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來到深海夢境的時候, 他不得不承認的是,他感到了久違的平靜。


    陰影信徒帶來了一些紛亂的、嘈雜的氣息,那充斥了他的生活, 以及其他人的生活。這讓他們的生活都變得緊迫而複雜了起來。


    他們不得不行動起來,為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昨天晚上他休息了一陣, 但是從昨天到今天收獲到的信息, 卻令他目不暇接。


    在時間仿佛凝滯的深海夢境中,他終於感到一絲輕鬆。那是不必擔心自己稍有懈怠就會造成什麽疏漏的輕鬆。


    忙碌、忙碌。他意識到他在過去一段時間裏, 總是相當忙碌。


    正如琴多調侃的那樣,在地球的時候,他的生活可並非如此充實。那個時候他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頗為閑散。但是, 在來到費希爾世界之後,事情就發生了改變。


    一年的時間足夠漫長嗎?足夠短暫嗎?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從一個極端向另外一個極端飛奔而去,一往無前。


    ……小說家。他對自己嗤笑了一聲。


    小說家總是拿這種小說一樣的詞句來形容自己的生活。可現實是,生活永遠是生活。


    ……他好像在思考李加迪亞的力量範疇。而對於阿卡瑪拉來說, 生活總是虛幻與真實交織在一起的。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 望著麵前孤島上的植物們。他知道他可以做到另外一件事情——除了進入這些夢境泡泡之外——因為這一天白天的一些遭遇, 他進一步掌握了阿卡瑪拉的力量。


    那仿佛就是唾手可得, 仿佛就是命運安排他在那一刻明悟過來。在得到這份力量的過程之中,他仿佛不費吹灰之力。


    ……是嗎?


    他猝然迴過神。某一瞬間,他幾乎控製不住地想要抬頭望向這夜幕中腐爛的星星。那星星眼睛永恆凝望著這個世界, 如同遠處的巨大人偶始終靜悄悄地陪伴著這無邊無際的夢境海洋。


    這個世界的神明。祂們已經隕落;唯一不能確定生死的李加迪亞,也在那遼闊的神明宇宙中進行著自己孤獨而注定無果的旅途。


    而祂們的力量, 卻仍舊停留在這個世界、彌散在這個世界,成為這世界的一員。


    人類若有幸或不幸接觸到這份力量, 或許將明白祂們的過往、或許將了悟祂們的命運、或許將不解祂們的選擇、或許將沉思祂們的遭遇。但這與神明已然無關。


    時光的長河早已經凝固了一切。記錄著一切也消磨著一切。


    他怔在那兒, 放任自己的思緒毫無目的地漂浮著、蔓延著。他的確想到了許多事情, 除卻陰影信徒之外的那些事情。自他從安緹納姆那裏得知真相之後,這種感觸就時常會湧上他的大腦。


    過去一段時間他們總是太關注陰影信徒的行動。不得不如此。但他仍舊記得,他們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對抗“陰影”。


    ……或許該快一點解決這些陰影信徒了。


    那是受到汙染的人類。他想。


    隔了片刻,他伸出手,碰觸了琴多的夢境泡泡。但是他並未前往琴多的夢境。相反,在某一刻的恍惚過後,琴多反而出現在他的身邊。


    琴多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望著幽靈先生。


    “歡迎來到我的夢境。”幽靈先生微微笑了起來。


    在琴多下意識看向周圍的時候,幽靈先生又體貼地提醒說:“不要抬頭。”


    琴多幾乎真的下意識抬起頭了。直到他意識到幽靈先生的意思,他才僵硬著脖子問:“天上有什麽?”


    這話讓幽靈先生想到朱爾斯曾經提及的那一位探險者。當時朱爾斯問這位探險者,天上有什麽;而那名探險者迴答說,“天上說不定會有漂亮的宮殿漂浮著”。


    盡管那指的是胡德多卡的貝蘭神廟。因為胡德多卡的傲慢,貝蘭神廟總是漂浮在天空之上,向大地灑落一片陰影,那也的確吸引來了“陰影”。


    而如今,在深海夢境的天空之上,是“陰影”曾經棲身過的,腐爛的星星眼睛。


    “……是星星。”幽靈先生說,“會吐蛛絲的星星。”


    琴多:“……”


    他有點茫然地盯著幽靈先生。


    幽靈先生不由得莞爾,他說:“是露思米受到‘陰影’汙染的體現。”


    琴多這才恍然大悟。他又問:“但是,為什麽我會出現在您的夢境之中?”他頓了頓,“這就是您的新能力嗎?將人的靈魂拉入到您的夢境中?”


