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末的朱玄湖邊,圍著了一圈楓樹,天闊雲低,偶有楓葉落入水中,隨著清波蕩漾,自有一派畫意詩情。


    這日來朱玄湖遊玩的人不算多,湖中停有幾艘小木船,其中一艘半新不舊的船上頭,一個高大的男子正撐著篙劃船,一個白衣青年捧一本野書坐在船尾。白衣青年生得俊俏,臉上透著些許薄紅,眉飛色舞地讀書,讀到興起,還念與撐船的人分享:“盛凜,你說這蓬萊仙島上,莫非真同書裏寫的一般,有饕餮守島不成?”


    盛凜看他一眼,並不說話,不疾不徐地將船往湖裏撐過去。


    “不知道我們盛大俠和饕餮哪個厲害,”謝西槐沒聽見應答,也不追問,隻是繼續自言自語,他又翻了幾頁書,看見書裏描寫饕餮九丈九尺高,配圖上長著大口,齜牙咧嘴,又趕緊補了一句,“你若是打不過它呢,也不必硬撐。打輸又不丟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一陣清風吹來,吹亂了謝西槐手裏的書頁,謝西槐按住了書,抬起頭張望幾眼,看見岸邊那一艘大畫舫,對盛凜道:“別往岸邊去嘛,我想去那頭看看那艘紅畫舫。”


    盛凜看見船頭掛的花緯,手中使力,反往另一頭撐去,船身剛轉,突地有人叫了一聲:“盛師兄!”


    盛凜和謝西槐齊齊迴頭去看,一個身穿深藍劍袍的束冠青年衝著盛凜熱情地招手,滿臉皆是驚喜之色:“師兄!這兒!”


    青年站在一艘遊船上,他手裏握著一把劍,劍穗子上掛有一塊刻著問合派章符的白玉玉佩,迎著太陽閃著細膩的光。青年轉頭對劃船的船夫道:“快快,往那頭去!”


    不多時,青年的船便到了盛凜的船邊,他一個健步,跳到了盛凜船上,謝西槐坐在船尾,一時未反應過來,差點給青年踩住衣擺。謝西槐往裏挪了挪,把外袍理了理,看著青年。


    盛凜認出了青年:“見柏?”


    盧見柏高興地衝著盛凜點頭:“師兄,武陵一別後,竟已有一載餘不曾見了。”盛凜“嗯”了一聲,問他:“你今日一人來遊湖?”


    “不不不,”盧見柏道,“我是和小雲奉師父之命來擒一個偷了東西的小賊,小雲在客棧落下了東西,現下迴去取,我在這兒找找線索。”


    “小賊?”謝西槐在一旁好奇地道。


    盧見柏這才注意到謝西槐,他看看盛凜,又看看謝西槐,疑惑地問盛凜:“師兄這位是?”謝西槐身份特殊,他不想讓盛凜為難,先搶道:“我是小謝,盛大俠的一個朋友。”


    “噢。”盧見柏小心打量謝西槐,心中有些疑惑。盛凜的脾氣出名得差,倒不是沒有朋友,但他向來獨來獨往,並不是會無事與人泛舟朱玄湖的那種人,而這位小公子一雙手又白又細,坐姿和動作皆不像會武。再有,“謝”是皇姓,那他的身份


    “盛大俠的師父命他看護我。”謝西槐讀出了盧見柏眼中的不解,又解釋。盛凜瞥了謝西槐一眼,沒說什麽。


    “噢!”盧見柏恍然大悟,若是師父有命,倒說得通了,他坐到謝西槐對麵,問他,“謝公子和我盛師兄待往何處去?”


    “蘇州。”謝西槐喜滋滋地放下書,告訴盧見柏。


    “這可巧了,我們要捉的小賊,也在蘇州!”盧見柏一合掌,“你們去蘇州可是有事?”


    “也不是大事。”謝西槐突然變得支支吾吾,又看了盛凜一眼。盛凜替他解圍,問盧見柏道:“你要追什麽人?”


    “上個月,寒冰玉給人偷走了,”盧見柏道,“我和小雲尋了一路,終於在朱玄湖找到了些消息。”


    “寒冰玉?”盛凜皺起了眉頭,道,“寒冰玉怎麽偷?”


