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黯下,窣窣風裏仍舊浸著撲鼻的潮濕血腥,路邊黑幢幢的老樹投下搖晃的詭影,仿若每一片葉間都藏了齜牙咧嘴的惡鬼,夾雜不時響起的梟笑,時刻就要將人索去性命。


    整個兌水村全無往日寧靜,除了營地四周比白日裏更加嚴密的警戒,村內已到處充斥著北州人肆無忌憚的狂囂。無疑,終於來到南隗這一方沃土,讓這些蠻人將骨子裏的野蠻放至最大,也要比尋常更為喪心病狂,幾乎沒有一家不被他們搶掠一空。


    而除了遲恪,也聽聞所有村民皆已被趕到了村西祠堂,厲執匆忙前行間眼底映出一路狼藉,思緒稍微停頓,到底還是選擇途經祠堂的一條小路。


    “嗚……”


    就在距離祠堂不遠的地方,他閃身避開守在頭門前的北州兵,已能聽到自前庭傳來斷斷續續的啜泣,是許多小孩的哭聲糅雜在了一起。


    能想象得到他們定是嚇得不輕,尤其越是靠近祠堂,那股混雜在風裏的血氣也越是清晰,不由讓厲執想起那些被殺死的天乾,應是仍舊留在了這裏。


    果不其然,他抬頭再細看間,繞是見慣了伏屍流血的殘酷場麵,猛一看清懸掛在祠堂頭門上方的十餘顆頭顱也是心下泛涼,那些人頭早已鮮血流盡,經過幾日風雨衝刮,皆透著灰敗的死白,有的雙目仍大睜著,像還未想通這要命的禍端為何會突然降臨,正是曾經與他共同在這村中生活多年的天乾。


    想來被囚在祠堂裏頭的還有他們的至親,卻每日看著他們身首異處而不能收殮,心中必定崩潰至極。而北州兵將他們的頭顱砍下懸掛在此,不止為了震懾其餘村民再不敢胡亂逃竄,也顯然是一種將人尊嚴徹底碾踏的炫耀。


    而待厲執再輕手輕腳地靠近些,隔著濕涼的壁牆,忽地又聽到裏頭傳來一聲哽咽的大吼。


    “都別哭了!哭了幾日的喪了!哭得人煩死了!”


    可惜,他這分明也強忍著自身悲痛與恐懼的一吼威懾力並不強,四周哭聲未減絲毫,反而愈演愈烈。


    又像是怕驚擾守在頭門的北州兵,有人慌忙捂住自家小孩放聲哭嚎的嘴巴,努力安撫間,卻也忍不住開口。


    “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不該讓那魔頭住下……”


    “沒錯,”話頭一起,立刻便有人也顫聲附和,“要不是他……我們哪會遭受這些……”


    “他當年跟個乞丐似的抱著個小娃娃,我們看他可憐才由著他留在村裏,哪知道他竟然是那黑心的喪家魔頭!”


    “他藏在哪裏不好,非要跑來禍害我們,簡直是造孽……”


    “也怪不得他家小娃娃成了那副殘廢模樣,這就是報應——”


    “你們別說了,”而就在厲執確認這些人暫且算是可保住性命,正欲離開去尋靳離之際,又聽到軟綿綿又細若遊絲的一句反駁,雖也夾著瑟意,但仍格外的熟悉,“是北州人殘害我們至此,他們才最可惡——唔!”


    厲執驀地伏至牆頭,果真一眼看到記憶中那個瘦小柔軟的小姑娘蜷縮在靠近壁牆的這一邊,話說到一半便被人堵住,而堵住她嘴巴的倒也不是別人,是住在她隔壁的一個嬸子,隻見那嬸子驚恐看向門口,眼見外頭的北州兵並沒聽見她的話,才稍微鬆一口氣,也放開她。


    “那還不是因為那魔頭,不然怎麽別人都好好的,偏來我們村子!”沒好氣地說著,那嬸子眼見她嘴角微微嚅動,又戳上她的額頭,壓低嗓門道,“可別再說胡話了,屬你跟他們家走得最近,萬一被知道你就糟了……”


    “……”小姑娘抬頭望著對方眼底的畏怯與擔憂,終是低下頭,抱著膝蓋不再開口。


    那是阿眠。


    平日總是幹幹淨淨,尤為喜愛穿一身鵝黃色襦裙的小姑娘,手捧著以油紙包裹的糖藕片,遞給他時指尖總是細白如蔥段,此刻滿身斑駁的汙泥,又被雨水澆透,發絲淩亂,像隻受傷的鵪鶉,單薄地裹成一團。


    強行收迴視線,厲執垂了眼,本不打算繼續在此聽下去,誰知動身之下水珠滴落耳尖,混雜著遠遠傳來的細微碎響,他猛地朝前方看去,果然看到有影影綽綽的一行人正朝祠堂走來,不像是北州兵的巡隊。