    “準確來說,是融合。”幽靈先生解釋說,“隻不過,你並不擁有這種能力的主動權,所以我可以將你的夢境涵蓋在我的夢境之中,體現出來的結果就是你好像來到了我的夢境之中。”


    琴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幽靈先生又說:“今天下午在劇院的時候,準確來說,是當時劇院裏的所有人,都不知不覺中陷入到了近乎真實的夢境之中。我將你們的夢境捏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更大一點的夢境泡泡。”


    琴多有點驚歎地說:“那幾乎以假亂真了。”


    幽靈先生不由得笑了笑。他說:“還記得曆史學會的沙龍嗎?”


    琴多怔了一下,不禁說:“夏先生的能力?”


    “是的。當時我使用的是二號人偶。或許正是因為安緹納姆曾經的行動,所以將一部分力量駐留在二號人偶之中。”幽靈先生說,“因此,可以將這種做法類比為,我將蘭斯洛特劇院暫時變為了沙龍一樣的存在。”


    這樣的比喻立刻讓琴多明白了過來。他饒有興致地說:“這的確相當有意思……幾乎很難讓人發現問題。”


    琴多自己是因為知道西列斯掌控著夢境的力量,所以才能在陷入夢境的時候有一絲懷疑;但即便如此,在當時西列斯讓他醒來之前,他其實也沒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擺脫這種……“幻境”。


    那是以假亂真、虛實相間的夢境。人們的大腦被趁虛而入,然後塑造了真實的假象欺騙了自己。


    最關鍵的是,這是一個與周圍人聯通的夢境。在與現實別無二致的環境之中,人們就更加無法分辨出真實與虛幻的區別了。


    “更準確一點說,這就像是一個公共的夢境空間。”幽靈先生進一步補充說,“同樣類比沙龍。我是這個夢境的唯一的掌控者。


    “我可以將一部分權限、夢境的功能分給其他人,但也隻有我自己能夠在夢境中為所欲為。”


    琴多一邊聽著,一邊望著周圍的環境。他沒有抬頭,但是也被周圍那漫無邊際的夢境海洋與遠處的人偶所震懾。他注意到孤島上的許多植物,並且饒有興致地觀察著。


    在幽靈先生去往不同國家與地區的人們的夢境之後,孤島上的植物也變得繁多且鬱鬱蔥蔥起來。當然,幽靈先生幾乎不會打擾這些無關者的夢境。


    於是,這些夢境的主人的植物,就好像真的隻是這座孤島上的裝飾物一樣。他們來自這世界的不同角落,卻在此刻匯聚於此。


    琴多若有所思地問:“這個……巨大的夢境泡泡,有可能籠罩整個費希爾世界嗎?”


    “或許阿卡瑪拉曾經就做到了。”幽靈先生說,“還記得嗎,在阿卡瑪拉隕落之前,整個費希爾世界的人們一同做了三天的噩夢。


    “那是因為阿卡瑪拉的力量在那一刻不受控製地暴動了起來。但是,那也的確影響了整個世界。


    “原本我一直以為,那隻是屬於每個人的不同的噩夢,隻是因為人類的精神狀態受到了影響。但是現在我意識到,或許他們就是來到了一個聯通的、相同的巨大夢境之中。”


    阿卡瑪拉隕落前,祂讓所有人類做了三天的噩夢。這是所有曆史書上都必定會記載的史實。


    這就意味著,這是當時人類的共同記憶。


    但是,另外一個奇怪的地方就是,似乎任何資料都沒有記載這場噩夢的內容究竟是什麽。


    或許人們的確會在醒來之後遺忘夢境吧,但一個人都不記得也顯得十分奇怪。或許是阿卡瑪拉刪除了他們關於噩夢的記憶?