    寒冰玉是從極北之地挖出來的一種玉石,隻需小小一塊,便能讓整個屋子冷得如在寒冬。這玉十分罕見,盛凜的師父因機緣巧合得了一塊後,一直擺放在問合派的地窖中,用以保存食物,或在酷暑裏拿出來驅散熱氣。


    盛凜有此問,是因為寒冰玉不便攜帶。


    人一旦與寒冰玉接觸過久,便會行為遲鈍,四肢難以動彈,最後會化為凍人。將寒冰玉取走後,過數日方會自行康複。


    “說來也怪,”盧見柏道,“據那天被他捆住的弟子說,他拿一塊東西裹住了寒冰玉,包了起來,寒冰玉的冷霧便不見了。”


    “那你是怎麽找到他的?”盛凜又問。


    “我這一路上一直打聽,有沒有異於常理的事發生,好巧不巧,昨天我們夜裏到了朱玄鎮,在酒館裏喝酒,我和一名船夫搭上了話,他告訴我們,前幾日的一個早上,朱玄湖的一塊水麵,竟結了一層薄冰,”盧見柏指了指不遠處的廊橋,“就在那兒。”


    “我們今早上匆忙趕來,找到了第一個看見冰的人,是畫舫上的一個姐姐,她說那天夜裏,船上來了一個特別的客人。


    “那客人懷裏一直抱著一個小布包,身上冷得很。落座後要了兩壺酒,聽了一段彈唱,便和衣而睡,第二天一早,他要走時,那姐姐碰見了他,他問去蘇州要怎麽走,姐姐便說與他知了。”


    “聽上去倒確是像偷走寒冰玉的人,”謝西槐附和。


    他最愛湊熱鬧,轉頭去跟盛凜說:“不如我們和見柏一塊兒去蘇州吧,你也是問合派的嘛,貴派東西丟了你一起管一管。”


    盧見柏見謝西槐這麽說,心內頗為感激,他正愁怎麽開口呢。


    若是盛凜能助他們一路,那即便最後找不到寒冰玉,迴師門也不用領罰了—大師兄都做不到的事兒,他們兩個普通弟子,哪裏做得好。再說了,寒冰玉這玩意兒,除了放在地窖裏給師父存酒,並無甚大用償。


    不過話說迴來,這謝公子說話也是夠不客氣的,不知一路過來是不是把盛凜得罪了個幹淨。


    盛凜麵上看起來倒並未生氣,他將謝西槐鬆了的腰帶係了係緊,低聲對他道:“我看是你想管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謝西槐說了半句,想到盧見柏在邊上,就沒說完,硬生生拐了個彎,抓著盛凜的手,說,“那你管不管啊?”


    盛凜把謝西槐的手握在手心,才說:“管。”


    這時候,岸邊傳來一陣馬蹄聲,祝休雲駕著馬來了,他拉停了馬兒,剛要把盧見柏喊過來,便看見了站在船頭的盛凜。


    祝休雲立即愣住了,好半天才迴神,喜道:“師兄!”2.


    問合派上下五百餘人,下設四院一堂,掌門季休,有一入室大弟子盛凜,還直管盧見柏和祝休雲所在的問心堂。


    祝休雲四歲進問合派,在大合院裏待了三年,被選入了問心堂。那時盛凜十來歲,劍法已初成,三戰成名,問合派上下震動。祝休雲和盛凜住得近,常替人給盛凜帶信,自認是盛凜最為交好的一個同門。


    他與盛師兄已經兩年未見,寄給盛凜的信都有去無迴,今日忽而得見,心中甚是喜悅,祝休雲跨下馬,站在湖邊抻著頭張望,隻見盛凜撐著船篙,小舟微微左右擺著,徐徐向岸邊靠過來。


    祝休雲眉頭一蹙,剛想點著盧見柏罵他竟讓師兄撐船,又發現船裏還坐著一個人。那人像個富家小少爺,唇紅齒白,眼睛很大。


    祝休雲隔了這麽遠,都看得見他又長又密的睫毛,他眨一下眼,就好像在看客心裏輕輕刷了一下似的,叫人移不開眼睛。小少爺手裏拿著一本書,待盛凜停好船,就不疾不徐地向盛凜伸手,盛凜便鬆了船篙,將他拉了起來。


    “小雲,”盧見柏一個健步跳上岸,拍了一下祝休雲的肩,對他道,“你的玉笛可找著了?”


