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一維扭頭走了,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後的幾天,他都一邊忙得很,一邊在暗中觀察著陸雪羽。


    他擅長潛伏,並且感覺敏銳。大半夜,陸雪羽不睡覺,蹲在馬桶上看小說。


    浴室的光隱隱約約地照出來,他一頁一頁地翻著書,大部分時候隻看上麵的畫,不看上麵的字。看著看著,他癡癡地笑出來。在半夜的浴室裏,他發出輕快的笑聲。


    嚴一維幽幽地觀察了他許久,喊了一聲“阿雪,睡覺”。陸雪羽捧著畫報走出來,背對著他脫鞋子。往常,他都要催好幾次他才不情不願地過來。即便來,也一副赴死的死心模樣。


    然而這次,他脫了鞋子,小心保存好他那畫報,躺在床上。嚴一維淡淡地看著他,陸雪羽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他道:“脫衣服還是親一下睡覺?”


    嚴一維冷聲:“你都願意?”


    陸雪羽沉下臉來:“我當然不願意,所以還做不做?”


    嚴一維道:“不做。”


    陸雪羽躺下睡覺,嚴一維瞪著他。


    陸雪羽享受著他刮刀似的目光,想他會怎麽折磨自己。嚴一維手段多得很,常常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離開之前,最好不要惹毛他。


    他氣餒地又爬起身,垂下睫毛,對著那閻王輕輕一吻。就像小兔子捋捋野獸的毛。


    “睡覺吧,好嗎?”


    嚴一維看著他,隱隱有山唿海嘯的架勢。他能為了離開,做到如此的地步。這是一隻養不熟的狗,會咬人的狗不叫。


    他們躺在一張床上,陸雪羽姿勢僵硬地躺在他的懷裏。還剩不到幾天了,他還能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他感覺窒息地仰著腦袋,刻意不去聞男人身上的味道。然而他就是在那,手臂像鐵鉗一般禁錮著他,氣息籠罩他全身,將他染髒,將他困在地獄,逃無可逃。


    兩人貌合神離,互相仇視地躺著。如果可以,其中一個必然會拔起一把刀,將對方捅死在床上。


    翌日,兩人神態冰冷地吃早餐。


    嚴一維道:“今晚我不迴來了。”


    陸雪羽輕鬆地舒了口氣:“哦。”


    嚴一維用手絹擦了擦手:“你不把你的小侄子們接過來嗎?”


    陸雪羽疑惑道:“為什麽要接過來?你……”


    他驟然恐懼地望著他,嚴一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陸雪羽才發覺自己想多了。


    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任小姐還要上班,她不放心我帶。我還是去看他們比較好。”


    嚴一維望著他,甩了手絹走了。臨走,他把一個保鏢叫來,吩咐了什麽。他已經不相信武安。


    一早上的氣氛就如此可怕,陸雪羽真覺得這魔鬼太難伺候了。


    不過沒關係,就還剩幾天了。


    他一天天地等著,度日如年。但是這次拿到何叔叔的電話,他心裏有底,也不是特別慌。中間隔了好幾個人,他按部就班地按照對方說的做,在家一點跡象都不表現出來。


    他心中有鬼,卻勢在必行。中間曾有一段時間什麽消息都沒有,他竟然也沒慌。最差的結局不過是還困在這裏,他已經沒有什麽好怕。


    嚴一維也沒有動靜,甚至陸卓英、高繼明那邊都沒有動靜。所有的事情,來到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期間,嚴一維問他:“怎麽不出去玩了?”


    陸雪羽不答反問:“你不是不願意我出去?”


    他叮囑過他不要出門。


    “這麽聽話?”


    陸雪羽抱著抱枕疑惑道:“聽話不好嗎?”