    不過,結合自己如今得到的能力,幽靈先生認為,或許當時阿卡瑪拉是將所有人的靈魂都拉入了同一個夢境之中。


    而當這個巨大的、籠罩著整個費希爾世界的噩夢的泡泡破碎,當阿卡瑪拉自己也隕落之後,人們自然會遺忘夢境中的一切。因為夢境的神明也已經死去。


    這是他對於那三天的噩夢的猜測。


    無論當時的情況如何,這種能力的出現的確讓幽靈先生有了一張底牌。


    “我現在無法控製太複雜、龐大的區域。像蘭斯洛特劇院那樣的建築就已經是極限了。”幽靈先生說,他又斟酌了一下,“確切地說,我認為這種力量範圍是受到了二號人偶的影響。


    “如果就我本身而言,我恐怕隻有在夢境中才能使用這種力量,就好像我將你帶到我的夢境之中。在現實中,我必須通過二號人偶才可以使用這種能力。


    “安緹納姆利用阿卡瑪拉的力量創造了夏先生這個身份,所以二號人偶才可以控製沙龍空間。而我進一步掌控阿卡瑪拉的力量之後,二號人偶的能力也變得強大了一點。


    “……就仿佛它可以將沙龍空間帶去任何一個地方,然後讓人們的靈魂進入其中一樣。”


    琴多專注地聽著,他仍舊有些疑惑不解:“但是,您的身體不也是利用阿卡瑪拉的力量創造出來的嗎?”


    幽靈先生搖了搖頭,他說:“人類與人偶的身體是不一樣的。人偶的身體天然可以承載更多神明的力量,那本來就是阿卡瑪拉的化身,況且安緹納姆也使用過二號人偶。”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舊神的“神位”也從來不是人類的軀體。人類有自身的強大之處,也有自身的孱弱之處。


    相比較而言,最為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夏先生。


    阿卡瑪拉曾經在瘋狂中將整個費希爾世界的人們拖入夢境,那也就意味著,實際上隻有神明才有可能如此大範圍地幹涉現實。


    那是一整個費希爾世界,而不是他曾經那些判定、使用人偶、使用沙龍的力量的小打小鬧。


    換言之,理論上,他隻有在成為神明之後,才有可能真的掌握這份力量。


    是因為他間接借助了夏先生的身份、借助了安緹納姆的力量,所以他才有可能在現實中“複現”出這類似的情況。這的確是夢境的力量,但或許也可以說是啟示者的力量。


    琴多了然,他又問:“那麽,剩下那三個人偶怎麽樣了?”


    幽靈先生搖了搖頭,說:“並沒有什麽變化。”


    琴多不禁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幽靈先生反而認為這沒什麽。倒不如說,他覺得現有的三個人偶已經完全足夠了。


    ……在對抗“陰影”的過程中,力量並非第一要素。


    他轉而說:“這是一張底牌。也或許很快,我們就會用上。”


    “在周六?”琴多問。


    “或許。”幽靈先生不置可否,“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將這個秘密暫且保守住,在真正緊要的關頭再派上用場。”


    現在隻是對抗陰影信徒,老實講,幽靈先生覺得沒必要這麽興師動眾,真的暴露出“夢境泡泡”的存在。如果被“陰影” 發現就得不償失了。


    他現在甚至都不在現實中,通過封印物與骰子和球球對話了。的確那相當方便,不用前往費希爾之鏡。但是他認為,當陰影信徒已經來到拉米法城的時刻,“陰影”說不定也暗中觀察著這裏。


    因此,他希望將底牌盡可能留到最後……甚至於,將這張底牌再發展一下。


    琴多點了點頭,他並不感到意外,但是隨後,他又感到一絲擔憂。他說:“我希望您不會以為我不樂意……但是,我似乎已經了解太多了。”


    “什麽?”


    “關於……‘秘密’。”琴多說,“您最終需要的那個‘秘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吧?但是您總是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


    “……我樂意聽聞您的想法、您的思考與您的力量。但是……我隻是感到一些擔心,我是否是知道太多了?”