    下一瞬他已飛快沿著壁牆向上,脫去臃拙的蓑衣懸於屋脊,隱入與前庭院落相通的正堂上梁,悄無聲息,與黑冗冗的祠堂融為一體。


    而稍微穩定心神,再抬眸看去,透過大開的頭門,眼見那一行人距離祠堂越來越近,厲執不由又一怔。


    他看見了他自己。


    由司劫易容的自己。


    一模一樣的臉,衣衫雜亂,蓬頭垢麵,他仿佛正對著一麵看不見邊際的鏡子,那副手腳被鐵鏈束縛卻仍舊粗咧咧的走路姿態,被推搡時擰緊的眉頭,嘴角時常抿起的哂笑弧度,甚至他自己都不曾留意的所有細節,都與他本人絲毫不差。


    若說唯一有差別的,便是他因膝間傷勢未愈而隱藏在步伐間的微小踉蹌。


    他才昏睡了幾日,那傳言中的生關也僅能讓他已踏入鬼門的一腳邁迴來,卻不會讓他再有更多的恢複。


    覆在上梁雕花間的掌心緊攥,指尖深陷入木縫,隨著司劫一步步走近,厲執無法從他身上移開,更在司劫跨入門內的霎時間,低頭一口咬在手臂,才得以堵住喉間險些迸出的怒吼。


    相隔數十尺,天地灰蒙,他看到司劫被惡意推搡時微側的身影,雖是僅有一刹那,但身後縛著鐵鏈的兩手交錯,每一根橫亙在指節的碎長竹片,都清晰地映入厲執眸底。


    像剖骨的刀,輕易將他割碎。


    那明顯是對方為了防止“厲執”暗中以十指催動逢鬼,刻意在他指間紮進了鋒利的竹片,即便一動不動,也是鑽心的疼,更別提再使一丁點力氣。


    畢竟厲執手上的逢鬼,在整個江湖裏算得上數一數二,他們還是有所忌憚。


    齒間已滲出血絲,厲執仍緊咬著手臂,心疼與憤怒逼得他險些想要立刻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先殺了這些北州畜生,見一個殺一個,管他什麽狗屁的計劃。


    可是僅存在滿目殺意的寥寥理智又告訴他,司劫的痛絕不能平白承受,他必須等。


    待放了村民,再叫他們血債血償。


    ……遲恪,大都尉,右賢王,一個都不會落下。


    而與司劫同行的所有人都擠進這本就滿密的前庭,厲執也才忽然發現,這幾人原來就在這裏。


    遲恪並未迴去歇息,周圍倒是不見靳離的蹤影,顯然還沒有動手,也或許不知遲恪來了此處。


    “你說的小地坤是哪個?”


    這時站在遲恪身旁的一人粗聲對遲恪開口,看裝束是北州將領無疑,與他一側的金冠蠻人並排站著,看其他北州兵的態度,儼然就是他們的大都尉和右賢王。


    不知他們眼下是什麽意思,強作鎮定著,厲執又探詢看去。


    便見遲恪先是朝司劫意味深長地一笑:“小教主,你既然怎麽都不肯先讓我們見識一眼彼岸香,那我就隻能在此幫你一把。”


    “……”司劫與厲執努極時神態如出一轍,隻瞪著他啞聲道,“說妥的隻要我出現,就放了他們,你敢毀約再動他們一人,就不要指望能得到彼岸香。”


    “你不讓我們先看看,誰知道那東西是不是還在?”遲恪卻冷笑道,“南隗怎麽可能真的輕易交出彼岸香,可別等我們把這些籌碼一放,發現你其實就是個空架子,彼岸香早被動了什麽手腳,已經不在你的身上了。”


    聞言厲執眉頭緊蹙,意識到險些低估了遲恪和北州人的狡猾,他們也猜出了南隗不會允許彼岸香如此隨便落入他們手裏,所以才定要讓司劫事先給他們看上一看。


    他們就不怕死麽?


    這麽想著,神色卻又一僵,厲執愕然看向司劫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倏地明白過來,自己的血可解彼岸香已不是秘密,那麽他們必然一扣下司劫,便馬上取了他的血,否則不會這般肆無忌憚的逼他交出彼岸香。


    “少跟他廢話,”而正胸腔堵得生疼,隻聽那右賢王不耐道,“把你說的小地坤趕緊找出來。”


    “也罷,”遲恪便最後對司劫道,“反正你向來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說完,已然篤定轉身,遲恪目光陰翳地在眾多村民間掃過,此刻這些村民自是已無一人敢再有任何言語,更當遲恪視線所及,悉數將自己的臉埋下去,生怕被他注意,突然大難臨頭。


    厲執則緊盯遲恪,眼見他幾番尋視,最終停留在他來時的壁牆附近,來不及細想,心下倏然涼透。


    “就是她。”


    遲恪朝那道自從司劫進門後便憂心忡忡望過來的目光一指,下一刻狂湧的掌風淒厲,在其餘村民忍不住的驚唿聲中卷著那纖瘦的身子摔落在一旁。


    是阿眠——


    別怕,馬上要夫唱婦隨打一波怪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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