    “好。”


    嚴一維用刀叉切著牛排,他像最完美的獵手,能將肉切得一絲一絲非常幹淨。


    就在動手的前幾天,陸雪羽終於得到了何金庭的消息。他竟然還沒走,卻隱在了暗處。他東躲西藏了許久,曾經也想著聯係過他。陸雪羽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眼淚幾乎要墜落下來。


    爸爸的錢,爸爸的人,在他死後,依舊無聲無息地庇佑著他。


    爸爸……


    他現在誰都不信了,他一定要親自見何叔叔一麵方才放心。


    他去找嚴一維:“能不能放我個假,今天英雄他們幼兒園入園,我想親自送一下他們。”


    嚴一維道:“還迴來嗎?”


    陸雪羽以為他問晚上迴不迴來吃飯。


    “要晚一點吧,你不用等我了。”


    嚴一維抬眼望著他:“早點迴來,不要亂跑。”


    “好。”


    他看著他轉身上樓,急切切地就要出門。他換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從頭到腳換過一身。他以前最討厭噴得像陸卓英那樣香,如今他將香水噴在西裝內側,隻一點點,幽幽的香味從袖口裏散發出來,更添魅力。他穿了一身秋天的杏色西裝下來,淡雅之外有一點點甜。戴了帽子,指揮著保鏢開車,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嚴一維眼睜睜地看著他出門,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身邊離開,奔向另一個方向。


    仿佛從他身上撕裂下來。


    他丟過一次木雕,失去過一次母親。


    多年以後,陸雪羽以同樣的方式迴報於他。


    嚴一維沒有跟上去。


    他依舊沉靜如水,離結果越近,他越靜。不管是陸雪羽還是高繼明,他都埋伏在了最暗處,如野獸般盯著他們。他能一動不動從頭到尾地潛伏著。


    這次陸雪羽迴來,神色頓時穩了很多。離動手那天越來越近,嚴一維很忙,陸雪羽也忙了起來。


    兩人各自忙著,幾乎沒什麽交流。陸雪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要安頓好英雄他們,要給任小姐錢,要封住顧青臨的嘴,要和何叔叔那邊配合默契……他從來都沒這麽忙,分身乏術,而他竟然不知不覺學會了這麽多。


    都是拜嚴一維和陸卓英所賜。


    把他逼到這種絕境。


    在逃跑的前一天,他撫摸著他那些畫報、衣服,他不能帶它們一起走了。除了那隻枕頭,嚴一維買給他的枕頭,他把枕芯提前摘出來一次,他也不能全部帶走它。他趴在床上聞他那隻枕頭,他隻能帶枕套走。


    他是那麽的傷心,卻也毅然決然。


    嚴一維也準備明晚動手,他和陸卓英已經配合好,在和高繼明交易的時候發作。


    兩個人各懷鬼胎在最後一晚躺在同一張床上。嚴一維枕著胳膊想事情,沉靜無波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蒙了一層光。


    最後一晚了,陸雪羽望向他,覺得他也不是很難看。他長相不似爸爸和顧青臨,斯文儒雅的。他像一把剛出鞘的刀,沉靜、陰冷,殺氣凜凜。他不是他審美的男子,但是他卻是與他糾纏最深。


    嚴一維劍眉、薄唇,臉部輪廓陰森俊美,有時候會覺得他不像個人,像鬼,魔鬼或者野獸。


    嚴一維在思考中扭頭望向他,他方才想的事情大概是陸雪羽無法想象的。


    他殘忍冷酷對他笑了一下:“看什麽?”


    這個夜晚注定孤獨,孤獨的兩顆靈魂拋在荒野。


    陸雪羽道:“沒什麽。”


    嚴一維道:“明晚我有事,會很晚迴來。”


    陸雪羽道:“哦,我也要去看英雄。”


    嚴一維道:“你沒什麽話要和我說嗎?”