    幽靈先生凝視著琴多,他為琴多的敏銳以及體貼而感到觸動,但是隨後他微微笑了笑:“不用擔心這個,琴多。關於你提及的那個‘秘密’,我已經有眉目了。”


    “是嗎?”琴多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高興了起來。


    “……而且,”幽靈先生隨後又補充說,“那或許就是你知道的事情。隻不過,你從來不會以為那就是那個最重要的‘秘密’。”


    琴多不由得一怔。


    “保守一個秘密的前提是,這個秘密始終持續存在著。”幽靈先生解釋說,“比如拉米法城內那些家族的真正信仰。


    “這的確是個秘密,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家族的年輕人們卻不再了解這個秘密、也不再感興趣。遲早有一天,這個秘密將變得無關緊要,也就不再擁有對等的‘力量’。


    “人們要首先知道這個秘密的存在,然後才會產生對於這個秘密的求知欲與好奇心,就像是一張白紙上突然被畫出了一個黑色的圈。


    “人們都知道,黑圈內的空白有其特殊的含義,但是他們永遠不可能將其填充起來。這才是一個秘密。”


    幽靈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所以,首先,我得讓人們意識到,這個‘黑色的圈’的存在。”


    琴多一邊聽著,一邊若有所思地琢磨著。


    隔了片刻,他突然皺了皺眉,有點不可思議地說:“但是……這不就是賣關子?”


    幽靈先生不由得默然片刻。


    “小說家的本能?”琴多說,“向讀者指出這裏有一個伏筆,然後告訴他,‘你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個伏筆對應著後續的什麽情節’?”


    幽靈先生:“……”


    老實講,他其實沒這麽想。但是當琴多這麽說的時候,他反而覺得……這比喻真不錯。


    於是他莞爾說:“或許也可以這麽理解。”


    琴多不由得瞧了瞧幽靈先生,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狐疑,但是他最終還是轉而說:“所以,您已經找到那個‘黑色的圈’了嗎?”


    “我不能完全確定,隻是隱約產生了一個想法。”幽靈先生說,他轉而提及了另外一些思考,“我剛剛說的是‘首先’。首先,我得讓人們意識到這個‘黑色的圈’的存在。


    “其次,注意到上麵這句話的賓語了嗎?‘人們’。我得讓誰意識到這個秘密的存在?誰才足以與一位神明的秘密相對等?”


    琴多思考片刻,便說:“恐怕隻有神明才能與神明相對等。”


    “但這世界上還有什麽神明?”


    “……‘陰影’。”琴多喃喃說。


    安緹納姆已經沉睡,李加迪亞生死未卜,其餘十二位舊神已經隕落。或許琴多也算是一個,但是琴多已經知道了。


    所以,隻剩下“陰影”。


    “您要將這個秘密瞞過‘陰影’。”琴多一瞬間反應過來,“……等等,但是您就這麽告訴我,這真的好嗎?”


    他幾乎有點氣惱了。但這不是因為幽靈先生的坦然,而是因為這原本也可以成為一個秘密,但是幽靈先生就這麽輕飄飄地告訴了他。


    ……他總是比幽靈先生自己還著急。


    幽靈先生不由得莞爾。他說:“別這麽想,琴多。有的時候,保守秘密也相當辛苦。我很感激你的出現,這讓我能鬆一口氣。”


    琴多怔了一下,他望著幽靈先生。


    而幽靈先生望著這片無邊無際的夢境海洋。他想,每一滴水就意味著一個夢境泡泡,而每一個夢境泡泡,都意味著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有時候他注視著這片海洋、這個世界,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這種壓力無可避免。他不得不背負起拯救一個世界的重任。


    他甘願如此,但是這的確很沉重,讓他感到了疲憊。


    所以他的確感激琴多的出現。那是旅途的陪伴、那是責任的分擔。他擁有了一位同伴、一名伴侶,與他一同走向那遙遠未知的結局。


    他們已經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這誓言的底座是他們過去這段時間裏每一天、每一夜的相處與彼此陪伴。生活的瑣碎與真實、愛情的熱烈與情愫都融進了他們的靈魂之中。


    想到這裏,幽靈先生突然笑了笑,他說:“曾經有人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他頓了頓,“為什麽費希爾世界沒有象征愛情的神明。”


    這個問題來自於凱蘭的獨白。但凱蘭曾經要求他保守這個秘密,因此他也沒法在此刻說出凱蘭的名字。他就隻是單純提及這個問題。


    “你覺得呢,琴多?”


    琴多想了想,然後有點謹慎地迴答:“我覺得舊神們不會擁有愛情。”


    這個迴答讓幽靈先生失笑。


    “很難想象祂們可能相愛、彼此毫無保留地付出……熱忱與坦誠,以及,愛……”琴多擁抱著幽靈先生,低聲喃喃說,“愛情距離祂們好像很遠很遠,就像是……虛假的。”


    他的話停在最後那個詞。


    然後他突然反應過來:“阿卡瑪拉?”


