看起來都已經三四十歲了,與這個剛剛成年的年輕人截然不同。


    最早說話的那名守衛也沉默了下來。他望了望那棟建築,然後露出了一個複雜的冷笑。他說:“我們都比不上一個茶杯。”


    “……所以,真的存在這個茶杯?”年輕人的語氣也變禮貌了一點,“怎麽你們專拿一個茶杯來說事?”


    “因為我們親眼見到一些人,拿著對待命根子的態度對待一個茶杯。”那名守衛有些不耐煩地迴答,“據說是什麽從沉默紀保存下來的茶杯……嘁,那能讓尿比水好喝嗎?”


    他粗魯的說法讓年輕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很快,年輕人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好像一瞬間軟化了,就又立刻板起臉,他說:“好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後掏出兩枚錢幣,屈指彈給了這兩名守衛。那是兩枚公爵幣。


    兩名守衛吃驚地瞧著他。


    “再見了。”年輕人背過身,瀟灑地朝著他們揮了揮手,“兩名茶杯先生。”


    守衛們:“……”


    沒禮貌的年輕人。他們不約而同地閃過這個念頭。


    而這個年輕人則自顧自繼續往前走。他左顧右盼,表現得相當像一個活潑的孩子。很快,他來到一個拐角。他往巷子裏走了兩步,然後突地就消失了。地上隻留下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偶。


    人偶往牆角那邊滾了滾,然後等待著琴多·普拉亞先生來接自己。


    人偶沒等太久,不一會兒,琴多就過來了。他從地上撿起人偶,然後給人偶擦了擦木頭身體上的塵土。


    他問:“怎麽樣?”


    “很有意思。菲爾莫爾家族在康斯特公國內部,似乎擁有比我們想象中更加龐大的權勢。”西列斯說,“並且,他們擁有一個從沉默紀保存至今的茶杯。”


    “茶杯?”琴多下意識複述著這個詞語,他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


    “……也讓你想到了什麽東西,是嗎?”西列斯低聲說。


    琴多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微笑,他低聲說:“那個泥碗。”他停了停,又略微有些煩躁地補充說,“那個惡心人的泥碗……像是蟑螂泡水一樣。”


    西列斯:“……”


    他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但是當琴多這麽形容的時候,他不由得語塞片刻。


    琴多又狐疑地說:“既然有一個茶杯……那麽,他們不會真的存著這個心思吧?讓那些參觀的貴族每人都喝一口有問題的水?”


    他們始終將注意力投放在藝術品身上,但卻差點忘了,這群來自福利甌海的陰影信徒……他們的許多做法比人們想象中更加下作。


    西列斯無奈地說:“我開始擔心坎拉河了。”


    夏季的高溫原本就很有可能會造成一些衛生問題,更別提陰影信徒暗中做點什麽的可能性了。


    琴多:“……”


    很好,現在不是蟑螂泡水了,是蟑螂泡河。


    “……別想著蟑螂了,琴多。”西列斯說,“那隻是一個比喻。”


    琴多開始強迫自己刪除大腦中相關的比喻。他說:“聽您的。”老實講,這讓他輕鬆了一點,“我們現在去歐內斯廷?”


    “是的,走吧。”西列斯說,“不知道偵探在不在那兒,得跟他說說這個推測。”


    在不久之前與偵探喬恩的對話中,當時他們的分配就是,西列斯與琴多負責拉米法大學那邊的畫家參觀活動、晚上的拍賣會,而喬恩負責菲爾莫爾家族博物館這邊。


    喬恩那邊想必也收集了一些關於菲爾莫爾家族的資料,不過西列斯這邊調查到的信息,也有必要跟喬恩分享一下。


    ……西列斯分出一些注意力到拉米法大學那邊,意識到那邊的會議也結束了。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去和喬恩見麵。


    “如果他不在的話,我們也可以利用八瓣玫瑰紙跟他聯係。”琴多說,“……對了,讓我看看有沒有什麽新消息吧。老實講,我覺得有。您覺得呢?”


    西列斯:“……”


    他剛剛將注意力轉迴來,就聽見這個令人默然的話題。


    ……他不想迴答這個問題。


    琴多等待了片刻,並沒有得到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或許這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就忍不住低聲笑了笑。恰巧這條巷子位置隱蔽,他便從包裏拿出了那疊八瓣玫瑰紙,打開看了看。


    不出所料,新的消息,並且就來自於他們剛剛探討過的偵探先生。


    “……


    “我調查到了一些相當有意思的事情,關於菲爾莫爾家族與康斯特家族。如果您今天有空的話,那就可以到酒館來一趟。我會在這裏待到晚上八點。


    “如果您今天沒時間過來,那我之後會在紙上將我調查的信息寫給您。


    “……”


    琴多見怪不怪地感歎了一句:“奇妙的巧合。”


    很快,他按照西列斯的說法迴複了這條消息。


    【我和琴多一會兒就會過來。我們也發現了一些信息,或許這些信息加起來,能讓我們更加完善周六的行動計劃。另外,或許你最近可以注意一下飲用水是否“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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