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不出尉遲慎所料,尉遲猙隨著其他幾派一到達此地就悄悄找了過來,他誤以為尉遲慎仍舊重創未愈,此行無疑勢在必得。


    結果可想而知。


    原本作為掌管十二座外樓的領主,他在金樓的地位僅次於尉遲慎,無人敢對他不敬,與尉遲慎在表麵上也可維係堂兄弟的情分,奈何人一旦擁有過更多,總是很難再迴到最初的位置,尉遲猙自不例外。


    過於金迷紙醉與為所欲為的日子更讓他忘了,在爭奪樓主之位這場激烈的角逐中,尉遲慎是以怎樣的手段才坐上那個位置。


    可惜待他迴憶起來,為時已晚。


    腳下緩慢鋪散開的血水猶如一汪充斥著汙穢的江湖,尉遲猙無聲無息的麵孔寥落地被裹挾在其中,雙目還未能閉合,映出死氣沉沉的貪婪與不甘,卻再也無法掙紮。


    尉遲慎最終站在這場狩獵的頂端,仿若踏著的不過是一地塵土,看也不看一眼。


    這才應是他本來的模樣,情義似紙,世事如棋,巋然不動的唯有心。


    “尉遲慎……”


    隻始料不及的是,他千般算計,當眼前的人一開口,他的心卻動了。


    “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要再跟著我。”而的確是許久無言,沉默著與尉遲慎合力將前來偷襲的尉遲猙及其幾名心腹悉數斬殺,晏琇在離去之前,格外平靜地對他說道。


    仿佛在如此招搖的欺騙裏已然精疲力盡,縱有滿腹憤怒,質問與發泄在眼下看來都毫無意義,也不願和他再有絲毫瓜葛。


    目光陰翳地看著晏琇,對晏琇的反應倒不算意外,尉遲慎伸手拉住他:“既是五派齊聚,我與你一起——”


    “滾。”


    一劍劈來,這次不同於往日,長劍不留情麵地劃破尉遲慎手臂,晏琇嗓音極低,短短一聲,卻猶如利刃般尖銳。


    而當鋒芒直抵在尉遲慎喉間,血絲順著刃光流下,晏琇終究雙目泛紅,蓄滿了從未有過的怒意。


    “尉遲樓主,你與我就此別過,以後即便相見,也不必故作相識!”


    滿腔激烈纏繞的情愫終究隻凝為這一句話,咬牙說完,晏琇幹脆先一步而去。


    留尉遲慎隻身挺立在原地,血痕交織的側臉被朔風吹出強硬的孤寂,心下波瀾湧動間,恍若突然便看了清楚。


    原來他才是被禁錮在籠裏的困獸,一廂情願的乞求陪伴,隻因害怕對方逃離,不惜強行折毀曾予以他溫暖的羽翼,最後眼睜睜看著令他貪戀的溫度消失殆盡,所有人終將離開牢籠,而門鎖就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卻膽怯的從不敢放自己一條生路。


    隻能戴著他的滿身枷鎖,遠遠地跟隨著那道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背影。


    看著晏琇最終還是晚了許久,跪在晏驚河被薄雪覆蓋的僵冷軀體前,天崩地坼。


    哪怕他與厲執兄弟二人手刃了肖青山報得血仇,但尉遲慎知道,區區一條性命,拯救不了任何人。


    而他做什麽都是徒勞,在晏琇眼裏,總歸是雪上加霜。


    索性那日他遙望過後,終於轉身,獨自迴到他刀槍不入的牢籠。


    “樓、樓主……”


    “樓主迴來了!”


    “樓主……”


    “……”


    若換做以往,尉遲慎定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趁他失憶而倒戈的金樓弟子,他必須要讓他們付出百倍的代價,才可叫其餘人牢牢記住,他尉遲慎最容不得背叛。


    卻在他重掌金樓後,望著這些瑟瑟發抖的螻蟻,突然之間失了興致。


    江湖迥深,好似深不過他與他之間三尺長劍的距離。


    是讓他意外的剖心砭骨的距離。


    以至於盡管他並未對那些弟子有所懲治,卻反倒更讓整個金樓接連幾日陷入不寒而栗的陰霾。


    皆因他麵無表情站在溯光閣那早已蒙塵的金色鳥籠前良久,也不管會否被人看到,底下弟子又作何想法,一言不發地將自己關在了裏頭。


    金樓上下皆是人心惶惶,生怕這本就性情乖戾的樓主經此一遭過後,手段會更意想不到的殘暴。


    無人敢接近溯光閣,更無人有膽上前詢問,甚至聽聞兌水村遭劫,五派需即刻前往支援,也無一名金樓弟子肯上前稟報,誰也不想成為籠內捉摸不透的人在不快之下順手撚去的渺小塵土。