    “愛情美好得像是虛幻的夢境一樣。”幽靈先生側頭吻了吻琴多的臉頰,“愛情無法被象征,因為愛情本來就是象征。它原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是我們將愛情從虛幻轉變為真實。


    “我猜,阿卡瑪拉很樂意成為愛情的神明,祂喜歡那些故事,甚至拿玫瑰當做自己的象征,不是嗎?”


    阿卡瑪拉的形象是純潔的、天真的孩童。或許祂就像是婚禮上注定會出現的,跟在新人身邊亦步亦趨的花童,捧著玫瑰與戒指,永遠永遠是婚禮上最開心的人。


    幽靈先生又說:“所以,阿卡瑪拉的確見證了我們的愛情。”


    琴多想了一會兒,也同樣露出了一個笑容。他親吻了他,或許也隻有這樣才能表達出他內心的情愫。他總是很希望他心愛的神明能明白他的想法,那些激烈的、難以言喻的情緒與動容。


    隔了許久,琴多才低聲說:“所以,您已經想好了……要去直麵‘陰影’嗎?”


    他已經意識到,當幽靈先生提及他想讓“陰影”意識到這個秘密的存在的時候,其背後的潛台詞是什麽。


    那意味著,幽靈先生必定將與“陰影”有所接觸。


    “是的。”幽靈先生說,他又開玩笑一樣地說,“希望在此之前,我的意誌能有所提升。”


    “您會的。”琴多的聲音很輕,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仍舊定定地注視著幽靈先生,帶著一種純粹的、毫無保留的信任,“我始終相信您的意誌。”


    幽靈先生親吻了琴多的眼睛。


    他們之後又談及了一些事情,尤其是關於這份力量的許多細節。


    事實上,琴多對於幽靈先生突然得到的這份力量,感到了些許的疑惑。僅僅隻是旁觀蘭斯洛特劇院演員們的排練,就可以讓他在這方麵更進一步了嗎?


    “我當時使用的二號人偶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幽靈先生說,“我隻是進一步掌握了夏先生所擁有的那一部分阿卡瑪拉的力量,具體而言,就是‘沙龍’的力量。


    “這原本就存放在二號人偶那兒。而劇院、排練、舞台、變裝、觀眾,這些概念都契合了‘沙龍空間’的力量,因而才能讓我產生共鳴。


    “……實際上,在我之前兩次以夏先生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察覺到了這種共鳴。


    “曆史學會的沙龍就如同人們一起在那兒做了一場夢,而既然都是夢,讓其他地方的人們也做這樣一場夢,會如何呢?


    “當我這麽想的時候,蘭斯洛特劇院就成了最好的實踐場合。事實上,當我這麽想的時候,我隻是感到周圍人似乎都一瞬間睡了過去。


    “透過人偶的視野,我能看到你們的身上漂浮出了夢境泡泡,而我下意識伸手握住了這些泡泡……確切來說,隻是意念上的行動。


    “然後我發現我真的可以碰觸到你們的夢境泡泡,並且可以將這些夢境捏合在一起。那相當神奇。”


    琴多饒有興致地問:“所以,我們在現實中隻是睡著了?”


    “是的。”幽靈先生點了點頭,他隨後又說,“不過,這是因為我對於這份力量的掌握還不夠嫻熟。如果是曆史學會的沙龍的話,那是一種……半夢半醒、半真實半虛幻的存在。


    “……就像是舊神的樂園一樣。”


    琴多怔了一下,他立刻意識到幽靈先生在指什麽,他說:“您是說,陰影信徒現在可能藏身於‘陰影’之中的事情?”


    “是的。”幽靈先生說,“如果他們那邊也有一個類似於沙龍空間一樣的存在,那麽他們到現在也沒泄露蹤跡,就十分正常了。”


    “……但那會是什麽‘陰影’?”琴多不由得說,他搖了搖頭,不禁說,“拉米法城內有這麽多建築。”


    幽靈先生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他說:“希望赫爾曼那邊能盡快得出結論,也希望……”


    他停頓了一下。


    “您想到了什麽?”