    “找著了,”祝休雲對盧見柏道,又轉向盛凜,道,“盛師兄怎麽也在朱玄湖?”


    “師兄要護送小謝公子去蘇州,”盧見柏說,“我方才已經同師兄講了寒冰玉失竊一事,師兄說願意隨我們一起去蘇州察看。”


    “噢。”祝休雲看著盛凜攙著謝西槐的手臂,將他半抱上岸。


    謝西槐聽見了盧見柏的話,糾正他道:“不是護送我去蘇州。”


    “你們不是要去蘇州嗎?”盧見柏奇怪地問。


    謝西槐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是去阜城,我從沒去過蘇州,便想順道先去遊玩一番。”


    盧見柏點了點頭,對盛凜提議:“師兄,既然小雲也來了,我們不如出發,夜宿揚州,如何?”盛凜看了看謝西槐,對盧見柏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走。兩位師弟若是著急,可先行一


    步。”


    盧見柏呆了呆,心說這大白天的,哪裏晚了,便開口詢問:“盛師兄和謝公子今夜留在朱玄鎮,是還有什麽事嗎?”


    “事倒是沒有,”盛凜低頭看了謝西槐一眼,才道,“他睡得早。”祝休雲和盧見柏皆是一愣,對視了一眼。


    謝西槐聽了立刻推脫:“我睡得可不早,見柏不是著急嘛,不如現在就走吧。”


    “現在是申時,我們要騎三個多時辰的馬,才能在子時到揚州。”盛凜提醒謝西槐。謝西槐撇撇嘴,拖長了調子對盛凜道:“知道啦。”


    謝西槐最近跟著盛凜東奔西走,身體變好了,騎馬也不怕了,和追雲關係好得很,一走近追雲,追雲就高興得直蹬腿。謝西槐走過去摸了摸追雲的鬃毛,對它說:“追雲追雲,今天你可得跑快些,小爺還想早些到客棧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覺呢。”


    追雲低頭用鼻子頂了謝西槐一下,謝西槐怕癢,咯咯笑了兩聲。盛凜也走了過來,將謝西槐托上馬,然後自己騎了上來,緊緊環著謝西槐,一拉韁繩,追雲乖乖地往祝休雲和盧見柏那裏小跑過去。


    祝休雲見盛凜和謝西槐共乘一騎,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麽,四人駕馬出城,往揚州疾馳而去。


    從朱玄鎮到揚州,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謝西槐很久未曾騎這麽久的馬,待到了揚州城裏,他的腿都麻了,趴在追雲身上,腰軟軟地匍著。


    城裏已經沒什麽人家亮著燈火,街上空落落的。隻有零星幾家客棧門口,還點著一盞夜燈。盛凜挑了家大些的客棧,停了下來,低頭靠在謝西槐的耳邊,問他:“還能下馬麽?”


    謝西槐按著追雲的鬃毛,抬起一點身子,轉頭剛要對盛凜說話,嘴唇不小心擦到了盛凜的臉。謝西槐的嘴唇很軟,客棧門匾下的夜燈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謝西槐眼裏因為困意有些濕潤,嘴唇微張著,有些不自知的活色生香。盛凜按著他腰的手登時緊了緊,謝西槐也有些麵熱,小聲對盛凜說:“你怎麽總是靠得這麽近啊。”


    盛凜的二位師弟也追上來了。盧見柏見盛凜停著馬不動,剛想問一問,就見盛凜先下馬了。盛凜站在馬邊,牽住謝西槐的手輕輕一拉,謝西槐俯身抱住了盛凜的脖子。


    盛凜將謝西槐抱下了馬,打橫抱在懷裏,對師弟道:“今夜先住這裏。”接著便進了客棧,要了一間上房。


    謝西槐被盛凜放在床上,就鬆開了手,半躺在床上對盛凜似真似假地撒嬌:“盛大俠,我好累呀。”


    “不是你自找的?”盛凜俯視著謝西槐,低聲問。


    “那我也想來看你們抓小賊,”謝西槐說,又加了一句,“你走得那樣慢,每天夜裏我都更累了。”


    盛凜輕輕笑了笑,抬手壓著謝西槐的肩胛,謝西槐伸手摟住了盛凜的脖子,眨著眼睛,嘴唇微微翹著,盛凜也沒等多久,他就湊上來咬盛凜的嘴唇,又說:“我現在親親你,你今晚就不許弄我


    了。”


    盛大俠心安理得地承受了謝西槐的討好,卻並沒有同意謝西槐的要求。3.