    他盯著他的臉,陸雪羽猶豫了一瞬,橫下了心:“沒有。”


    “好。”


    這是他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他咬著牙對他道:“過來。”


    陸雪羽知道他要做什麽,最後一晚,他不想再惹出事端。他慢慢靠過去,靠在他的肩上。


    嚴一維繼續道:“脫衣服,自己脫。”


    陸雪羽眉睫顫抖,他已經很久沒有被粗魯地對待過。即便喝酒之後,他隻能墮落沉淪,也是不用麵對清醒的自己的。然而今晚,他要他清醒地麵對,一絲一毫地感受。


    他要他麵向他,看著他,扭著他在床上逼視著他。


    他在他的目光下一顆一顆屈辱地解著扣子。


    他不願意這樣,他望向他,然而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陸雪羽不情願地被他逼得正視自己,正視自己是多麽的恥辱,多麽的不堪與表裏不一。


    他們內心都是如此的痛苦,卻隻能拉著對方墮入地獄,焚毀著彼此。


    這個晚上,注定是不平靜。


    一次又一次,淩晨的床上無望的喧囂。臥室的燈亮了一夜,亮如白晝。陸雪羽哭了很久,最後哭不出聲來了。


    嚴一維從床上下來,天昏沉沉的,還沒亮。他要走了。他走了之後,陸雪羽有自己的安排,也要走。


    最後一眼,他望了他一眼,出門去。


    下午,陸雪羽一動不動等著何金庭那邊的消息,房裏的電話鈴一響,他趕在張媽接起之前接了,和任小姐對答了幾句。


    傍晚,他換好衣服,守在門口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每一秒都是那麽的緊張。看了好幾次表,好不容易等到了六點,他吩咐保鏢,他要出門買蛋糕,帶去和英雄他們吃兒童餐。


    因為他們去過那家店好幾次了,司機和保鏢都已經習以為常。他將枕套貼身揣在懷裏,什麽都沒帶,隻帶了一個錢包出門。


    天剛擦黑,他隻要出去這裏,何叔叔就會派他們的人在他們聚會的餐廳那等著他。兒童餐廳人多又雜,保鏢們都在外麵等著他。沒人注意到他假裝上廁所,從後門出去,上另一輛車,逃向未知的彼岸。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車裏,車在山道上飛馳。拋棄荒園、拋棄湖泊、拋棄樹林,他再也不會見到嚴一維和陸卓英。


    他此時竟有些哀歎,但更多的還是感覺害怕、不安與急迫。


    他眼望著離那家店越來越近,仿佛看到那溫暖的燈光,聽到英雄他們咿咿童語的聲音。他的心像塊海綿又沉重又輕軟,眼淚幾乎快掉下來。


    在他即將駛往夢想的彼岸,離那家店就還差一步的時候,黑黢黢的山道上忽然停著一輛車,明明滅滅的車燈照過來,現出一個濃鬱黑色的影子。


    魔鬼背光而立,對他微微一笑:“要去哪?”


    陸雪羽探出車窗,怔愣著望著橫在道上的嚴一維等人!


    離溫暖的市區不過一步之遙,這邊是無盡的夜,那邊是溫暖的光和空氣。他卻再也一步踏不過去了。


    他發了瘋般地從車裏跑出來,奔向那溫暖的光,歇斯底裏地尖叫。


    然而,也隻迎來魔鬼無情的鎮壓。


    嚴一維周身一片濃鬱的黑,邪佞的臉望著他:“要去和他重聚,跟他跑是不是?”


    陸雪羽張著唇震驚地望著他。


    嚴一維扭著他的手臂,將他拎在手裏:“死了那份心吧。”


    他抓著他往車那邊拖,陸雪羽死活不肯,瘋狂地掙紮著。他打他、扇他、抓他的頭臉,然而嚴一維任憑他抓,撈著腰扛在肩上摜進車裏。


    兩個保鏢自然地壓製住陸雪羽,從此再沒有一分憐惜。


    從山下到園裏,陸雪羽洶湧地哭著。嚴一維的心冰到極致,繃緊到極致,沒有人敢靠近。


    他一次次地給他機會,而他卻一次次地讓他失望。他就是要跑,他就是要離開他。不論他做什麽,他都是要無情地跟著人跑。


    既然都要跑,那又還有什麽區別?