    幽靈先生思索了一下,然後提及了自己的猜測:“我隻是想到了今天喬恩的說法。埃比尼澤·康斯特很有可能在三十多年前讚助了菲爾莫爾家族的博物館。


    “當然,這種讚助可能基於他們的私人友誼。但是,如果埃比尼澤在那個時候不止讚助了這一棟建築呢?當時他是這個公國的繼承人,也必定可以利用這個身份做出不少事情。


    “……就算不是類似於那座博物館建築一樣的從頭修建,埃比尼澤拿出一筆錢對城內的一些古老建築進行翻修工作,然後要求施工方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一些細節……我想,對方也不會有什麽意見吧。


    “那也就意味著,我們得麵對為數不少的建築‘陰影’。”


    琴多凝神聽著,他也不由得皺起眉,不過他卻說:“但我覺得,您可能將這群陰影信徒的能力誇大了。”


    幽靈先生便望向他,想聽聽他的說法。


    琴多思考了一會兒,便說:“按照我對於費希爾世界這些古老家族、貴族家庭的了解,當家族的繼承人還未真正成為家族的族長,或者如同康斯特家族這樣,成為大公之前,他不可能擁有太大的實權。


    “他們可能衣食無憂、可能可以花點錢去吃喝玩樂、也可能自己攢點零花錢購買珍貴的藏品。但是,像您說的那種大型投資,那不太可能真的發生。


    “家族的長輩會嚴格地掌控著後輩的日常花銷,不讓他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敗家子,也不希望他們在未成熟的時候就進行投資等等,那不太符合這群老古板的理念。


    “埃比尼澤·康斯特對於菲爾莫爾家族的讚助,或許可以說是他代表這個家族的繼承人,與菲爾莫爾家族進行合作。況且,菲爾莫爾家族在康斯特公國內部也並不擁有什麽實權。


    “再者說了,埃比尼澤·康斯特在那個時候隻是大公的繼承人。他或許得表現得成熟、理智,讓自己顯得足以承擔起大公的職責,但他也不可能太誇張、太張揚地展現自己的能力。”


    幽靈先生了然,他說:“那可能會適得其反,甚至會引起他父親的反感。”


    琴多也點了點頭。


    如果分析一下時間的話,三十多年前,埃比尼澤·康斯特可能還未曾成年,又或者剛剛成年,考慮到他讚助菲爾莫爾家族的事情的話。


    這樣一來,在將近二十年之後,也就是十四年前他出事的時刻,埃比尼澤·康斯特可能已經四十來歲了。


    在這個年紀,他也仍舊還是個繼承人,而非大公。


    ……前任大公似乎是個相當執迷於權力的人。


    作為繼承人,埃比尼澤·康斯特一定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身邊人告誡過這一點。


    康斯特公國即便被稱為“公國”,但那也不過是因為這個國家來自於薩丁帝國。初代大公為了紀念這一點,表達對薩丁帝國的懷念與追思,所以才將國家命名為公國。


    堪薩斯公國也是一樣的情況。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國家,而大公就是國王。


    在埃比尼澤的身份被限定為“繼承人”的情況下,他不可能做出太誇張、太過分、太逾矩的行為。他甚至可以當個花花公子,但不能以為自己已經擁有了這個國家。


    因此,他也不太可能如同西列斯想象中那樣,在拉米法城內肆無忌憚地讚助建築的建成或者翻修,至少數量不可能太多。


    當時的那位大公恐怕會更樂意做這件事情,這可以提高他的聲譽。他不會樂意自己的兒子奪走自己的權威。


    幽靈先生不由得捏了捏鼻梁。


    他思考片刻,便說:“與胡德多卡有關的古老建築,這或許會是我們的目標。有可能與埃比尼澤·康斯特有關,但這種關聯我們可能很難發現。”


    “可惜菲爾莫爾家族博物館沒法滿足前麵那個條件。”琴多遺憾地說,“那顯然是與阿特金亞有關。”


    不過說到阿特金亞……阿特金亞的樂園?


    幽靈先生怔了怔。他下意識望向孤島上的某株植物——埃米爾·哈裏森的夢境,準確來說。


    埃米爾曾經說,他的外公為了讓他學畫,就讓他去了一家博物館觀摩畫作。他在那兒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在夢境中都會夢到那副畫麵。


    那是……貝克萊家族的私人博物館,位於康斯托克街。


    但是當他與琴多在現實中途徑康斯托克街的時候,他們卻並未找到埃米爾所說的那家私人博物館。康斯托克街沒有任何符合條件的建築。


    搜尋無果,再加上他懷疑貝克萊家族可能是菲爾莫爾家族扶持起來的代理人、後來他又將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菲爾莫爾家族博物館等等因素,幽靈先生就暫且放下了埃米爾提及的這座博物館的相關信息。


    ……但是,話說迴來,如果不是“陰影”,而是“博物館”呢?