    隻好戰戰兢兢,將帶來消息的晏琇視為唯一的救命稻草。


    “樓、樓主……”


    強拉著晏琇踏入溯光閣,躲靠在晏琇身後的弟子小心翼翼道:“晏少俠迴來了。”


    晏琇皺眉正欲糾正他的說辭,隻聽那弟子又迅速開口:“說是北州蠻夷為得彼岸香,圍了咱們邊陲的一個村子,正在肆意殘害村民,其餘幾派的人已經趕了過去,現今官家有一計策,需要金樓裏的一樣東西才行。”


    話音一落,像是總算把情況交待清楚,那弟子再也不敢多留,將晏琇往前一推,合了門便逃了。


    金樓裏自然沒有不認得晏琇的弟子,也幾乎都知曉他與尉遲慎的關係,見尉遲慎一迴來就待在這金籠裏,大抵能猜到定與失蹤很久的晏琇有關,此刻見到人,連哄帶騙也要把人帶到尉遲慎麵前。


    晏琇一門心思都放在兌水村如今的情勢,本不打算久留,隻不過在看到籠內的人時,心下仍免不了一動。


    不可否認的是,一別幾日,那人頹意盡顯,又突然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的麵前,竟恍惚間,與半年前失去記憶的訥訥身影重合。


    又很快收起多餘的情緒,晏琇挺直站在籠外,一如當時曾俯視他的尉遲慎。


    而他並不過問尉遲慎為何如此,開門見山道:“聽聞金樓藏有可在最短時間內達成易容的千機嫿,不知尉遲樓主能否將那物贈予我等,待退了北州蠻夷,官家必有重謝。”


    一番話生疏又撇得幹淨,此行是官家的意思,與他無關。


    正如他所說,他們這不過幾日後的重逢,已與陌生人無異。


    但自從晏琇一踏入溯光閣,尉遲慎僵硬多日的臉上便出現不加掩飾的裂痕,目光隔著籠架將晏琇從頭到腳籠罩,如無聲的鎖鏈。


    “是麽?”半晌,尉遲慎未有何動作,也毫無尷尬,依舊靜坐在籠內,沉聲開口道,“千機嫿確實屬世間珍稀之物,贈與不贈,當由金樓決定。”


    晏琇看著他的視線微動,像是預料之中的,心知尉遲慎不會輕易交給他。


    “無妨,”晏琇麵色從容道,“那便按照金樓的規矩,若我能闖過十二座外樓,再向尉遲樓主求得此物。”


    說罷,不願與尉遲慎再廢唇舌般,晏琇轉身欲走。


    “晏如星。”


    尉遲慎卻終是低喚這一聲。


    在晏琇停頓之際,已踏出這待了幾日的金籠。


    好像走出來,也沒有想象的困難。


    玄色袖口間金紋堆疊的褶皺散開,尉遲慎一如既往的立於晏琇身後。


    “金樓的規矩向來由我決定,”他冷聲說道,“再說,置於金樓裏的那一瓶千機嫿,早已被某人取走,現今留下的由我親自保管,你就算闖過了十二座外樓,也得不到。”


    “……”聞言神情終有變化,背對著尉遲慎的臉色緊繃,一直強行壓抑的情感到底滲出了些許,蒼白的糅進了額前細小的汗珠裏。


    隻聽尉遲慎又道:“晏如星,你收迴先前的話,我便可看在相識一場,即刻交出千機嫿,帶金樓弟子與你同行前去。”


    “如若不然,哪怕是官家,同樣不可能強奪我金樓任何一物。”


    ——以後即便相見,也不必故作相識。


    晏琇知道他指的正是那日分別前的話。


    倏然迴頭,晏琇眉頭緊鎖:“尉遲樓主當真要在這種時候以私人恩怨相威脅?”


    “我沒有威脅,如何選擇在於你自己。”


    尉遲慎緊盯他總算有些情緒表露的麵容,像是隻有如此,才能在晏琇的眼底看到自己隱約的影子。


    他可以痛恨他,但絕不可抹掉他們的一切,他將一無所有。


    “……”


    便在這雙方好似皆不肯退步的靜默之下,晏琇與尉遲慎對視良久,外頭分明是白日,這本該明媚亮堂的溯光閣內,卻除了令人窒息的僵持,隻剩看不到一絲前路的半攏燭火。


    最終,是晏琇率先一笑。


    笑容裏有悲諷,更多的是自嘲。


    “確實,”晏琇垂眸,“是我冒犯了,金樓哪裏是任人攫取的地方,更何況我這般不識抬舉的人。”