    客棧隻剩兩間廂房,盛凜和謝西槐住一間,盧見柏和祝休雲住一間。


    祝休雲不願意和盧見柏一道睡,兩人擲了銅錢,祝休雲猜贏了睡床,盧見柏隻好睡在地上。


    盧見柏給自己鋪了被子,躺下去,若有所思地問祝休雲道:“小雲,你說我們盛師兄和小謝,他們誰睡床,誰睡地上?”


    “必定是謝公子睡床。”祝休雲篤定地說,把燭燈吹熄了,也躺上床。盧見柏聞言,便問:“怎麽如此確定?”


    祝休雲翻了個身,對盧見柏道:“謝公子那般金貴,怎能讓他屈尊睡到地上。不過盛師兄和謝公子一道睡床,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謝公子和我一間房,我也願意同他一道睡床。”


    “什麽,”盧見柏被祝休雲這番言論深深地刺傷了,坐起來問,“小雲,我們這麽多年同門情意,還比不上見了半天的謝公子麽。”


    “那怎麽能一樣,”祝休雲理直氣壯道,“你看師兄那麽傲氣的人,都對謝公子溫聲輕語的。”盧見柏倒迴冷硬的地板上,淒淒慘慘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祝休雲醒得早,下樓才喝了兩口粥,盛凜走了下來,對小二道:“再燒一桶熱水上樓。”


    看見擺在中間方桌上的粥桶,盛凜又道:“粥也送些上來。”“盛師兄!”祝休雲對著盛凜招手,“一塊兒來吃一些吧?”盛凜道:“不了。”


    他說罷便上樓了,留著小二在底下納悶自言自語道:“不是昨夜才送了一桶上去麽。”這時候,盧見柏也下來了,坐在祝休雲邊上,問他:“盛師兄還未曾下樓?”


    “下來過,又上去了,”祝休雲道,“該不會是謝公子昨日騎馬太累,病倒了吧?”看盧見柏不搭腔,祝休雲又說:“應該聽師兄的話,今早上再出發的。”


    “不過三個時辰,不至於累病吧,”盧見柏喝了口粥,道,“不知在這揚州地界,有沒有什麽線索。”


    “不如你我直接去蘇州了事,”祝休雲道,“在這裏能打聽出個什麽來。”


    “二位客官要去蘇州?”端著小菜過來的小二聽見了祝休雲的話,忍不住地開口問。盧見柏見小二麵露猶豫之色,立即問:“蘇州是有何不便之處?”


    小二先是四顧張望,見大堂裏別無他人,才小聲對盧見柏道:“客官有所不知,蘇州城裏在鬧瘟疫呢。”


    “瘟疫?”祝休雲一驚,“這一路上都未曾聽說啊。”


    “噓!”小二緊張地對祝休雲比了一個手勢,壓低了聲音道,“蘇州瘟疫,在我們揚州城裏說不得,探子到處都是,誰提蘇州瘟疫,就要被抓進牢裏去。”


    “這是什麽道理?”盧見柏皺著眉道。


    小二搖了搖頭,隻道:“我隻聽聞,蘇州城這場瘟疫來得兇猛離奇,現下蘇州方圓十裏都有官兵把守,連隻蒼蠅也飛不進去。我有個朋友前幾天約好了要去蘇州城送貨,被官兵趕了迴來,夜裏喝酒的時候才敢告訴我。”


    “竟如此嚴重?”祝休雲蹙眉道。


    小二心有餘悸地點點頭,道:“我親眼見一個流浪漢在門口說瘟疫的事兒,被巡察的便服官老爺聽見,拖走了。現在揚州城裏也人心惶惶,談蘇州色變。”