    保鏢們將陸雪羽扔進一個黑洞洞的房間,這不是臥室,這是地下室!


    陸雪羽驚詫地望著那扇幽閉的門,幾乎就是渾身顫栗,害怕極了!


    “你如果還把我關在這裏,你不如一刀殺了我吧!”


    “你以為我不敢嗎?”他怒火更炙。


    “你敢,你當然敢。但是你就算把我關死,我也不會愛上你。我一句話不會和你說,一眼都不會看你。你若是不信,你就試試。”


    陸雪羽退到牆邊,已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架勢。


    嚴一維看著他那避如蛇蠍的架勢,內心更為焦灼苦澀。說不出是難受還是絕望。


    “所以顧青臨就可以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讓你跟他跑?”


    “你跟蹤我?”


    陸雪羽瞪著他,他真是從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


    “你有什麽權力限製我的自由?還跟蹤我!你還敢提顧青臨,如果不是你,顧青臨會被逼得不敢見我嗎?這裏麵沒有你的半分緣由?顧青臨再不好,也比你強無數倍。他起碼不會關我,不會欺負我,不會跟蹤我!不會像一個小人每天控製著我的自由,監視著我的行動!讓我無時無刻不忍受你帶來的屈辱!我受夠了!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日子,我恨你,我恨你們!”


    他終於說出來了,他終於敢說出來了!


    “你恨我?”


    “對,我恨你!你讓我沒有爸爸,沒有家!我恨死你了,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愛上你。你想得到我,除非我死!”


    他拔下地下室窗欞上一顆釘子,手被鐵釘劃破在所不惜,將那顆釘子逼向自己咽喉。


    他說道:“你是想要死的我,還是想要活的我?”


    落到這一步,他們再也沒有絲毫退路!


    “好、好。”


    除非他死。


    嚴一維從地下室走出去,望著外麵的天,天黑得不能再透了。木雕和母親,從來沒有迴來過。他後來,給自己又造了一個心愛之物,這一次,他也不會迴來了。


    生命就是一次接一次的失去,誰也無法阻攔。過往的傷痛,刺進去的,再也沒有拔出來過。


    嚴一維走入深夜中,陸卓英在門口等著他,看到他從園裏出來。冷峻的麵孔,如墨如刀,像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雨夜。


    他很欣喜,嚴一維終於迴到了他該有的位置。他們都是這樣殘忍的一對野獸,從不配做人。


    陸卓英扔給他一把槍:“走嗎?”


    嚴一維將搶握在手裏,上車:“走。”


    他們一起奔向黑夜,融入黑暗。然而那一晚,智者千慮也總有一失,高繼明提前知道了他們的行動,兩方猝然交火,嚴一維在混亂中中槍!


    陸卓英抱著一身是血的他從港口倉庫逃出,感覺他的身體越來越冷。


    他這樣從來不哭的人,眼淚奪眶而出,不住地掩著他冒血的傷口,哭得泣淚不止。


    身後是亂槍射來的追兵,兩人跳上一輛車。強橫的保鏢穿過槍林彈雨,嚴一維還在堅持地道:“迴紅園……”


    “就是他跑出去,暴露了我們的行動,你還要迴去!”


    陸卓英恨得幾乎噴血,他一邊親自開車,一邊伸手捂男人的傷口。身後的保鏢沒了聲息,兩人一起從倉庫闖出,墜入海中。


    幸好陸卓英是會遊泳的,那一夜,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將嚴一維從水裏拖出來的。兩人顫顫巍巍地躲迴沒人的倉庫裏,等著天色一點點變亮,身上一點點涼透。偏遠的地方,什麽都沒有。


    他拖著昏迷高燒的嚴一維,在他最後的氣息奄奄中一個人,將他帶迴了紅園。


    他說:“紅園,還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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