    尉遲慎看著他突然低眉順眼的模樣,眉頭一皺。


    而不待他再開口,陡然落地的長劍傳來脆響,如同他墜入穀底的最後一線希望,隨著晏琇不帶半分猶豫的屈膝跪於他麵前,在深淵裏煙消雲散。


    “但外敵當前,還望尉遲樓主不要因我一人而刻意耽擱,若是心有不平,大可恣意宣泄不滿,我眼下……就由尉遲樓主處置,定不會有絲毫退避。”


    “晏如星……”


    卻在晏琇話音未落之際,尉遲慎陰鷙而嘶啞的低吼終於響起,摻著怒極的不甘,竟透出少許脆弱與無措。


    他一掌將果真不曾閃躲的晏琇扯起,死死攥在眼前。


    “你以為,我叫你收迴那番話,就是為了像這樣折辱你?”


    倒沒料到尉遲慎的反應會這般強烈,晏琇卻隻冷冷地看他。


    “不是麽?”他輕笑道,“若此次前來傳遞消息的人不是我,尉遲樓主早該動身了才對。”


    “是我又不自量力,承下此重任,卻反而讓尉遲樓主不願配合——”


    “所以你覺得,我與你繼續糾纏,便是想如從前一樣踐踏你?”尉遲慎打斷他,隻重複般提高音量道。


    晏琇這次並不迴答,望向他的雙目已然岑涼地透出心中所想。


    尉遲慎竟是一時哽住,像是有什麽話衝至嘴邊,在當前的處境,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過了半晌,才又麵目可怖地開口:“那我失憶時……與你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尉遲樓主也說了,是失憶時說的話……”晏琇哂笑一聲,“我為何要記得?”


    “我早就忘了那段荒唐至極的時日,現今又何必再提起,難不成你又想以此來提醒我,曾是有多麽可笑的任你欺弄於股掌?要我尊嚴盡失的與你做已經無意義的對峙?”


    而說話間,像是意識到他們再爭辯下去自己的情緒也再難以克製,晏琇強壓下湧至心間的怒火與苦澀,嘴唇緊抿了抿。


    “罷了,你我之間過去的事,我再不想提,孰是孰非在我看來也不再重要。我隻最後同尉遲樓主說一遍,隻要能將千機嫿交給我——”


    “我今日怎樣對你都願意?”尉遲慎再次打斷他,緊繃的麵容儼然也在強忍著即將破裂的情愫。


    不等晏琇迴答,他竟像是有些艱難地又道:“這半年相伴,我的確有所隱瞞,但在你眼裏,我如今傾力所求的,仍是……這般不堪?”


    “不堪?”誰知晏琇發出細若遊絲的低笑,微微抬起的眼角映出淒然的諷刺,“原來尉遲樓主也是知曉,你我之間的關係,是有多麽不堪的。”


    晏琇話音方落,尉遲慎猛地將他拉近,緊攥在他身前的幾指骨節用力至發白。


    卻當晏琇視線並無所動,仿佛已料到他下一刻的暴虐,就如很久以前,將他的尊嚴悉數踩入塵土。


    然而整個人向後間,泛涼的脊背狠狠撞在一旁金色的籠架,眸底映出的,隻是尉遲慎有如被獵網緊縛的困獸,可憐而又兇戾覆在他唇上的決絕。


    他們自然並不是第一次如此唇舌交纏,但以往隻會讓晏琇感到屈辱的掠奪,此刻洶湧卻脆弱,更多的像是刻骨灼心的無盡渴求,即便這發瘋般的人依舊高高在上,好似堅不可摧,可他最後抵著晏琇的額頭,喘息間飄入晏琇耳底的哽咽也並非錯覺。


    “好。”


    而再抬起頭,尉遲慎的臉上已看不出絲毫破綻。


    “那晏少俠便記住了……你欠我的這一次不堪,”他竟忽地鬆開了他,“待退了北州蠻夷,我再向晏少俠討迴。”


    說完,尉遲慎猛然拉開溯光閣的朱紅門扇,外頭刺目的日光頃刻撒了他渾濁的滿身,連同空中細微的浮塵。


    不知為何,晏琇怔然聽著尉遲慎這番並不清晰的嘶啞嗓音,腦中一刹那浮現半年前宿莽穀被遮天的彼岸香覆蓋,他滿麵血汙地拚命朝他撞來,幾乎密不透風地將他掩於身下。


    他摸索著緊捂他口鼻,在失去意識之前,曾在他耳邊留下一句話。


    他那時原來說的是——


    你背叛我,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


    (番外之山海篇完)——


    關於尉遲和阿琇兩個人,正文裏的部分就到此為止補完了,他們兩個暫時不會he哈,不過之後會再有一個小小的小番外,算是一點點慰藉吧,我爭取也今晚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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