    祝休雲和盧見柏對望了一眼,盧見柏對小二道了謝,給了他幾個銅板,小二便去後屋了。盧見柏對祝休雲道,“此事蹊蹺,得去問問盛師兄。”


    祝休雲點頭,兩人一道上了樓,走到盛凜和謝西槐的廂房門口,剛要敲門,裏頭突然傳出了謝西槐的聲音。


    客棧的房門上單糊了一層紙,什麽聲響也隔不住,謝西槐的聲音傳進門外兩人的耳朵裏,好似浸在水裏一樣,又輕又細,帶著些埋怨叫“盛凜”,又說“明明說好的”。


    盛凜的聲音很低,站在外頭聽不清,可不知為何,聽著總好像是在哄騙謝西槐似的。祝休雲和盧見柏站在門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敲門,隔了一會兒,門突然從裏麵打開了。


    盛凜沒什麽表情地看著他們,問:“什麽事?”


    “師兄,能否進去再說?”祝休雲問。


    盛凜未直接迴答,踏出一步,反手闔上了門,對二名師弟道:“在這裏說罷。”


    盧見柏先將方才小二對他們說的話,從頭對盛凜重複了一遍,又問盛凜,這該如何是好。


    盛凜想了想,道:“見柏,你輕功好,下午和我一道去一趟蘇州,休雲,你在客棧替我看著小謝。”


    祝休雲聞言,穩重地點點頭,道:“師兄放心吧。我一定把謝公子照顧好。”


    盛凜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粒丹藥,遞給兩位師弟,道:“滿閣的避穢丹。蘇州不知是什麽情形,先吃了防急症。”


    盛凜讓盧見柏迴房準備些東西,又迴房哄謝西槐。


    謝西槐正呆呆泡在浴桶裏,身上斑斑駁駁的,見盛凜進來,他也一言不發。


    “西槐,我和見柏去一趟蘇州,”盛凜走過去,把謝西槐抱了出來,放在床上,“你再睡一睡,睡醒我就迴來了。”


    他把謝西槐泡澡時束起來的頭發扯散了,墨一般的黑發散下來,披在謝西槐肩上。


    謝西槐還未穿褻袍,縮進軟被裏,拉起被子蓋住了半邊臉,瞅了盛凜幾眼,支吾對盛凜道:“那你要早些迴來。”


    盛凜的手撫上他的臉,他就抬手和盛凜相握:“本王一覺起來,你若還沒迴來,就自己領罰。”盛凜笑了笑,道:“好。”


    謝西槐見他根本不當迴事,又強調:“本王罰你,就要打你手掌。”


    盛凜將右手手掌展開了,道:“你先罰在前頭吧,若我準時迴來了,你再還我。”


    謝西槐想了想,臉就紅了,生氣地說:“好好的一個大俠,怎麽總是要來占我便宜呢!”


    他抓著盛凜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愣了半晌,拉著盛凜的手,貼住自己的臉,可憐地對盛凜說:“早些迴來嘛。”


    盛凜看了他少時,低頭尋著謝西槐的嘴唇吻了好一會兒,才答應他:“我知道了。”謝西槐揮揮手,道:“去吧去吧。”


    盛凜又吻了吻他的額頭,給謝西槐掖掖被角,將他的床幃拉了起來。


    謝西槐聽得盛凜關門,便翻身睡過去了,醒來時已是下午,抬頭一看,一個人坐在桌邊打盹。謝西槐剛醒過來,腦袋不清醒,披上衣服走過去,剛要拍那人,那人醒了轉過來,謝西槐嚇得往後一縮:“是你啊祝師弟。”


    祝休雲給謝西槐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謝公子昨日騎馬累著了吧?師兄和見柏去蘇州了,命我守著你,我方才練了練功,不小心睡著了。”


    謝西槐這才想了起來,他接過茶杯,也坐了下來,替喝了一口才又問:“蘇州危險嗎?”


    “不清楚,”祝休雲搖了搖頭,說,“隻知道方圓十裏都封起來了,不過師兄和見柏服了避穢丹,謝公子不必太過擔心。”


    謝西槐點點頭,打了個哈欠,轉頭打量了祝休雲一番,問他:“師弟,你可會下棋?”“圍棋?”祝休雲道,“略懂一二。”


    “五子棋!”4.