    如果陰影信徒是躲藏在阿特金亞的樂園之中呢?


    如果埃米爾去過的那家博物館就是阿特金亞的樂園的一部分,那麽顯然那裏也可以“藏人”。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高度可疑目標了。


    這甚至比胡德多卡的“陰影”更有可信度一點,畢竟陰影信徒如今與“藝術”攪在一起,並且埃比尼澤·康斯特還的確與菲爾莫爾家族的那家博物館有關。


    當然,這也隻是一種可能性。


    如今他們麵對著許多可能性,以及許多需要調查、整理的信息。如何有效收集信息是一個相當關鍵的問題。


    幽靈先生和琴多分享了自己想法,然後又說:“之前有幾條消息提及,埃米爾的外公似乎在打聽與博物館有關的事情,而菲爾莫爾家族似乎要求他讓埃米爾畫一幅畫。


    “……或許,陰影信徒那邊,正是用博物館相關的某些信息威脅了他,或者,誘惑了他?”


    “的確有這種可能性。”琴多低聲說。


    “我得去一趟埃米爾的夢境。”幽靈先生說,“你在這兒等我嗎?”


    “好的。”琴多十分聽話地說,“我喜歡這種身處您的夢境之中的感覺。”


    這話讓幽靈先生莞爾。他伸手整理了一下琴多的辮子,然後去到了埃米爾的夢境之中。


    “晚上好,幽靈先生!”比起上一次見麵,現在埃米爾的表情要開朗得多。他好似已經取得了不錯的進展,連夢境中的博物館都消失不見,場景重新變迴了他的教室。


    “晚上好。”幽靈先生迴應說,“看起來,你得到了不錯的成果?”


    “是的。”埃米爾用力點了點頭,“媽媽告訴了我為什麽。”


    幽靈先生不動聲色地問:“為什麽?”


    他心中準備好要迎接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但是埃米爾的說法卻出乎意料的簡單。


    “媽媽說,外公隻是好麵子,在外人那邊誇下了海口,說我很會畫畫。您知道的,他是一名畫家。結果對方要他拿出一張我畫的畫來證明。他們似乎賭了什麽,於是外公就隻能讓我繼續學畫畫。


    “他們那邊給的期限是今年神誕日之前,所以,我得在那之前幫忙畫幅畫。隨便我怎麽畫,隻要我能交出一幅不錯的作品就好了。”


    埃米爾露出一個略微輕鬆的表情,他說:“我還真擔心外公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呢!沒想到隻是一個賭約。雖然我不太喜歡他拿我打賭的做法,但是我也可以幫幫忙,總不能真的讓他輸了。”


    他裝出老成的模樣,故意聳了聳肩。


    但幽靈先生卻不禁眯了眯眼睛。一個賭約?事情恐怕不會那麽簡單吧。


    這個賭約的說法聽起來更像是騙騙埃米爾,讓埃米爾安心學畫。但是,這個說法卻來自於埃米爾的母親,這意味著她已經站到了她父親那邊。


    明明不久之前,當朱爾斯不小心偷聽到這對父女的談話的時候,埃米爾的母親還是不怎麽讚成奧爾登·布裏奇斯的選擇的。


    ……這中間發生了什麽?


    “你是什麽時候聽說這事兒的?”幽靈先生便問。


    “就在今天下午。”埃米爾說,“白天的時候我發脾氣了,所以我媽媽就願意告訴我了。”


    而朱爾斯偷聽到談話的日子,是上個周末。


    ……也就這麽三四天功夫。


    幽靈先生思考片刻,卻詫異地意識到,真正有可能影響埃米爾母親想法的事情,說不定是昨天晚上傑瑞米·福布斯的死亡!


