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笑容就此凝固,那便是靳離最後的一句。與他的人一樣,輕飄飄地消逝在這並不平靜的雨夜。盡管他應是還有很多話想同厲執說,那些令他感到歉意的,痛恨的,以及懷念的。


    他與厲執的年紀相仿,也曾是厲執在九極教屈指可數的玩伴,練功時互相打掩護偷閑,闖禍後一起被伏寒訓斥,厲執每迴挨了厲白兒的揍,他還會邊哭邊給他擦藥,雖然他的眼淚實屬無奈。


    卻當九極教被屠之後,一朝踏入他人陷阱,少時溫暾終究難以抵過血仇之寒,那些被歲月搜刮後僅剩的溫度,好似也隨著欺騙而消失殆盡了。


    如今耳邊盡是房簷流下雨水的綿響,厲執呆跪在他麵前,望著他淚跡未幹的眼睛,那裏盛滿來不及說出口的遺憾,許久才明白過來,他死了。


    一到了此地,他便已意識到自己又中了遲恪的圈套。


    他該是多麽絕望與不甘,寧願拚盡最後一口氣,殺了所有在此埋伏的北州兵,也不肯讓任何人通報給遲恪。


    他就要去見九泉之下的伏寒,絕不能又一次遂了遲恪的願。


    緊咬的唇間有猩紅滴落,落進靳離再無心跳的胸口,而滿目血肉狼藉間,厲執忽地抬頭。


    憤然以掌風掃開疊在屋前七零八落的屍體,終是在一人身下找到那截已然殘破不堪的斷腿,他咬牙怒喘著,踉蹌將其放迴靳離身前,掌心顫抖地讓他盡量看起來平整。


    遲恪……


    當被血水浸透的木人自靳離腰間突然滾落,厲執緊緊攥在手裏,眸底映出那上頭隱約可見的“靳離”二字,腦中卻反複描摹的,隻有恨不能立刻千刀萬剮的遲恪。


    而胸腔被仇恨燒燎,就在他方一起身,隻聽蕭瑟的空中猝然傳來一聲尖銳鳴響,緊接著是陣陣密集緊湊的鼓點,神情驀地頓住。


    那是司劫示意南隗進攻所燃放的號炮,以及北州軍營中用來集結兵力的哨鼓,正是從司劫的方向而來。


    再不敢停留,厲執最後望一眼靜坐在簷下的靳離,隻得轉身離去。


    既是燃放號炮,說明村民都被救下,司劫也已成功脫身?


    重新趕往祠堂的路上,厲執眼見一路果然沒了北州巡隊的蹤影,怕是都被鼓聲召喚過去,不免這般心存希冀地想著。


    卻也心知,一切好似過於順利了些。


    “我們都上當了,他不是那魔頭,給我殺了他!”


    就在他拚命趕至祠堂門前,不待繞到後身,便看見四麵八方的北州兵已然將那整個坡地圍攏,連那瞎了一隻眼的右賢王也在場,正氣急敗壞地下令道。


    厲執迫不及待擠入眾多蓄勢待發的北州兵當中,仰頭遙望,此刻孑然立於坡頂,幾乎沒入黑壓壓的夜色裏的巍然身影,不是司劫還能是誰。


    怎麽迴事?


    他並沒有脫身,而是被認了出來?


    心下疑惑著,但也毫不遲疑,當無數飛箭即將湧向司劫的一瞬間,仿若比那要命的箭矢速度更快的一道疾影已如鬼魅般率先衝向坡頂。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不料他摘了鬥笠一聲厲喝響起的同時,鋪天蓋地席卷的熟稔氣息已自頭頂驟然落下,是記憶中從未感受的強戾兇暴,像崩塌的山石劈頭砸下,霎時壓迫得大多數北州兵手上弩箭失去準頭,有的甚至連弩也拿不穩,偶有少數飛箭不待靠近便已被比那信香還要霸道的內力挾斷。


    而驚愕迴頭,厲執終於與那張近乎霜白的熟悉麵容相對,慌忙扯住他冰冷的一臂,視線擦過他血跡斑斑的手掌,也生怕他再次耗幹元氣,一邊以掌心為他輸送內力一邊急道:“你別再動了!”


    “眼下有我在這,他們為了彼岸香不敢亂來——”


    卻不等話音落下,警惕的餘光忽然掃見四周北州兵凝滯的神情,厲執本以為是他們見到自己後過於震驚,卻心覺異樣地再一轉頭,當借著眾多北州兵手中的火把倏地看清周圍情景,也不禁一陣錯愕。


    火把頭上皆纏著滿是油脂的布,在稀疏小雨裏火舌並未熄滅,熠熠地映出緊隨厲執之後又接連趕到此處的數十人——與厲執一模一樣的臉。


    無論樣貌還是裝束,悉數與厲執別無兩樣,紛紛落落地站在北州兵浩蕩的隊伍裏。


    不止怔住的右賢王與大都尉,連厲執也在目光繚亂之下生出些許詭異。


    不過內心鼓動不已,厲執下意識地看向司劫,看到他並無波瀾的眼底,才猛然又迴想起來,他離開南隗營地之前,官家曾同他簡略提過的另一計劃。


    是一旦事情出現紕漏,便即刻啟動的備用計劃。也為此厲執親手割了自己的血,以保證他們一支精銳部隊在北州毒煙毬的進攻下也能夠順利打入村內。


    畢竟有一點肖青山說對了,彼岸香早已與厲執的血肉融合,而他的信香可殺人,血能救人,二者合在一起,才是“焚香地獄,彼岸長生”的彼岸香。所以他的血,的確可以解世間百毒,包括北州戰場上所向無敵的毒煙毬。