    謝西槐和祝休雲的棋一下,就下到了申時,謝西槐頭一點一點地,又快睡著了,祝休雲精神好,放下一顆黑子。謝西槐來不及想這顆落子的用意,房門突地被人從外向裏推開了,發出“吱呀”—聲,嚇得他手一抖,把棋盤都攪亂了。


    他迴過頭,盛凜和盧見柏從門外走進來,兩人身上帶著股寒氣,麵色都有些凝重。謝西槐嘴巴原本張了張,看見盛凜的表情,又閉起來了,乖乖坐著。


    “蘇州如何?”祝休雲看他們走近,問道,“你們身上怎麽寒氣這麽盛?”


    盧見柏把門關上了,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喝了一口,才說:“蘇州的情況,比我們想的要複雜。”


    盧見柏和盛凜午時潛進蘇州城,城外有一圈官兵護守,每個都戴著奇異的麵罩,烈日當空,護城河卻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城內街巷空無一人,冷得如寒冬臘月,越往城心去,寒意就越重。盧見柏和盛凜決定分頭行事,盧見柏去民居裏探探,盛凜再往城心府衙處去,約定半個時辰後,在城西那座高台處見。


    盧見柏先入了一戶蘇州城邊緣的民居,發現有一名婦人靠著桌子坐著,手撐著臉,盧見柏敲敲門,那婦人一動也不動,他顧不上禮節,上前探了探婦人的鼻息,又碰了碰那婦人的手,發覺婦人鼻息微弱,皮膚如冰塊一般冷硬。


    這是長期持著寒冰玉的人才會有的症像。


    盧見柏又去了幾所民居,房裏的人也都和那名婦人一樣,蘇州城儼然成了一座凍城。


    盛凜去府衙,發現府衙的內院中,竟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十個人。那些人的臉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小紅疹,嘴唇幹裂,皮膚冷硬若冰,但氣息尚存。盛凜覺得院子裏寒氣盛得不尋常,四處看了看,發現院內四角各用紅紙包了一塊小小的寒冰玉,紙背上寫著符咒,用蠟封住了口。


    而知府的家中空無一人。


    盛凜從府衙出來,和盧見柏在高台下見了麵,兩人說了各自所見的情形,一同觀察著水中冰塊的厚薄,竟在城裏尋到了大大小小六十多塊寒冰玉,以蘇州城中軸為界,擺成了一個兩人都未曾見過的陣法。


    他們到了城東,原本準備先出城,盛凜忽然看見一堵牆下有個小水坑,一點冰也未結,便停了腳步,讓盧見柏一道來看,果不其然,牆後有活人。


    此時天色已暗,兩人潛進去,聽見兩人的談話。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大人莫要驚惶,待三日後老夫的丹藥練成,得了瘟疫的人都能治好,蘇州府還是原來的蘇州府。”


    “大師千萬救救我,我和王爺為了壓下此事,真真費勁了心思,”中年男子的聲音裏充滿了疲憊,“若是傳入朝堂,本官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謝西槐聽完了,緊皺著眉道,“王爺晉王?”盛凜說是。


    “謝公子不必擔心,”盧見柏看謝西槐一臉憂容,寬慰他道,“我和師兄已經把事情在信裏和師父說了。”


    時候不早了,把事情說完,盧見柏和祝休雲便迴了他們自己的廂房。


    房裏隻剩下盛凜和謝西槐,謝西槐就一下抓住了盛凜的手,道:“你沒事吧?怎麽會這麽冷呢?”


    “沒事。”盛凜由他抓著,低頭看著他,麵上沒什麽表情地說。


    “那個什麽寒冰玉,不會將碰到的人都凍起來吧?”謝西槐覺得握著的手有些冷,便站起來,抱住了盛凜的腰。


    “不會。”盛凜抬手將謝西槐束好的頭發又解了,撫著謝西槐的背。


    謝西槐將臉貼在盛凜的肩上,他覺得盛凜的聲音裏有笑意,就又對盛凜道:“你不許笑我,我真的有些怕。”


    謝西槐語氣裏滿是擔心,聽不見盛凜迴話,他便抬起頭,看著盛凜的眼睛,有些著急地問盛凜:“為什麽還是這麽冷啊?好像捂不熱一樣。”