    當然,這隻是他們知道的事情。說不定陰影信徒那邊還做了更多他們未曾知曉的事情。


    但是,如果陰影信徒殺死傑瑞米·福布斯,真的是為了殺雞儆猴,警告那些立場不夠堅定的追隨者,那麽……埃米爾母親的態度轉變,也就好理解了。


    布裏奇斯一家已經踏上了陰影信徒的船。如果他們想下船的話,等待他們的可能是冰冷無情的海水。


    ……當然,也可能是一個夢境泡泡。


    陰影信徒那邊似乎還並不清楚埃米爾與幽靈先生的關係,這就給了他一些處理的餘地。


    埃米爾望著幽靈先生,大概是察覺到對方表情中的沉思,便有點擔心地問:“幽靈先生,難道還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幽靈先生想了想,便說:“確切來說,我隻是聯想到了你之前夢境中的博物館。”


    埃米爾茫然了一下,然後說:“那個什麽家族的博物館?”


    “是的。我似乎沒找到那個博物館。”幽靈先生不動聲色地問,“你知道要怎麽去到那個博物館嗎?”


    埃米爾抓了抓頭發,努力想了片刻,然後說:“我是去年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去到了那裏。當時是家裏的馬車送我過去的,我對路線沒什麽印象。我在那兒住了幾天……”


    “住了幾天?”幽靈先生問。


    “對。”埃米爾點了點頭,“就住在博物館裏麵。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觀摩那些畫作,非常無聊的生活。有時候我能趴在窗邊看看外麵的風景,那就是最愉快的時候了。”


    ……窗邊?


    幽靈先生注意到這個微妙之處。他想,如果這個所謂的博物館真的是舊神樂園的一部分,那麽聽起來就和曆史學會的沙龍的情況差不多了:都能吃喝拉撒、都能望見窗外。


    確切來說,那就像是深海夢境中的夢境泡泡一樣,似真似假。那並非樂園本身,而隻是樂園的一個衍生、一條分支,同時跨越了現實世界與世界之外,但也的確體現出神明的力量。


    “對了,具體的位置。”埃米爾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信息,“當時我看向窗外,能望見大劇院。就是康斯特國家大劇院,那棟建築非常醒目,並且周圍都沒什麽阻擋。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趴在窗戶上,就望見大劇院的全貌。我當時還想,那個位置很適合描繪這座劇院的整體結構……雖然我不怎麽喜歡畫畫啦!”


    埃米爾笑著說。


    能夠直接遙望到康斯特國家大劇院的全貌?幽靈先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其實是一條相當有意思的信息。


    劇院區建築林立,誰都不能保證能從自己所在的位置,看見大劇院的全貌,那基本上都會被其他的建築擋掉一部分。


    ……或許他們需要一張拉米法城的地圖,然後寫寫畫畫,看看有沒有一個可能的視野與窗口,讓人們能直接望見大劇院的整體情況。


    “還有什麽別的讓你在意的地方嗎?”幽靈先生又耐心地問。


    “別的地方……”埃米爾想了想,“那裏,有很多很多的畫。”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強調說:“非常非常多。超乎您想象的多。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座博物館的收藏品都要多。”


    幽靈先生微微一怔,他有點驚訝於埃米爾那種執拗的、強調的口吻。


    一直以來,埃米爾都表現出十分討厭那個博物館的態度。他當然會討厭,畢竟是他的長輩強迫他前往那裏觀摩畫作的。


    但是,他現在又表現出一種微妙的,對於那地方的維護。這就有點奇怪了。


    ……埃米爾或許受到了汙染。幽靈先生意識到。


    但是,因為埃米爾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那個博物館的特殊之處,以為自己隻是去到了一家普通的博物館進行參觀,所以他也始終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汙染。


    此外,很多很多的畫?


    那就是阿特金亞的樂園的對應象征嗎?


    如同阿卡瑪拉的泡泡、李加迪亞的墓碑、撒迪厄斯的砂礫、胡德多卡的陰影,在阿特金亞的樂園,這種象征物是“畫”?


    幽靈先生正思索著,埃米爾就又問:“幽靈先生,這個地方……有什麽問題嗎?”


    顯然,這個年輕的孩子也從幽靈先生的追問中察覺到一絲異樣。


    幽靈先生遲疑了一下,最終也沒有完全隱瞞埃米爾。


    他說:“貝克萊家族可能牽涉到一些可怕的事件,因此我正在調查與他們相關的信息。如果之後你外公提議你再去一趟,那麽我建議你不要答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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