    隻是官家先前並沒有告訴他,這些人會全部以他的麵目出現。


    雜亂的頭腦倒也很快清晰起來,厲執見所有北州兵原本虎視眈眈的眼底皆是露出迷茫,像突然失了目標,忽地就懂了官家的意思——


    北州的目的始終是他,那幹脆就叫他們麵對的每一個對手都是他,屆時他們難免條件反射的猜測哪一個是真,不願錯過得到彼岸香的最後機會,因而束手束腳,無形中減弱兵力。


    而金樓以及其他幾派顯然也已趕到,這些人才得以借千機嫿來易容成他的模樣,說不定,當中就有五派的人。


    這般想著,厲執不由震撼於官家如此大膽的籌謀,怪不得他來時並不攔他,原是早有後路。


    可是,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靳離至死都未曾放一人離開,到底哪裏出了紕漏,才致使司劫突然暴露?


    凝固的氣氛卻實際極為短暫,趁所有北州兵未有動作,數十名“厲執”已毫不猶豫地出手,血霧驟起,夾雜此起彼伏的慘叫,場麵頓時亂作一團。


    驀地“砰砰”幾聲,勾過厲執正欲加入戰局的視線,隻見相隔不遠處的“自己”袖間眼熟的紫銅手銃,厲執心下一緊,急忙四處搜索,果真在混亂廝殺中又看到另一道即使樣貌與他相同,卻依舊能讓他一眼認出的熟悉背影。


    那人手中所握的淩厲長劍正與鐵矛死死相抵,沉夜下浸著明澈的微光,無疑為山海劍。


    阿琇。


    他和尉遲慎竟是也在其中?


    緊接著又看見瞬時將一北州兵擰斷脖頸的長鞭唿嘯而過,腥風彌漫的空氣中隱隱夾雜絲縷烈酒氣息,是司瀾和曲鋶。


    甚至那指間逢鬼運用得生澀,卻以蠻力也要將對方置於死地的,分明是無歸。


    一掌震落飛至他與司劫二人身前的流箭,厲執正滿目震驚地繼續望去,卻覺手臂忽緊,耳邊傳來司劫壓抑的嗓音:“快走。”


    “什麽?”


    倒不忘掙脫司劫的掌心,心知暫無法強挑出竹片,厲執隻小心地握在他的腕上,腦內沒來由地閃過他剛一到時司劫近乎暴戾的信香,又迴頭看他:“方才到底怎麽迴事——”


    “我見他們刻意避開祠堂內的井水,”隻聽司劫向來篤定的語氣罕見帶了些許急促道,“那些村民們早被下毒,如今已快要毒發,所以北州人才會輕易答應送他們離開,也根本沒有打算讓遲恪再迴去。”


    “……”


    腦內反複思索司劫的幾句話,厲執愈發不可置信,泛涼的手腳已先一步行動,與司劫一同朝村民們的方向奔去。


    ——憑我對右賢王的了解,你就算在場,也不一定能如願救人。


    終還是低估了這些北州人的瘋惡,原來那小左賢王當初說的不錯,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下村民的性命。


    司劫因而才不得不暴露身份以信香來壓製他們,找到機會提前燃放號炮,以示南隗立刻采取備用計劃,讓這數十名易容為厲執的精銳部隊及時趕到。


    ——當然,製定這計劃最初,司劫還不知曉厲執會自前往北州的路上迴來,這些人隻能倚仗與厲執一模一樣的容貌來在短時間內牽製北州兵,若一旦遇上毒煙毬,他們唯有以麵紗捂住口鼻強行抵禦。


    眼下既是有厲執的血,倒讓他們有了更萬無一失的保障,便再無顧忌,所向披靡。


    也正因有了他們,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北州兵分辨不出究竟誰真誰假,厲執反而不怎麽耗費力氣地與司劫衝出重圍,在恍若漸小的雨勢中追風逐電般飛馳。


    “阿眠!”


    不出一刻功夫,隔著零星碎雨,總算看到黑冗冗的前方有眾多人影晃動,厲執鬆一口氣地眼見村民們似乎還未毒發,飛快踏過最後百步距離,最先衝人群中那道搖搖欲墜的纖瘦身影而去。


    卻當他急匆匆覆上阿眠的肩,不帶一絲猶豫地劃破本就滿是血痕的一臂,還未送到她的唇邊,阿眠已迴身一把抓住他。


    “我們原來都中了毒……”她目光急切看著厲執,“幸好有個大叔,他留了這個給我們,帶著一隻山魈把那壞家夥引開了……”


    厲執一愣,本要開口問她難道大家已經毒發過,卻低頭便看到,她手上緊攥的竹筒。


    那是他離開南隗營地前特地替楚鉞盛滿了水的竹筒,他偷偷滴了血進去,以為他看不見。因為無論他如何勸說,他都固執地不肯喝下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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