    謝西槐的眼睛又大又漂亮,裏頭什麽別的也沒有裝,隻裝住了一個他最最記掛的盛大俠。


    盛凜低頭看了謝西槐少傾,終是忍不住吻住了謝西槐的嘴唇。盛凜的唇舌倒是不涼,像要吃了謝西槐似得兇猛,謝西槐給盛凜親得全身發軟,手攀著盛凜的手臂,眼看就要站不住的時候,盛凜將他抱了起來,放到床邊。


    “西槐,”盛凜解開了謝西槐的衣帶,謝西槐的腿都不老實地要貼著盛凜纏上去了,盛凜又停了,攤開手放在謝西槐麵前,對謝西槐道,“我來晚了,你罰吧。”


    謝西槐抿了抿嘴唇,見盛凜一本正經,心想家法不能亂,打還是要打的,便伸手輕輕拍了盛凜的手心一下,說:“本王說罰,可是不會心慈手軟的。”


    盛凜給他打了一下手心,謝西槐得意得要命,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問盛凜:“來跟本王講一講,你可知罪?”


    盛凜把謝西槐還沒抽走的手給握住了,對著謝西槐道:“草民不知,請殿下明示。”謝西槐愣了一下,想了好一會兒,結結巴巴地說:“言而無信之罪!”


    他衣衫半褪,並無什麽威懾力,繼續埋怨盛凜說:“我方才睡醒過來,差點把祝師弟當做你了。”


    不等盛凜說話,謝西槐又問:“你們明天還去蘇州嗎,去的話讓祝師弟一起吧,多個人多點幫襯。我在客棧能有什麽危險呢。”


    “不行。”盛凜斷然拒絕。


    “有什麽關係嘛,”謝西槐輕推了盛凜一下,對他說,“你忘了嗎。你帶我上京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也去買了衣服。也沒怎麽樣。當時我都急哭了,你不是也沒哄我。”


    盛凜看著謝西槐,愣了愣。


    謝西槐沒有注意到,又隨意地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啊,進京那時。”盛凜否認:“沒有。”


    “是麽,”謝西槐將信將疑,又說,“那就是覺得我很麻煩。”


    “也沒有,”盛凜低頭看著謝西槐,告訴他,“我隻是在想,世子怎麽這麽愛哭。”“噢,這樣,”謝西槐理直氣壯地說,“可我就是愛哭,盛大俠有意見麽?。”


    “不敢。”盛凜讓謝西槐坐在他腿上。


    謝西槐覺得盛凜身上重新熱起來了,便很高興,碰碰盛凜的臉,又碰碰他的手,道:“總算不冷了。”


    盛凜扣住了謝西槐的手腕,把謝西槐拉得貼在自己的胸口,叫他“西槐”。謝西槐給盛凜叫得有些麵熱,輕軟地答他:“叫我做什麽呢。”


    “你”.盛凜低頭看著謝西槐長又密的睫毛,頓了一會兒,才說,“跟著我,你吃苦了。”


    富貴榮華可任挑選,謝西槐隻願與盛凜共遊天下,一路過來不免要吹風淋雨,他卻再也沒有抱怨過。


    “你說什麽呢,”謝西槐抬頭親了盛凜一下,好像有些懵懂,又好像什麽都懂,“盛大俠今天奇奇怪怪的,不會被寒冰玉凍壞了腦子吧,讓我看看。”


    說罷伸手要搭盛凜的額頭,手才抬起來,就被盛凜牢牢捉住了。


    他和盛凜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樣,快樂無憂,天真拙稚,什麽都沒變,無什麽都寫在臉上,叫人連捧他在手心裏嗬護著的時候,都怕手心的溫度讓他不舒服。


    “那時候應該陪你的,”盛凜說,“不該讓你一個人去。”


    不該讓謝西槐騎一整天的馬,不該讓謝西槐跟他一道拋屍,不該克扣謝西槐的零花錢,不該讓他一個人去買衣服、逛畫舫,不該讓他哭,讓他疼,讓他那麽難受。


    謝西槐看著盛凜,轉轉眼睛,漫不經心地說:“以後陪我就好了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暗渡陳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卡比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卡比丘並收藏暗渡陳倉最新章節